第113節
“你居然還留著?” 她不得不大感意外。 青年語氣輕松地一“嗯”:“又不占地方?!?/br> 觀亭月偏頭好整以暇地盯了他半晌,最后才半是縱容地攤開手,“拿來吧?!?/br> 燕山聞言笑了笑,將早就準備好的小刀放上去。 他笑起來時眉眼明凈,有渾然天成的清澈在里面,帶著一點少年般的促狹。 “我讓庖廚給你們做了點炙羊rou——” 金詞萱親自捧著托盤。 認識久了,觀亭月才意識到這人相當不簡單。她不過十來天便整頓好了因落草為寇而蠢蠢欲動的幾家鏢局、漕幫,快刀斬亂麻地把三處軍械廠連根拔起,又要與官府交涉,還抽得出空閑替他們考慮飯食。 一個時辰也能掰成三瓣花,何等的面面俱到!簡直讓她嘆為觀止。 相較之下……她二哥是真的甩手掌柜,宛如被供在家里,每日盡管做個無情的練刀客。 金詞萱招呼遠處的雙橋和江流。 “二嫂平日繁忙,此等小事我們其實可以自己cao持?!?/br> 她放下木雕,幫著擺碗筷。 “那怎么能一樣呢?”金詞萱笑說,“我再忙也得分出心神照顧家里呀,否則人活著還有什么盼頭?!?/br> “再去取幾只杯盤?!彼愿朗膛?。 仲春原不是吃羊的季節,但金家家大勢大,想吃什么沒有。據說這羊還是特地從關外請來的大廚烹制的,味道別具一格。 雙橋對于rou類食物一向癡迷,跑得比誰都快,不料剛至桌前便被人捷足先登。 觀行云逗小姑娘素來作的一手好死,用刀叉了塊羊排,胡蘿卜釣驢似的挑釁她。 “聽聞小雙橋也是你們家的兵,被你撿到的,是嗎?” 二嫂倒上茶水,見那兩人玩得開心,順口一問。 “嗯……謝謝?!庇^亭月接過來,“其實等入了京,我是想尋個靠譜的先生教教她說話習字的。這孩子山里待得太久,至今還不能成句?!?/br> 金詞萱:“那是有些愁人?!?/br> 對面的雙橋為表憤怒,正瞪眼如銅鈴地大聲嚷嚷:“你……怎么這樣!” “我怎樣?”觀行云厚顏無恥地把羊排從左手換到右手,“你若是乖乖叫我一聲‘三哥觀行云舉世無雙’,羊rou我就給你吃,如何?” “行了行了,三哥你也適可而止,做個人吧?!苯鲗嵲诳床幌氯?,切了條羊蝎子遞給雙橋去啃,“老大不小了,論歲數,當她爹都夠了?!?/br> “……” 金詞萱聽到這里,忽然問:“雙橋滿十一歲了么?” 觀亭月莫名一愣,“呃,她十五……” “啊?!焙笳哙哉Z,“這么大啦,真是沒瞧出來?!?/br> 說不上為什么,她聽了這話,總覺得心頭無故“咯噔”了一下。 而此時,喜當爹的觀行云刻意坐在了雙橋旁邊,撈起羊排風sao地顯擺,打算吃給她看。 一口咬下去,沒等咀嚼,眉頭竟頃刻擰緊。 “嘶——” 他松開嘴,“這rou似乎沒熟???” 金詞萱當下起身,“是嗎?” 她忙動刀再切下幾塊,見那切口的確隱有紅絲,不由搖頭,“唉,真是對不住,我再讓廚房重新做?!?/br> 觀行云丟了羊排,作勢又要去拿雙橋的,“都沒熟,傻丫頭,還啃那么歡?!?/br> 觀亭月的眉目終于狠狠地往下壓了壓。 心中忽然萌生起很不好的預感。 第89章 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br> 她總感覺雙橋在學詞句與說話發音上, 與燕山當年相比差得實在太多了。明明從山中出來已近十月,可她掌握的字詞似乎還是從前那些,偶爾著急了仍舊忍不住會用四肢奔跑。 這等情況在那時的燕山身上從未出現過。 觀亭月望向人群出了一會兒神, 猛然回頭問他, “你幼年被狼養大,那我爹撿到你, 是幾歲了?” “十歲……十一歲?”燕山思索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說個大概?!?/br> 聞言,她倒是松了口氣。 “不過……”緊接著就聽他補充, “老將軍是在戰場上把我帶走的。我長于山中,尚懵懂之時便被幾個兵痞發現,一直養在軍營?!?/br> 觀亭月聽完,表情凝重地緘默下來。 她擔心的事情, 還是發生了。 襄陽城醫館之內。 老先生七十高齡, 見多識廣,經驗老到, 是遠近名望深厚的大夫。據說因身體欠佳早已不坐診行醫,多虧金詞萱的臉面才將他請動。 他掰開雙橋的嘴仔細看了一番, 沉吟著捋了捋白須,而后又執起少女的手,眉頭深鎖地把脈。 一眾人等圍在四周, 見他施針切脈, 好一通忙碌。 良久才一副篤定的姿態,面向觀亭月。 她立刻正色:“大夫?!?/br> “這小姑娘的脾胃很不好?!