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白狀元不僅飽讀詩書,還飽讀雜書,別說這么一聽倒是挺能唬人的。 不過一碼歸一碼,能唬住人是本事,能不能唬住動物那就得聽天命了。 這山是觀亭月找的,也不知是哪座無名野嶺,遠近人跡罕至,忙活了一上午,別說是鹿,竟連只兔子的蹤影也沒看見。 時間一長,眾人難免私下里三言兩語地質疑。 “我從未聽聞此地有鹿,干什么非得到這里來打獵?” “要我說,捕鹿子還得去雙明灣,鹿群皆是擇水源而棲,在水泊處出現的可能性更大些?!?/br> 她聽了卻并不解釋,只以撿來的木棍給自己開道。 隨著日頭漸次升高,柔和的光線在烈陽之下終于粗暴起來,連漫山遍野的喬木也擋不住炙熱的溫度。 大家在密林中一路扒拉草叢,跟滿地的田雞們干瞪眼,被曬得斗志全無。 別見白上青弱不禁風,爬兩坡就要休息,此刻倒是毅力驚人,精神抖擻地在盛夏半人來高的荊棘與蒿草叢間探索。 “公子?!毙P氣喘吁吁地拖著步子喚他,“您歇一歇吧,萬一身體熬壞了可怎么好?!?/br> 后者有心在觀亭月面前表現,眼見眾人都不言累,自己自然也當仁不讓,“我不用歇,好著呢,你公子我還很有力氣?!?/br> 小廝摁著膝蓋,半死不活地翻起了白眼,“公子……您是有力氣……小的可是真不行了。您給行行好,讓我休息、休息片刻?!?/br> “……” 白上青瞧了瞧前面的獵戶們,又回頭來看看自己這個不爭氣的隨從,帶了點無奈,“哎,怕了你了,歇吧歇吧?!?/br> 小廝登時如釋重負,也不管地上是什么便一屁股坐下,翻出水壺想要喝水,對著嘴抖半天,才發現壺里已經空了。 白上青實在是沒了脾氣,把自己的水囊遞過去,“真不知道咱們倆到底誰是公子?!?/br> 對方猛灌兩口,“嘿嘿嘿”地沖他笑:“您是公子、您是公子……” 他不好像自己的隨從那樣粗鄙,挑挑揀揀找到塊平坦的石頭,拂開枯葉擦干水漬,才施施然落座。 然而白上青剛撩袍坐穩,忽就發現旁邊的草木間似乎有什么不同尋常的痕跡。 小樹枝像是被什么東西踩過,斷口處還很新鮮,想必是這兩日……亦或是在不久之前造成的。 他單膝落地,俯身瞧了一陣,隨即抬手召喚道:“你來,來瞧這個?!?/br> 小廝抱著水壺顛顛地湊上前。 “你看啊,此處的草叢盡數傾斜,明顯是外力所為。大蕉葉上有劃痕,是朝那邊去的?!卑咨锨鄵荛_灌木,便露出一截蜿蜒的痕跡。 隨從立馬驚呼道:“腳??!” “走,跟上去看看!”白上青當即行動起來。 主仆二人壓根沒意識到早已離隊,正不知不覺地往更深更崎嶇之處而行。 沿途的青石間果然附著著踩踏的印記,這畜生還挺聰明,挑的都是好落腳的地方。 隨從跟在后面疑惑地問:“公子,那會是什么動物留下的?會不會是山雞野兔?” “能留下這樣深重的痕跡,說明體型肯定不小,若不是犬類,應該就是野鹿,我猜八九不離十了……前面有水聲——” 白上青一臉高興地登上斜坡。 甫一抬頭,便和蹲在小溪邊上的幾雙眼睛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 “畜生”們手里正拿著水袋,看樣子是在汲水,地面還生著一團煙火氣十足的火堆。 一群兩腳獸面面相覷,一瞬間,雙方都很懵。 靜默了半晌,白上青本能地先致歉,“對不住,對不住?!?/br> “我們在找鹿群,偶然經過此處,打攪諸位了,這就離開……” 話說到半截,他忽然感覺有哪里不太對勁。 仔細一觀察,才發現這些人雖穿的絳紅單衣,但分明是軍裝的規制,和城內的天罡軍卻不一樣,很像是,很像是…… 觀亭月剛借樹藤之力攀上一塊光滑的石頭,冷不防聞得遠處傳來半大少年破了音的慘叫。 “——公、公公子!” 眾獵戶們讓那聲尖銳的嗓子喊得一陣牙酸,險些從高處摔下來,驚疑不定地調轉方向,“怎么回事?” “難不成是碰見了狼?” 其中一人詫異:“這種山里也會有狼?” 緊接著下一句更為凄厲的呼喊便隨之而至。 “叛、叛軍……有前朝的叛軍!” 觀亭月先前還淡定著,到這一刻臉色瞬間就變了。 滿山的獵手到底只是普通的農戶,平日里雖也殺生見血,可多半只敢沖一群張牙舞爪的畜生動刀刃,剛還準備去尋白上青,乍聽“叛軍”二字,當下就呆了一片。 也就是在此時,身旁猛然竄過一縷疾風,單薄的粗布衣裙幾乎快成了一道殘影,輕靈而迅敏地掠了出去。 另一邊的白上青沒跑兩步便被足下經年長成的粗壯樹根給絆了一跤。 小廝從他身側狂奔而過,像是生怕對方聽不見,還扯著嗓子回頭尖叫,“公子,叛軍!他們是石善明的叛軍!” 知道是叛軍了,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眼下也顧不得奇怪這些人究竟為何會出現在此,白上青拖著受傷的腳,走得一瘸一拐。 