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這人不知什么路子,頭頂一只破斗笠,滿身風塵仆仆,大概還準備夜行,甚至從上到下都穿著黑衣。 燕山和觀亭月走上前,一左一右堵著他,兩個人都不矮,低頭便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威壓。 觀亭月逼近一步:“你從出城起就在附近了吧?” 燕山抱起懷:“跟了一整天,究竟有什么企圖?誰派你來的?” 對方先還低頭不語,捂著屁股抿抿唇,忽然他把心一橫,將斗笠掀開來,露出一張年輕稚嫩卻寫著“我很不服氣”的臉。 觀亭月當下驚訝:“江流?” 然而她的驚訝僅僅只有一瞬,很快就皺起眉眼:“你怎么跑來了?不是讓你留在城里好好看家嗎?” 不問還好,這一問,后者通身上下迅速掛滿了委屈,“你要去找二哥他們,為什么不帶上我?” 觀亭月:“是去找人又不是去踏青,我干什么非得帶上你?” “你不帶上我也就算了?!苯鬣僦?,眼神戒備地瞟向燕山那邊,“怎么要跟他一起,明明是我們家的事……你不是說因為當年把他給睡了,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嗎?” “姐,可是他逼迫你的?”他忽然緊張起來,“你要是被他威脅了,就沖我眨眨眼睛!” …… 擔心江流多想,觀亭月只對他說是去找兄長,沒提鑰匙的事情……怎奈何她低估了半大少年的難纏,而且想象力還十分豐富,也不知是看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閑書。 觀亭月剛要開口,一旁的燕山頗有意見地出聲:“喂?!?/br> 他不滿道:“你平時都是這樣跟別人編排我的?什么叫‘你把我睡了’?!?/br> 她原本想訓斥弟弟,聞言轉過頭:“說得不對嗎?” “這難道不是事實?” “哪里是事實了?!毖嗌缴鯙椴豢斓負砹?,“反正也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就是你占便宜?!?/br> 男人較起真來還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那這個便宜給你占?”觀亭月一手輕叉起腰,“說你睡了我,然后我把你掃地出門? “堂堂定遠侯威風八面,有過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讓你的手下們知道了,你也不怕臉上無光?” 站在馬廄旁聽墻根的兩個親衛聽了這話,登時周身的毛集體直立,忙佯作突發耳疾的樣子地低頭瘋狂捋馬鬃。 燕山卻連半個視線也沒功夫分過來,“知道就知道,也沒有什么光不光彩的,關鍵這不是誰睡誰的問題?!?/br> 她了然地挑眉:“那是誰被誰睡的問題?” 親衛:“……” 燕山:“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你非得現在掀這些舊賬不可?” 觀亭月爭鋒相對地反問:“不是你先開始的?” …… 江流被這場暗潮洶涌的交鋒夾在中間,作為整個事件的□□,他已經被徹底地忽視掉了,只得左看右看,最后試探性地出聲:“那個……冒昧打斷一下,咱們能不提‘睡’啊‘睡’的嗎……畢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他還是個無知少年啊。 燕山瞥了一眼,見對方也就在自己肩頭那么高,遂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家不要插嘴?!?/br> 觀亭月同樣不置可否地開口:“你先上客房里去休息,晚點我再來問你?!?/br> 豈料才開了個話頭,燕山那邊不知哪根筋又炸了,挑刺道:“誒,你什么意思,我還沒同意讓他留下?!?/br> 觀亭月本不打算帶著江流的,但一見他如此講,當下毫無原則地護短:“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我只說與你們同行,可沒答應要供你們驅使,他留不留下,不需要經過你同意吧?” “如果沒記錯的話,沿途的花銷都是由我在承擔?!彼羝鹨贿叺膭γ?,“好歹也算半個金主,要不要多添一份錢,難道不是我說了算?” “我也沒讓你吃虧啊?!庇^亭月語氣理所當然,“你不是一樣得到了觀家人線索的情報嗎?當初找我幫忙的是你,定遠侯不會以為,天底下有白打的零工吧?!?/br> …… 又開始了。 眼見兩個人大有爭到天黑入夜不罷休的架勢,江流忙試著打圓場:“你們不要吵啦……” 燕山:“別多嘴?!?/br> 觀亭月:“沒你的事?!?/br> 江流:“……” 他作為當事人突然感到很沒有面子。 觀亭月最后蓋棺定論:“江流的去留憑他自己決定,他作為觀家子孫,若真想跟著一塊兒上路,錢我可以替他掏?!?/br> 燕山聽了,無情地冷嘲熱諷道:“你替他掏?你有錢嗎?” 她絲毫不以為忤,“我當然有了,看不起人啊?!?/br> 觀亭月賣木頭樁子四五年,積蓄肯定是有的,但以她的性格,八成離家時全留給觀老太太養老了,自己身上能剩幾個銅板都算萬幸。 死要面子強出頭。 