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觀行云狠狠地咀嚼著食物,盤算著要如何反擊。 燕山并沒他那么多的感慨,雖然明白觀亭月說“只是偶爾不吃”僅是為了給對方一個臺階下,可心里還是不怎么舒服。 一桌菜吃得風起云涌,唯有角落里的觀天寒無知無覺,仍在滿腹悲傷地埋頭扒飯。 * 酒宴結束后,天色早就全黑了。 四下陸續走過府上巡夜的侍衛,燈火從鏤空的墻窗明暗不定的照進來。 觀亭月的房間被安排在了東廂,由金臨親自給她帶路。 畢竟兩人之間牽連著一紙婚約,在律法上與真正的夫妻也就?;槎Y和洞房這兩個儀式——盡管她的那份婚書,八百年前便不知丟哪兒去了。 現下金大公子要送,縱然是獨處,依舊在情理之中。 “山莊很大對吧?”見觀亭月在瞧曲徑旁的翠竹,金臨溫煦地問道。 “嗯?!彼焓蛛S意撩了幾片葉子,“就是冬天風冽,冷了一點?!?/br> “金家在江南也有幾處莊子?!?/br> 他接話接得不著痕跡,“依山傍水的,四季如春的,或是避世清幽的……你若喜歡,屆時可以搬去那里住?;蛘摺袆e的什么想去的地方?你提前告訴我,金家不缺銀子的?!?/br> 觀亭月何等聰明,立時便聽出言外之意。 她并未答應,也沒有拒絕,反而輕飄飄地問:“你們眼下和朝廷搞得這樣僵,那些家業,還護得住嗎?” 金臨垂眸一笑,“你原來在擔心這個?” “這些不過是小事情。的確,落草為寇之舉是有點冒險了,但以金氏在朝里的人脈和勢力,倒不至于落得門庭敗落的下場,否則便不會派人來談招安。你盡管放心,二舅哥他……” 他無端停頓了片刻,“他只是因為傷心我jiejie的事,等過幾天怒氣消了,會同意的?!?/br> 觀亭月:“你就這么肯定?” “被官府四處通緝對我有什么好處?”金臨揚了下眉毛,“我們家在江湖上有數百年積攢的名望,又背靠朝廷做靠山,還不必插手那么多的陰謀陽謀,是是非非,這太平日子尋常人可是求都求不來?!?/br> 他言至于此,話鋒驀地一轉,“好比那位燕大人,嗯……據說他是武將出身,西北邊陲有名的定遠侯對嗎?” 金臨的語氣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外姓侯爵可不是那么容易當的,今上也就是給他個頭銜,叫他踏踏實實地守在邊境。周遭不定安插了多少眼線呢,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便得傷筋動骨一番?!?/br> 觀亭月從容自若的表情終于細微地起了些變化。 而他仍在說:“講得難聽些,是皇帝養的惡犬,讓咬誰便咬誰,卻未必握得多少實權。終日還要在苦寒之地日曬雨淋,北部的后元隔三差五南下打秋風,每年大小戰事不斷,哪里算什么安穩生活,恐怕性命都是懸在腰間,朝不保夕吧?!?/br> 她的腳步停滯在紫藤花架下。 “‘得其所利,必慮其所害’,靠軍功謀來的侯位,到底是不如正統的皇室血脈來得尊貴……” 金臨徑自走了一段,才終于意識到哪里不對,他疑惑地回頭。 幽暗的花影里,女子的眉眼幾乎和那些草木融為一體,連神態都是詭譎的。 “金大公子?!庇^亭月唇邊雖然含笑,眼風卻比此前要凌厲冰冷得多,“抱歉,我不喜歡聽你這樣說燕山?!?/br> 他怔了一怔。 不等金臨再有什么解釋,視線里的姑娘身形一閃,眨眼間已與之擦肩而過,“失陪了?!?/br> “余下的路,我一個人走可以?!?/br> 金臨:“觀……” 他這柔弱而手無縛雞之力的身板哪里追得上觀亭月,堪堪道出一個字,后者便已在視線中消失不見了。 金臨收回手,似笑非笑地自言道:“這姑娘,好大的脾氣?!?/br> 建在山頂上的莊園平時多是用來盛夏避暑消熱的,而隆冬來臨,它冷得宛如一座冰窖,紅梅的枝葉結滿碎霜,傍晚剛消融的小池面上,又是顫巍巍的一層薄冰。 觀亭月莫名發現自己不高興別人質疑燕山,金臨也好,幾位兄長也好,總讓她感覺心中不快。 她足下很快,有半盞茶時間里甚至連路也不看,穿過藤蔓纏繞的垂花門,迎頭便和一雙微光凜冽的星目撞上。 兩人幾乎同時往后面撤了半步,各自愣住。 檐角掛著一只不太明亮的羊角燈,照出燕山發梢上星星點點的露珠。 觀亭月知道他的房間并不在這處,應該是在夜風中走了有一陣了。 “你……” “我……” 他倆不約而同地開口,又戛然而止。 觀亭月笑了下,示意他先。 “咳?!毖嗌窖陲椥缘貏e開臉,隨意解釋,“酒喝得有些多,出來逛逛?!?/br> 她若有所思地點頭,尾音拖得挺長,“哦?!?/br> “怎么就你一個人?” 燕山陪著她繼續往東廂而行,像是有默契似的,這回雙方的步調都一致地緩慢。 “金家大少爺呢?” “我讓他先回去了?!?