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這座城比起永寧、嘉定而言要小上許多,一共就兩條長街,不算繁華。但勝在糧草豐茂,百姓衣食無憂,因而早些年才被選為后方補給。 而今臨著要過節了,滿街都飄起一股香油紙錢的味道,還挺好聞。 市集上不少人圍在賣祈?;艉妥o身符的店面前。 “小姑娘?!苯诌吥嗳藬偟男∝溡婋p橋盯了他半晌,舉著小玩意兒誘惑她,“瞧瞧——喜歡吧?讓你家大人給你買一個?!?/br> 后者轉了一圈自己的撥浪鼓,也清楚這東西是要花錢來換,瞬間覺得此人挺壞的,剛扭頭要走,觀亭月卻從后面摁住她肩膀。 “反正不貴,拿一個吧?!?/br> “收您五十文——”小販倒是嘴甜,“姑娘對您meimei可真好,是外鄉人?來,這個送給您?!?/br> 他遞來兩個祈愿的木牌子,笑說:“明日有大祭,拿著這牌子可以去祠廟門前的樹下許愿?!?/br> 觀亭月:“謝謝?!?/br> 她低頭翻看木牌,燕山卻牽著馬不緊不慢地一瞥眼,“你就縱著她吧,遲早讓你慣壞?!?/br> 觀亭月將東西收入懷中,口氣不小,“慣壞就慣壞,闖了禍我給她善后?!?/br> 他意味不明地輕輕一哼,又不知是為著什么感到不爽。 “不過這地方……軍事的氛圍倒是挺濃的?!毖嗌侥抗鈷咭曋鴥膳缘牡赇?,在滿城的煙火繚繞里款步而行。 “明明已經停戰多年了?!?/br> 那泥人顯然是個軍士的扮相,不僅如此,貨郎挑著將軍樣式的面具、剪紙掛畫,瓦肆里還敲鑼打鼓地在演《岳飛傳》的皮影戲。 連燕山所駐守的西北邊城都不見得有這般盛況。 一行人找了家客店住下,親衛正與伙計商量房間的安排,觀亭月坐在大堂內,就著一壺粗茶慢慢的吃。 “如今拿到了大哥那把鑰匙,四哥的下落也有了,眼下便只剩我二哥和三哥?!?/br> 她盤算道,“倘若二哥仍在鳳陽就好辦,若是不在……人海茫茫,恐怕真不容易尋到?!?/br> 末了,又皺起眉頭,“我爹究竟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復雜,真不知里面是裝了什么……值得這樣小心?!?/br> 燕山對此卻顯得十分懶散,“總之先去看看,實在沒有線索,再謀別的辦法?!?/br> 就在這時,門外進來個賣蠟燭和花燈的老婦人,正一桌一桌地問。 觀亭月見狀,剛好想起之前沒買上的香燭,于是便喚她過來。 “姑娘您買三十一把,我再送你三把,湊個雙?!?/br> 她說多謝。 燕山瞧著不解:“你要這些作甚么?” “祭奠故人?!庇^亭月答得簡單,轉而又向那老太太打聽,“對了老人家,城里說是要祭祀一個大人物,不知是誰?還有這‘懷恩城’,數年前不是叫‘安奉’嗎,怎么改名字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崩蠇D人模樣和藹,不疾不徐地解釋道,“咱們明日要祭的是一位舉世無雙的大英雄?!?/br> “哦?”江流來了興趣,“什么樣的英雄?” “話說那是七八年前前朝混戰之際,南方梟雄趁亂攻打安奉,圍城半月,困得百姓和守軍近乎快要斷炊,八方無人支援?!?/br> “梟雄素喜屠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一旦攻陷,我們的下場不堪設想。而就在這時,一位將軍領兵入城,帶領部下死守五天五夜,最后夜襲敵方營帳,斬主將于馬下,解我城上萬百姓之困?!?/br> 觀亭月越聽越感覺有點耳熟,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 老太太語氣愈漸昂揚,“安奉萬民感懷這位將軍的恩德,便將城名改為了‘懷恩’,且修建專祠,雕刻塑像,每年虔誠祭拜?!?/br> “你們可知這將軍是誰?”她才賣了個關子,就滿目自豪地說道,“她便是觀林海大將軍的女兒,麒麟軍中領軍——觀亭月?!?/br> 觀亭月:“噗——” 第46章 可我如今,也算是出將入相了…… 滿桌的人立時齊刷刷地望過來。 觀亭月正在那里咳了個半死不活, 燕山先是一怔,隨后眼角便壓出一道彎,輕笑著說道:“不錯, ‘此人’的確是個人物?!?/br> 她聞言邊咳邊在桌下抬腳想踹他, 哪知后者像是早有防備,居然沒踹著。 江流手捧茶杯, 猶猶豫豫地問:“她……那個,觀家軍再怎么樣也是前朝舊臣,你們這般大張旗鼓地祭奠,官府朝廷不會阻止嗎?” “誒?!崩蠇D人有些不滿他如此說, “觀將軍一家世代忠良,滿門忠烈,是真正為百姓鞠躬盡瘁,流血灑汗的大英雄?!?/br> “難道在前朝做的好事, 到今朝就不算好事了嗎?沒有這個道理的?!?/br> 她結完賬, 臨走前還一個勁兒地邀眾人去看明天的祭祀大會。 直到老太太跨出客棧的大門,一群人才又向陽花似的把腦袋轉向了觀亭月。 觀亭月:“……” 她十分尷尬地飲了口茶給自己潤潤嗓子, 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大致的情況, 和方才所講的差不太多?!?