他并未直言,卻只是低聲輕嘲了兩句就不再搭理,“行,那隨你的便?!?/br> 燕山抬腳往客棧里走,很快上了二樓的臺階,一直在同店家商談的親衛猶豫不決地挨上來:“公子,那小少年咱們還管嗎?您看是要四間房,還是五間啊……” “管什么?!彼骖a半側不側的,以余光盯著身后,“人家有錢,問她去?!?/br> 第23章 剛來觀家的時候,燕山其實話…… 于是, 為了和燕山爭個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輸贏,江流就這般順利地加入了隊伍。 他原以為會大費一番功夫,說不定還得挨一頓狠揍, 不曾想竟在一場為了“誰睡了誰”的暗潮交鋒中被匪夷所思地摁頭留了下來, 頗有點漁翁得利的意思。 東躲西藏,追馬車追了一整天, 暮色堪堪昏黑時,江流便抱著枕頭睡著了。 觀亭月給他掩好被衾,動作盡量輕地推門回房。 遠離了市井的空曠郊野,連旅途歇腳的客店好似都與周遭的山景靜得如出一轍。 這是幾年來, 她頭一次外出如此之久,隔窗望長空明月,心中忽就萌生了些許無處著落的亢奮。 想必今夜大概是不能好睡了。 突然間,對面有燈光亮起, 正不偏不倚地灑在眼前。 “公子, 常都尉的軍報送來了,他發急信詢問我們這一次北上的路線, 說是好提前安排人傳信,以免延誤?!?/br> “不是講明了‘非緊急軍情自行處理’的嗎?他光長那么大的個頭, 膽子比針眼還小?!?/br> 那人像是怕攪擾到其他住客,走到窗邊打算關上,恰好猝不及防地與她雙目相接觸。 觀亭月才發現對面住著的是燕山。 他五官逆光時棱角頗為分明, 隱約透著點胡人的血統, 似乎也是一愣,但很快就挪開了視線,頷首拉上格子窗。 從屋內投射的光影來看,或許是在同親衛交談著什么。 燕山還是變了許多。 觀亭月輕靠在墻邊, 漫無邊際地想著,他的表情明顯生動了,甚至從言語和神態間偶爾會流露出幾分刻薄寡恩的味道。 她極少去回憶過往,可自打與他重逢的這段時日里,觀亭月總是無意識地回想起從前。 那畢竟是動蕩年月間,為數不多能夠值得人追念一二的時光。 剛來觀家的時候,燕山其實話很少。 十幾年前,觀林海的大軍主要駐扎在常德府,以抵御西南一代的蠻夷和小股不安分的盜匪勢力。 他膝下共有五子一女。 彼時,長子帶兵駐守邊疆國門,而觀亭月與二哥、三哥都還未到長成的年紀,便跟著父親南下,暫居在城中一處當地富商慷慨出借的大宅院里。 觀家后輩世代習武從戎,有少年隨軍的習慣。除了蹣跚學步的江流和身體孱弱的四哥尚還留在京城,他們兄妹幾人在廣西一待就是數年。 宅院好比一個大私塾,里面住著觀林海從天南地北撿回來的孤兒們。 白日里安排營中將軍輪流講授兵法,教習武藝,晚上便同吃同睡。 他軍務繁忙,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準備打仗的路上,但平時閑下來也會親自上場指點幾句。 觀亭月作為一眾臭小子們中唯一的姑娘,盡管驕縱得猖狂,兇起來也許還會揍人,可到底是一朵鳳毛麟角的嬌花,還是大將軍家養的名貴品種,因此男孩子們事事讓著她,即便被打得滿屋子亂竄,也依舊頂著鼻青眼腫的臉沖她靦腆一笑。 就這樣縱得觀亭月無法無天。 她小時候簡直不知道“受委屈”是個什么感覺。 所以燕山來后,多半也沒少欺負他。 記得那是冰雪剛剛消融的初春,觀林海整整離開了四個月,當他再一次出現在院子里時,左右便跟著倆小孩。 關于大將軍隨地撿娃的癖好,眾人已經屢見不鮮,倒也并沒有多驚訝。 只是同旁邊那個能說會道的男孩兒比,觀亭月對燕山的第一印象就是瘦—— 他很瘦。 偏偏人又生得高,顯得像是披了張皮貼在骨頭上,胳膊和腿都看不見肌rou,孱弱得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極度營養不良。 所以她起初對他不甚在意,只聽說是從哪個戰場里順來的少年死士,打小給人訓練成了殺手,一直沒怎么開智。 就連頭發也是亂七八糟的,想必這還是經由觀林海收拾過的成果,本來的面貌興許更加有礙觀瞻。 真正開始留意燕山,約莫是在幾天后。 日常的學習課程結束,少年們大多會自發在演武場練武或是互相切磋。觀亭月早已將同齡人揍了個遍,對此提不起興趣,于是跟著三哥一起溜到街上瘋玩了半天,趁授課的軍官沒發覺又趕著時間跑了回來,裝作一副才練習完的樣子,坐在臺階上吃零嘴。 正是在這時,場上爆發出眾人驚艷的呼喝,不知是發生了什么。 “亭月,亭月!”與她相熟的少年握著長刀興沖沖地打招呼,“你快來玩啊,那個新來的燕山好厲害,一連打趴了宗幫他們五個人,現在大家都等著跟他挑戰呢!” 觀亭月一腳踩著石階,掀了個白眼,覺得他大驚小怪,“沒意思,有什么好看的?!?/br> 然而她三哥一向是根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攪屎棍,嗑著瓜子在旁邊不懷好意地起哄:“喂,你可是號稱‘常德一霸’,遠近如雷貫耳的觀家大小姐,你不去捍衛一下自己的名聲,不怕別人篡了你的位嗎?” 她年少時是串又沖又紅的辣椒,一點就炸,在她三哥兩句話挑撥下當即認為燕山是來砸場子的,扔了零嘴,抄起家伙便去打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