/br> 他聽罷,沒有再問。 背后的光將地上的影子漸漸拉長,融到不遠處的幽邃里。 沉默半晌后,燕山突然沒頭沒尾地開口:“其實……我在西北的淮化城內也有兩座宅院?!?/br> “嗯?”觀亭月起先還未反應過來。 “一座是別人送的,另外一座自己在住。大小的話……和常德將軍府差不多?!彼S是亦不知從何說起,磕磕絆絆地舔了下嘴唇,“淮化在大綏與西域小國往來貿易的要道之上,所以平時很熱鬧,年節人會更多,沒有常人以為的那般荒涼。偶爾還能瞧見不少稀奇的玩意,會比中原有趣些……” 她聽到這里時才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覺得好笑之余更生出某種柔軟的暖意。 觀亭月借著月色遮掩嘴邊的弧度,輕輕打了個岔:“有象嗎?” 燕山怔愣了半瞬,“呃,有?!?/br> “多是從天竺帶過來的,大概在每年春夏之交最盛,你想看,我可以修書一封,讓他們替你留意?!?/br> 她很輕地笑了一聲,依言頷首:“好啊?!?/br> 沿途的角燈把兩道人影從前拖到了旁邊去。 “西北雖然戰事頻繁,可基本是小打小鬧,后元那幫雜牌兵成不了氣候?!?/br> 這話仿佛是在替自己辯解什么,他口氣多有不滿,“我在淮化那么多年,損失的兵還不到二十個?!?/br> “再者,而今各國通商,皆以友好往來為主,他們也不敢大動干戈,惹來鄰國非議?!?/br> …… 觀亭月把手背到身后,輕快地在磚石鋪成的小徑上拖著腳步走,聽他如數家珍地講遙遠邊疆的風貌。 “喂?!毖嗌浇K于感到不悅,“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哪兒有在笑什么?!?/br> 他擰著眉頭,顯然對她的態度很有意見,“你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笑?!?/br> “瞎說,肯定是你聽錯了?!?/br> 觀大小姐明目張膽地胡謅,把胳膊一抬,摧殘下來一朵剛開的梅花。 第73章 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第二天, 花廳里的“從長計議”毫無懸念遭到觀天寒強硬地反對,并且拒絕聽任何的理由。 “你倆果然是朝廷請來的說客!” 他深覺自己受到了蒙騙,還挺憤憤不平, “那可是你們的二嫂!不幫我討回公道, 卻要替他們遮遮掩掩!” 觀亭月耐著性子安撫,“二哥, 你先別著急。事情的真相是怎樣咱們現在誰都不清楚,你貿然與官府對著干,萬一最后替他人做嫁衣,豈不是虧大了?” 他義憤填膺, “你們就是來給官府說話的,我算明白了。你們怕事,怕被朝廷連坐,不必擔心, 我會主動與觀家斷絕關系的, 屆時通緝追捕,斬首示眾,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連累大家!” 觀行云聽得頭疼, “哥,我們并非那個意思。嫂子的事兒這不是正要問問你情況嗎?比如她出事之前有沒有什么不尋常的舉動,或是附近出現過什么可疑的人物?隨便多小的細節都好, 你仔細回想一下?!?/br> 觀天寒不為所動, “官府瞧金家不順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幫人說一套做一套,趁府上沒人,還帶著大批官差堂而皇之地進去搜查, 不是他們還會有誰?” 燕山聞言敏銳地捕捉到一點線索,“你說有差役去搜過金府?” 他聰耳不聞,“如今金家的勢力已去,他們大可以在襄陽橫行霸道。什么招安,只要是答應,最后都沒好下場!” 燕山:“……” 行吧,這段交談全然是各說各話,雞同鴨講。 看樣子他是不打算好好聽人講話了。 觀天寒的身后,一左一右站著金臨和朱明,這兩人各執一詞,正同樣沒個消停。 “總占據著虎頭山與官兵對峙確實不是長久之計,我倒認為,故意賣個破綻出去,也好瞧瞧對方會不會露出馬腳?!苯鸫蠊铀坪跽嫒缱蛲硭?,在招安之事上口風略有松動。 “堂少爺,您這樣太冒險了?!敝旃苁聟s不那么贊同,“萬一屆時中了朝廷的圈套,賠了夫人又折兵不說,大小姐的仇怎么報?” 金詞萱的死是觀天寒的逆鱗,他聞言一戳就炸,“今天我哪怕是被亂刀砍死,被萬箭穿心,也絕不向襄陽的狗官們低頭!” 觀亭月的額上一小股青筋往外跳了跳。 金臨:“二舅哥……” 朱管事:“姑爺……” 觀天寒:“你們不用再勸我!我主意已定……” 她終于忍無可忍地猛一拍桌。 ——砰! “好了!” 一瞬間,周遭尚在爭論的幾個男人同時一抖,頃刻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