/br> “宣德三十一年的時候,西南叛軍和大奕守備軍在劍南道交鋒,后方四面受敵, 分不出多余的兵力馳援。恰好我那時帶著一隊觀家軍在附近, 所以便趕來了……只是一場普通的守城戰而已,實在沒有那么夸張?!?/br> 這些莫名興起的風俗,連她本人都不知情,真不知曉是誰搞出來的。 燕山慢條斯理地轉著茶杯, “民間修生祠可不容易,非得是當代賢能之人,還得要有官職在身。這又是立廟,又是改名……八成費了不少功夫?!?/br> 他抬起眼,“看樣子,你在城中的威望不低啊?!?/br> 她頭疼地摁著眉心:“大概在他們心里,我已經是個死人了?!?/br> * 第二日,是下元節的正節。 街上敲鑼打鼓地在辦迎神祭會,觀亭月一早就出了門。昨夜心神不寧,幾乎沒睡著,想去看看這懷恩城的老百姓到底是怎么祭她自己的。 這天難得晴朗,艷陽高照,迎神的長隊后面跟著熙攘的男女老少,簫鼓喧天,熱鬧非凡。 到處是賣將軍像門神貼畫的,一張看著像她爹,一張看著像她大哥,就連身側路過的小孩兒,手里拿的糖人也是個女將軍,還被啃掉了一顆腦袋! 都是什么和什么! 燕山抱懷跟在她身后,邊瞧邊不時輕笑。 約莫半盞茶的路程,走到城東頭,遠遠的便見人群攢動,摩肩接踵,壯實的大榕樹上掛著紛紛揚揚的紅線木牌子。而另一側卻是座香火鼎盛的大廟。 善男信女們絡繹不絕。 觀亭月走到那廟門前,掙扎了良久才顫巍巍地抬頭,試探性地撩開眼皮——匾額間提寫的是“將軍廟”。 還好。 她心有余悸地想,好在寫的不是“觀亭月廟”,否則她八成會羞愧得想當場自盡。 廟中的執事堆著笑顏迎來送往,足下生風,簡直忙得腳不沾地??v然是這樣,他居然也能發現站在門口的觀亭月二人,當下上前招呼。 “兩位是要進香嗎?” 她一時語塞:“呃,我……” 不曾料對方倒是分外熱情,“且上一炷吧,到我們懷恩城哪兒能不來這將軍廟呢?” “下元節進香那可是靈驗得很,咱們這位將軍不管是求學、求福,求姻緣、求財富,只要您誠心,絕對百試百靈?!?/br> 觀亭月:“……” 快別說了。 果不其然,燕山聽罷就在旁涼颼颼地拆臺:“可以啊,大小姐?!?/br> “想不到您手眼通天,自己雖然在永寧窮得叮當響,還能幫旁人求財求緣……厲害厲害,真是佩服?!?/br> 她恨恨道:“……住口?!?/br> 觀亭月斜眼橫他:“你就是來看我笑話的是吧?” 燕山臉上一面在笑,一面口不對心地說:“當然不是了?!?/br> 執事很快給他們取來一對香燭,領兩人進去。 廟內正中供奉的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披著魚鱗盔甲,手持偃月長刀,身后還背了把大弓,腰上別一柄短劍,威風凜凜,目光炯炯有神地望向遠方。 乍一看的確很能唬人。 燕山認真端詳了片刻,頷首評價道:“這不能說一模一樣,簡直是毫不相干,除了同是個女的,我真沒瞧出和你有幾分相似了?!?/br> 他輕嘲:“難怪你這個‘蓋世英雄’走在大街上也沒人認出來,感情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拜的是個什么?!?/br> “尋常人家戰時普遍躲在家中,大多也只是后來道聽途說,未必真的見過我?!?/br> 剛好前面的香客起身離開,觀亭月遂湊到燭火上點香,“說到底,百姓求神問佛,求的不過是個心安?!?/br> “拜我還是拜門房老大爺,都沒什么差別?!?/br> 她說完,舉著三炷香面朝石像勾頭鞠躬,心里默默地想: 這難道就是“我拜我自己”嗎? 不過大道三千,她拜天拜地拜自己,好像也不是很虧。 早飯還沒吃,從廟祠出來,迎神賽會的人群已然前呼后擁地去了別的街市,觀亭月同燕山就近找了個面點攤子用飯。 隔著不遠便有瓦肆的說書先生搖著折扇講故事,他嗓門滄桑有力,無端加深了一股歷史的厚重感,叫這周遭吃茶餅的食客都不自覺地圍了過去。 “……那正值夏秋交替的時節,雨水特別多,咱們這小城雖是后方糧草重地,但畢竟駐軍有限,即便死守不出,也傷亡甚重?!?/br> “崔掠海便是利用了這一點,耗得守軍將領精疲力竭之際,驟然發動奇襲。當日的情況幾乎是千鈞一發,再拖上半天,我安奉城必定淪陷……” 盡管故事聽了不下十遍,此間百姓仍被他引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生死存亡的時刻,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隊黑壓壓的騎兵,雷電當空劈下,照出一副烈烈招展的赤紅軍旗—— “是觀將軍帶著她的部下趕來了!” 老先生頗為激動地捏著扇子,“那可當真是一支驍勇鋒銳的兵馬,他們現身的那一瞬,宛如離弦之利箭,穿云破空,勢不可擋,直接將敵軍撕開了條口子,攻入城來,僅僅半個時辰便解了守軍之困?!?/br> “所謂‘麒麟一出,九州膽寒’當之無愧!” 路人聽到此處紛紛撫掌叫好,嚷著讓他繼續往下說。 湯面尚未盛上桌,肘邊僅擺了一壺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