崩厢t生示意學徒記下癥狀,“按你們此前所言,她幼時曾與猛獸為伴, 當是生食過不少魚、rou。而人的體質畢竟不同于獸類,經年累月的刺激對其五臟已是有了無可挽回的影響?!?/br> 觀亭月忙道:“能治好嗎?” 老先生搖頭,“我會開張方子給你們略作調養,但因人而異?!?/br> “況且,恕我直言?!?/br> 他語重深長:“以她而今的年紀要再想恢復普通人的生活,恐怕很難。別說言行舉止半年無所長進,就是再過上幾年約莫也不會如你我一般能夠流利對答?!?/br> “為什么?”她心下仍抱著一絲念想,“可我的……我有個朋友,他也是自小被人從狼群中撿回,眼下已和常人無異?!?/br> “你那位朋友離開山野是多少歲數?她又是多少歲數?”老大夫反問,“小孩子牙牙學語的最好的時機就這么幾年,一旦錯過,后天再要找補可不容易了?!?/br> 觀亭月給他問得啞口無言。 倘若雙橋今年十五,那當初被她爹救回便已是九、十的年歲。更何況她本就缺乏照顧,長得比同齡人瘦小,年紀說不定還會更大些…… 掌心驀地一暖。 燕山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捏了捏,是看出她心神不定。 觀亭月與之視線交匯,無端從指尖的觸感汲取到一點力量,這才讓自己平復下來。 大夫見其語塞,搖頭輕嘆,“這孩子心智自小受損,哪怕長成大人,舉手投足仍是不懂事的小娃娃,能有現下的生活能力,已經算很不錯了?!?/br> “今后會遭受多少非議,你們做長輩的要有個準備。據我行醫六十余年所見,大凡這樣的人,多是活不長久,讓她高興一日,是一日吧?!?/br> 他并不刻意避諱誰,嗓音悠緩蒼涼,近乎殘忍的回蕩在醫館廂房之中。 分明外間還有病人往來,遙遠的交談聲渾濁而熱鬧,但眼下就是靜得猶如凝滯。 在場之人皆心情沉重地垂眸,氣氛在一片悄無聲息中壓抑得難以呼吸。 而雙橋不明所以地坐在凳子上,茫然四顧。 她雖聽不太懂眼前這老頭講的是什么,卻也從觀亭月,從江流,從所有人的臉上讀出了一點惋惜與悲傷的情緒。 忽然就有些失落。 活著千萬般不由己,許多時候今朝做好的打算,明朝一夕風云變幻,連一開始最瞧不上的計劃也都成了奢侈。 甚至運籌帷幄如孔明,亦會對著上方谷的大雨喟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見天意才是最令人無力的事。 打醫館回來后,雙橋的興致便不怎么高,她好像一瞬間從那個上躥下跳的野猴子,成了一個寡言少語的小姑娘。 觀亭月不好去打攪她,只遠遠地站在回廊下看。 雙橋孑然一人爬到了涼亭的檐上坐著,晃蕩雙腿,不知在想什么。 “或許等去了京城,會有更高明的大夫?!毖嗌叫兄了詡?,在觀亭月余光瞥來時,傾身將兩條手臂搭在欄桿上,“我不是不信任你二嫂找的這位醫生,不過是覺得,凡事也沒那么絕對?!?/br> 聽出來他在安慰自己,觀亭月輕輕一笑,“其實,我并非執著于一定要替雙橋延年益壽,要她變得如同常人,可以自由行走世間——很多事情強求不來的,我知道?!?/br> “只是?!?/br> 她悵然地感慨,“只是看見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會感到有點難過吧?!?/br> 盡管她不再習慣把過錯都往自己肩頭攬,亦過了會自怨自艾的年紀。 可救不了親近之人的無力感……縱然麻木,卻也不想再經歷了。 燕山抿抿唇,安靜地像是在思忖,片刻后忽地沖她攤開五指,模棱兩可地挑眉。 觀亭月不解:“嗯?” 他并未回答,指尖向內地勾了勾,顯出一些催促。 她猶豫且懷疑地盯了后者的臉半晌,才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青年一筆一劃地往她手背寫,落指動作很輕,又劃拉得極慢,似乎生怕觀亭月認不出這鬼畫符的是個什么玩意兒。 她歪頭琢磨,秀眉隨著燕山的筆畫越揚越高,末了竟不由好笑: “你怎么又給我畫小人兒?” “不一樣?!彼槐菊浀亟忉?,“上回是掌心,這次是手背;掌心那個是你的,手背的,是我的?!?/br> “是要叫你知曉,你現在并非一個人了?!?/br> 燕山撈起她的手翻轉,“這面是你,背面有我,凡事呢,我會替你扛一部分?!?/br> “那老毛病也能幫我扛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