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他情緒一上頭便收不住勢,轉而面向觀亭月,“還有你!” “你一個女流之輩,若非家中出大錢養著,這許多年來怎會有時間磨礪自己的功夫,能如此輕輕松松破了我苦心經營多年的傀儡軍陣?”帶頭大哥越說越感慨,咬著牙冷笑,“果然,這世道錢才是萬能的,只要有錢,什么都能辦到!” “你管那個叫‘軍陣’?”觀亭月忽然此人也有點可憐,苦心鉆研多年就擺出這么個沒什么鳥用的玩意兒,“這樣吧,橫豎你不過是要錢,我哥腰纏萬貫你是知道的?!?/br> “把他放了,要多少錢兩你開個數??丛诖蠹彝切形槌錾淼姆輧荷?,其他的我可以不追究?!?/br> “少他媽想糊弄我?!睅ь^大哥自以為聰明地掐住觀長河不放,“我若真同意和你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你們定會說要回去籌銀子,在這籌銀子的過程里,必然搬來大隊救兵埋伏四周,等我拿了銀子放了人,你們就該一擁而上來抓我了,是不是,嗯?” 觀亭月:“……你到底都經歷過什么?!?/br> 這也太熟練了。 她頭疼地嘆道,“我說不知道入口,你不信;說給你錢,你也不要,哎,你究竟是想怎么樣?” 帶頭大哥常年混跡市井與下九流,在世上他除了自己瞧誰都覺得可疑,自然不肯相信觀亭月遞過來的大餅,“不肯說是吧?好,行,我看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br> 他突然把刀鋒一轉,“今天是非得讓他放點血不可了——” 長刃儼然是沖著觀長河肩胛骨去的,那馬刀斬下必然削掉人半塊骨rou,偏生她在的位置正好處于鋼鞭的射程最遠端,很難保證能不能打掉對方的刀,而再要摸暗器,卻已經來不及了。 恰當觀亭月在甩鞭子和掏暗器之間猶豫難定的時候,狠厲的斬/馬/刀推進到一半,突然被一股無名的力量給截住了。 帶頭大哥始料未及地一愣,暗中同那股力道較勁,竟未能動其分毫。 他此刻才猝然發現,刀刃處橫著一只剛勁的手,觀長河修長的五指覆在刀片之上,輕而易舉地便把馬刀攔于眼下。 “你!……你不是被綁著手嗎?”后者吃了一驚。 “喂?!彼砸挥昧?,敦實的刀鋒居然一寸寸地卷了刃,“你既見過我去白虎營校場指點,就應該知道,我是練重劍和長/槍的?!?/br> 觀長河一字一頓,“下回綁我,記得要用鐵鏈子?!?/br> 說完他忽地一笑,“哦,忘了,你多半也活不到下回——” 話音沒落,青年的眼神驟然凌厲,一手拂開馬刀,另一只手作勢扣住他的腦袋,直直把人面朝下砸向地面。 只聽見“砰”聲轟響,不甚結實的泥地居然被砸出一個坑來。 原本還戳在兩邊狗仗人勢的兵痞們頓時目瞪口呆,等回過神,才意識到事情不妙,紛紛丟盔棄甲,撒丫子就想跑。 “別急著走啊?!庇^長河為人隨和,慣常是端著一副鄰家大哥的笑臉,然而此刻他活動著一只還沾了血的爪子,這笑容就格外的瘆人。 兵痞一看,頃刻間逃得更快了。 可還沒出五步,他身形已閃至二人跟前,十分和善地攏住對方的肩頭,“你們大哥還想著給你們分錢呢,好兄弟么,有錢一起花,要躺當然也一并躺了——” 他言罷將兩個人對面對狠狠地一撞,再如法炮制地摁向地面,頗為規整地和先前的帶頭大哥一起,砸出兩個擲地有聲的大坑。 “我這個人,皮糙rou厚,隨便折騰也不打緊?!庇^長河就近撿了塊石頭撩袍坐下,腳踩在不知死活的兵痞身上,慢悠悠地說,“但讓我meimei如此擔心,那就是你們的不是了?!?/br> 他足下輕旋,加重力度。 可惜這幾個人大約是已經昏死過去,沒聽見喊疼。 “哥!” 觀亭月跑到他跟前。 “哦,小月兒?!彼麚沃ドw起身來,腿腳有些微打顫,好容易才站穩,便赧然地撓撓頭,“嗐,這蒙汗藥的藥勁兒還挺厲害的,剛睡醒時兩手都沒什么力氣?!?/br> 隨即又淺淺地責備她,“你也是,大老遠著急忙慌地跑來干嘛?不過三兩個上不得臺面的宵小罷了,也值得你這么緊張。哎,你哥我怎么說也曾是一方大將,縱然五六年手生了,要對方這些人,還是綽綽有余?!?/br> 觀亭月并不認為自己此次來得多余,“我怕他們暗算你?!?/br> 古來多少風云人物千載留名,沒死在雄圖偉業上,埋骨沙場,倒是栽在一些無名小卒的卑劣手段之中。 知道她說的是迷藥之事,觀長河略顯尷尬地笑了兩聲來掩飾,“哎呀,有些年頭沒遇到這種情況了,怪我一時大意……好在只是睡了一覺,不打緊,不打緊的?!?/br> “一覺?”燕山慢條斯理地拆臺,“你可是睡了兩天兩夜?!?/br> “什么?這么久的嗎?”他這下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完了完了,你嫂子該急了?!?/br> “我賬還沒收,兩筆生意還沒談,幾場濫用我余氏商行招牌的官司還要打,你侄子找西席先生的事情還沒定下來,還有你嫂子讓我給她買的蘇錦……” 末了,又憤恨地在帶頭大哥地背脊上補了兩腳,“簡直可惡!” 觀亭月:“……” 燕山見狀,忽開口問了一句,“他這便死了?” “沒呢?!庇^長河挪開足,把人翻了個面,“我沒下狠手,只是暈了而已。這么容易就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他?!?/br> “是啊?!彼y得低低贊同,目光陰冷地打在對方臉上,“哪兒那么容易便宜他?!?/br> * 天光大亮時,白上青帶著他從兵備道借來的一隊人馬匆匆趕來,一進山里,迎面就碰到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數十名兵痞,再走沒幾步,便瞧見觀亭月幾人站在滿地死活不明的匪徒旁,若無其事地說著話。 要是再給他們一把瓜子,八成還能邊磕邊等自己。 人質毫發無傷,賊人損失過半。 他打量著干凈利落的現場,在心中悄悄感慨——你們觀家,全都非人哉。 官府的兵全然沒派上用場,只好干起掃尾的瑣事來。望北山再現前朝大墓的事,白上青定然是要上報朝廷的,便得將這方寸之地,樁樁件件記下,事無巨細。 相傳高陽氏起源于上古,是千百載流傳下來的古老民族,有著極深厚的歷史,因其祖先“以水德為帝”[注],便將水紋作為國之象征。 這尊本就上了年歲的王陵修建得并不闊綽,石碑里鐫刻的紋飾已被風蝕消磨,連墓主人的名字都不甚清晰了,更難追溯具體年月。 觀亭月原在聽他大哥與白上青陳述經過,一轉頭,卻望見江流緩步走到破敗的享堂前。 盜墓賊從無仁義可言,幾乎將四壁的建筑炸了個面目全非,殘碎的石像生一地橫斜,于晨風里既蕭索又滄桑。 少年在這場橫跨了兩個時代的秋光中微仰起頭,不知為何,觀亭月忽然感覺眼前的一幕有些時過境遷的蒼涼,無端使人悵然若失。 她于是行至江流身后,掌心輕放在他肩側。 “怎么了?有心事?” 少年搖了搖頭,“沒有?!?/br> “就是覺得……一個朝代真的便這樣結束了嗎?想一想,好像很不可思議?!?/br> 凡人的國度要歷經戰火的磨難,新舊勢力的更替,無數的變法和黨爭才能勉強站穩腳跟,等來一個盛世需要很多年,可毀滅卻只在旦夕之間。 觀亭月沉默少頃,手從他肩頭抬起,落在江流后腦勺上,“人有生死明滅,事有興衰存亡,原本就沒什么是能長存不朽的。 “正如咱們家一樣,敗了便是敗了,這是所有人都改變不了的事實?!?/br> “我知道……”江流隱約是感到不甘,垂首又重復了一遍,“……我知道?!?/br> * 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白上青才勉強算是將這座王陵現下的狀況探了個七七八八。 “我朝初建后,各地縣令知州全忙著恢復生產,耕田種地,倒鮮少再有去翻閱縣志州志的?!彼仙霞埞P,“今日之事我還得呈省里知曉,這便打道回府了。辛苦諸位奔波一日,山外安排著車馬,可要我派人送你們一程?” 觀長河剛順口要答應,不料觀亭月卻率先打斷:“不必了,我們想在原地多休息片刻。謝謝白大人好意?!?/br> “不用,我實在沒幫上什么忙?!彼χ懒寺晳M愧,“那車給你們留著,在下先告辭?!?/br> 一行人目送著官兵陸續撤離望北山,此時已日上三竿,左近除了一座荒蕪的墳頭和遍地打斗的狼藉之外,再無其他,安靜得落針可聞。 眾人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覷,都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燕山的腳步聲沉穩而從容,在她身旁站定,“是要找那個偷你行李的‘賊’?” “對?!庇^亭月的眸中映著深山明朗的日光,清麗地與他對視,“如果我沒猜錯,對方應該也是之前跟著我進余府的神秘人?!?/br> 說完,她仰首看了一眼蒼穹。 “算算時辰……差不多了?!?/br> 第40章 從前,你也不會想著問這些?!?/br> 離王陵大概一炷香時間的路程, 有條小溪流,溪水是從遠處的山澗中流到這里的,很干凈, 應當是整座望北山為數不多的水源了。 觀亭月帶著眾人停在一從蒿草外, 示意他們噤聲,隨即單膝而落蹲了下去。 幾個親兵見狀, 也都依葫蘆畫瓢地將身形掩蓋在草叢后,埋伏起來。 觀長河一頭霧水:“我們這是在作甚么?” 他躺了兩天,著實是有點餓了,十分想回家吃口熱乎的。 然而話才出口, 前面的觀亭月便皺著眉:“噓?!?/br> 燕山用手指拂開些許草木,低聲道:“來了?!?/br> 觀長河聞言定睛仔細往外看,那是一團極不容易發現的,快速移動的黑影。對方時而直立飛跑, 時而又蹲伏著, 四肢并用縱躍起伏。 沒一會兒,這團影子便順著山道行至溪邊。 此刻離得近了才瞧清, 來者竟是個小孩子! 她身量不高,體型瘦削, 一頭長發亂糟糟鋪在腦后,一時也分辨不出年歲幾何,只勉強知道是個女娃娃。 看樣子, 她應當是到溪畔汲水的, 先掬了兩捧來喝,然后又往臉上澆,像獸類那般搖晃腦袋甩去水花。 觀長河不禁奇怪:“這哪里來的小孩兒……” 言語間,旁邊的一名親兵許是碰到了花叢, 窸窣的聲響登時驚動了水岸上的女孩子。 后者極為警惕地繃緊了周身的肌rou,神色凌厲地望向四方,擺出一張齜牙咧嘴的臉來,隨即拔腿就跑。 “別讓她逃了?!庇^亭月當下起身,“追?!?/br> 小家伙對山林儼然很熟悉,上躥下跳,頗會借周遭的木石遮掩行蹤。一行人追了不多時便暈頭轉向地跟丟了。 觀亭月正舉目環顧,試圖找到點線索,燕山卻忽然輕輕拉了她一下。 “這邊?!?/br> 他注視著不遠處,“跟我走?!?/br> 她怔了半瞬,這一刻才依稀想起,燕山以前似乎也是在這種山林里長大的…… 繞過一片怪石嶙峋的小坡,兩簇大芭蕉后居然是個山xue。 里面并不深,約莫也就是從山背上凹出了一個兩丈來寬的洞罷了,剛剛可供遮蔽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