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嘖嘖嘖,瞧這口爛牙?!焙笳哧_口腔,“壞一半了都?!?/br> 他將清理下來的碎石塊、食物的殘渣仔細收在紙上包好, 復執起此人的手,邊端詳邊朝他二人解釋說:“看看,他右手食指指彎和虎口的地方皆裹有厚繭,左手五指的第一道關節明顯向里扣, 不出意外, 必定是名弓/弩手?!?/br> 末了仵作兀自狐疑地納悶:“奇怪,怎么左手的虎口也有繭子……右肩肩頭下凹變形得如此厲害, 想是常年抗重物留下的?!?/br> 他沿著手再到肩胛比劃片刻,“不像是尋常的十字弓啊, 什么弩能有這樣長,還得架在脖子上……這是種什么武器……” 話音剛落,燕山和觀亭月幾乎是同時反應過來, 驀地抬起頭。 ——前朝的大合連弩! 四目相對, 即便彼此都未曾直接道出口,但在當下居然也能明白對方的想法。 觀亭月飛快的盤算:“大合連弩并不輕便,通常不是用來打前鋒而主要是用作防守。觀家軍里基本不帶這一類連弩兵?!?/br> 燕山贊同地頷首:“此物因為笨拙,如今也已被弓/弩營棄用了?!?/br> “大奕末……”她琢磨道, “那應該是白虎/騎麾下,守城的駐軍在使。假若是白虎/騎……他們早些年的確在兩廣一帶征過兵?!?/br> 燕山不解:“一個前朝的兵卒,能與你哥有什么仇怨?” 真的是仇怨嗎? 觀亭月忽然感覺,事情的真相不一定是自己想的那樣。 她顰眉自語:“嘉定并非兵家要地,前朝時有大軍駐扎么?” 他們當年畢竟都還小,江山地域遼闊,對于勢力的格局哪里記得了這么清楚。 記憶里似乎觀林海是曾經往川蜀來過一趟,那大概是在他戰死前半年左右,但具體是因何而往的,卻不得而知。 那年月兵戈四起,每日的戰報軍情忙都忙不過來,尋常小事觀林海不會特地傳信告訴她。 這么說,應是和戰局無關。 可除此之外,嘉定城里還會有什么…… 一瞬間,觀亭月驀地想起了自己被攪得一團亂的臥房,想起那串消失在城門處的臟腳印,以及淺淡的斑斑血跡。 這個神秘的刺客……假若不是沖著信件來的,而是刻意要提醒她呢? 對方手法拙劣地將她引至西北門,難道意有所指? 可惜他們后來讓府衙的捕快叫走,未能繼續追上前。 西北門,西北門……望北山。 對了,望北山! 觀亭月一把拉住燕山的手腕,“走,去找白上青?!?/br> 后者冷不防被她拽離原地,居然小小地趔趄了一下,他看著自己腕上修長蒼白的五指,竟有片刻的失神。 兩個人剛一出院落,迎頭便和白上青碰了面,雙方皆是行色匆匆。 “白大人,你來得正好?!庇^亭月神情緊迫,“我想找你查一查嘉定城的州志?!?/br> 他聞言展開眉眼,笑道:“巧了?!?/br> “我總覺得近來諸事奇怪,便開了衙門庫房找州志翻閱一二,這一看,還真叫我尋到點有意思的東西,剛打算拿給你們瞧?!?/br> 他說著把手里折頁的書卷打開,遞與觀亭月和燕山。 嘉定州志光是大奕年間的便有四十余冊,其中白上青這一冊里主要是詳列的山川遺跡。 “大奕朝前后三百余年,說是在遷都以前,嘉定此地曾是太/祖嫡系血脈下某位王爺的封地,這位王爺病逝以后就葬在川蜀,如今的望北山附近?!?/br> 有奕一代傳十八帝,年歲深遠亙久,又幾經藩王戰亂、外敵圍城、百姓起義,折騰到末年,那些早間留下的貴族大墓已看顧得不再嚴謹。 雖是每代子孫總雇有守墓人,但各地戰火連天,蒼生黎民飯都吃不飽了,誰還管你家的墳頭是好是壞。 因此十數年前不斷有摸金校尉打上這座墓的主意,不過大多無功而返。 白上青:“等到宣德帝在位時,動靜鬧得尤其厲害,據說還動用了火/藥。事情傳到西宮太后耳朵里,那位又是個好裝模作樣的主兒,便特地撥了一隊兵來看守陵墓?!?/br> 觀亭月立馬問:“是白虎/騎嗎?” “不是?!彼址_幾頁,“是觀家軍?!?/br> “帶隊的是名校尉,還是觀林海老將軍領來的?!?/br> 她眸中一抹詫異的神色飛快掠過。 原來老爹當初去蜀中是為了這個? “難怪會對你哥下手?!毖嗌娇戳艘谎?,望向觀亭月,“是他守的墓?” “不?!彼⒅@本州志,皺眉搖了搖頭,“和他沒關系?!?/br> 雖然宣德末年時,觀家已經不受朝廷器重了,或多或少是被安排去干過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也不至于把戍邊大將調來守墓這么離譜。 “就算與他無關,旁人卻不見得會這樣想?!毖嗌嚼潇o地分析,“前朝的兵卒,認出你哥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他們認為你哥手上握著一些墓葬的消息呢?” 這可比直接綁票來錢容易多了。 索要贖金畢竟有被官府逮捕的風險,找人傳信,交易地點皆會暴露行蹤。 而若只是問出墓道機關所在,完事自可殺人滅口,不留痕跡。 白上青在一旁聽了個似懂非懂,“所以你們推測,那是一群盜墓賊?” 觀亭月合上書冊,深吸了口氣,“不管是不是,我都要跑一趟望北山?!?/br> “如果是他們綁走我哥,肯定會去找墓?!?/br> 已經來不及等到徽州探查的捕快回來了,哪怕他們的猜想通通是錯的,也不能放過這條思路。 州志被塞回手里,白上青怔愣地瞧著他倆往外走。 “什么?望北山……你們現在就要去嗎?” 燕山轉頭補充:“如果在山里找到新的線索,我們會第一時間告知你?!?/br> “誒,等等?!彼o忙把書遞給小廝,“太危險了!我叫上幾個差役,隨你們一起……” * 寅時不知幾刻。 今夜長得好似看不見天明,離卯時破曉不遠了,可由于秋冬冷冽的緣故,一時半刻是等不到日出的。 望北山的入山口目之所及是一大片槐樹林,而更深處覆蓋的,除了青竹便是喬木,黑壓壓的遍布在冷清的月光下,隱約滲出一縷幽冥的味道。 尤其那旁邊還立了個“死地勿入”的大木牌。 郊外的客棧跑堂大概是為了警醒路人,特地用朱筆寫就,四個字在夜里淌血一樣腥紅,筆畫末端往下流了一串彎曲的朱砂,簡直宛如七竅流血一樣死不瞑目。 白上青帶來的四五個年輕捕快當場便有些不太好了,手摁在樸刀上,兩股戰戰。 相比之下跟著燕山同行的兩個侍從與江流就明顯鎮定許多。 一路走還一路謹慎地觀察四野環境。 “大人,咱們真要進去嗎……” 幾個捕快小心翼翼地圍在白上青身側,偶爾悄悄打量周遭,“這地方邪門得很哪?!?/br> “是啊?!?/br> 另一個附和,“早幾年也有老爺派兄弟們進來調查,不是莫名其妙昏睡了一覺,就是瘋了傻了?!?/br> “好多人說,山里頭有……” 話語未落,一道黑影忽的從他頭頂上空嘩啦啦拂過,登時激起連串大男人的驚叫,間或夾雜著幾聲公鴨破音嗓。 “妖怪,是妖怪?。?!” 燕山在前面不耐煩地別過眼來,“一只鳥而已,也能把你們嚇成這樣?!?/br> 他不帶掩飾地輕嘖一聲,擰著眉頭,“到底是來干什么的?!?/br> 一群捕快疊成排躲在白上青瘦削的背后,借著他不那么長的衣袖遮掩身形。 后者聞言十分抱歉地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屬們的狗頭,以示安撫。 足下是經年鋪成的枯枝爛葉,走了不多時,觀亭月的目光微微朝上仰,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燕山行至與她并肩之處,“怎么?” 她若有所思地偏頭,閉眼沉吟,“你有沒有感覺,太過安靜了?” “是太安靜了?!毖嗌揭暰€掃向沉得望不見底的密林,“總說山中野狼多,這么久了,卻未曾聽到半點聲音?!?/br> 他生長于北部的野嶺,被人撿走之前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和山狼混得最熟。 知道狼多是群居生活,如他們這般擅闖入領地的,應該沒一會兒就有頭狼現身示警。 然而好似除了方才那只曇花一現的鳥,就未再瞧見別的活物。 “為什么不走了?” 白上青在他們十丈之外。 他帶來的這幫捕快樣子看著比他還要慫,正畏首畏尾地亦步亦趨。 就在此刻,空氣里驀地發出一縷極細微的輕響。 隊伍最末端的捕快全然沒意識到自己踩到了什么,猶在哆哆嗦嗦地邁著碎步。 燕山的耳朵卻飛快動了動,幾乎是在同時,他抬手將觀亭月推開。 “小心!” “鏘”地一陣低鳴。 裹挾著冰冷月華的箭矢流星般射來,正落在她剛才所在的位置,并狠狠地入地三分。 燕山看清那箭尾上纏著的一節細線,便知道還沒完。 果不其然,一塊竹編的橫板遍插著凜凜刀片,疾風驟雨似的從白上青等人的腦袋上呼嘯著砸下來。 觀亭月眼疾手快,把腕上纏著的鋼鞭奮力甩出去,鞭子被拉長到了極致,頃刻卷住幾個捕快并白上青,將他們風箏似的丟在一旁。 而另一邊,燕山一個閃身沖進刀陣當中,攔腰抱起江流,近乎是擦著刀刃的鋒銳縱躍而出。 待他單膝落地的剎那,殺意森然的竹刀板已在身后轟然墜落,濺起大片碎葉與塵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