腿上的疼痛卻還是其次,他很明顯的由于害怕,周身抖得幾乎難以自控。 背后窮追不舍的敗兵見狀,眸中兇光暗閃,拎著長刀縱身而起,竟躍出半丈來高,爆喝一聲,直取他面門。 小廝給嚇得一腳踩滑,大堆呼救的詞爭先恐后地涌到嘴邊,最后居然啞巴了。 白上青只看到身形魁梧的兵勇以及他的利刃在視線里愈漸放大,高處落下的影子幾近將自己籠罩于其中,近乎能聽見長鋒呼嘯的聲音—— 突然之間,有什么冰涼之物貼著鬢邊發梢,疾風閃電般地劃過。 凜冽如霜天曉角的寒光從眼前忽的一閃,他甚至沒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對面的兵卒卻倏地頓住,瞳孔驟然收縮。 緊接著,一股血液“噗”地自其胸口噴濺而出,灑在他臉上,白上青下意識閉了下目,頃刻感覺到點點滴滴的溫熱,帶著濃厚的腥氣。 他還在發怔,背后冷凝的鋼結鐵鏈猶如毒蛇吐信,騰空卷出滔天巨浪,將斜里一個沖來的士兵結結實實捆住。 那道勁風居然還沒有停下,鐵鞭之后是旋身而出的彎刀,刀刃被人暗器似的扔出來,幾乎轉成了一個圓,橫掃八荒地在敵方陣營間肆虐,精準而刁鉆地割破了一干叛軍的咽喉,竟無一錯漏。 匕首沿著軌跡回旋至眾人跟前,當空讓人一把握住。 觀亭月身形靈巧地在白上青對面縱躍落下,裙擺隨風輕輕一蕩,無端透出幾分淵渟岳峙的氣場。 他錯愕而呆滯地僵在原地,黏在面頰間的血滴隱約開始干涸,這才反應過來在這短短的半瞬時光里,地上已經有四五人斷了氣。 白上青雙腿一軟,不自覺地癱坐下去。 觀亭月利落地收了刀兵,抖去腥紅粘稠,轉身時面容仍然是平和的,甚至還帶了點歉意。 “想不到這附近還有逃脫的南王遺禍,是我大意了……他們沒傷到你吧?” 他空茫的眼神木然許久,跟著仿佛魂未守舍地搖搖頭。 叛軍的尸首近在目之所及之處,那些皮rou翻飛的創口深可見骨,因為割破了動脈,大量的鮮血正從喉管中不斷地往外涌,形成殷紅的噴泉。 戰場對敵不講究殘忍與否,這些兵卒雖是一擊斃命,卻死得血rou淋漓,濃厚的腥味將花草清香一掃而空,聞之令人作嘔。 他起先只見過觀亭月鋤強扶弱,眼下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殺人。 “那就好?!彼闪丝跉?,走上前傾身去朝他遞來一只手,“還動得了嗎?” 觀亭月本想拉他一把。 卻不知是否是剛才自己一刀斬五人的模樣過于驚駭,她靠過來時,白上青竟冷不丁打了個寒噤,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僅此一個動作,便讓他二人之間落下了小小的空隙,觀亭月的手就這般懸在半空,顯得頗為突兀。 這確實是個使人尷尬的場面,但她卻沒覺得難堪,反而意料之中似的低頭一斂眸,抿出很寬容的笑,不以為忤地撤回手。 待白上青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十分失態時,觀亭月已經站直了身子,“這座山不安全,今日獵鹿的事就到此為止吧,你們早些回城去?!?/br> 她把長鞭輕輕一拉,將五花大綁的叛軍余黨往跟前拽了拽,路過那群獵戶身側時,一干人等戰戰兢兢地往邊上避,給她讓出一條道。 只有小廝磕巴著:“月……月姑娘?!?/br> 觀亭月沖他和善地一點頭,“先扶你家公子去車上休息,我去善個后?!?/br> 她攥著鋼結鞭捆綁的兵卒,徑直朝山下走——半坡里支出來的光滑石板上,某位侯爺正四平八穩地抱懷而立,哪怕荒山野嶺都不耽誤他卓爾不群。 好似早就知道燕山在那里一樣,觀亭月拖著人便過去了。 她活兒做得細致,還記得給留了個活口。 迎面相對,觀亭月并未多說什么,只在兩人擦肩時把鐵鏈子朝旁一丟。 燕山抄手接住。 觀亭月:“你的人辦事不縝密,這個麻煩自己解決吧?!?/br> 他不慌不忙地拎起那根鋼結鞭,帶了點悠然自若的神色,語氣輕松:“我知道?!?/br> 碩果僅存的叛軍獨苗先給勒了個半死,又在地上摩擦一路,現正翻著白眼喘粗氣。 觀亭月走出數丈開外才回頭朝燕山的背影望了一眼。 有點不明白此人怎么還跟著自己不放……她粗茶淡飯,寡水清湯的日子,有那么好看嗎? 第19章 從前怎么不見你對我留情面?…… 原地里,冷汗涔涔的白上青由小廝扶著,直至這一刻才穩住腿腳,勉力定了定神。 “公子,您臉色白得跟紙似的,沒事兒吧?” 他緩了須臾,擺手示意自己不要緊。 轉目再往旁邊看去,交錯層疊的枝椏中,觀亭月的身影早就行得很遠了。白上青咬住嘴唇垂下頭,心中不得不為方才的舉止感到一絲無地自容的愧疚。 他讀圣賢書,也從來都當自己是君子,在那種場合下,如此不加掩飾地表現出對一個姑娘家的畏懼與排斥……說打圣賢的臉都是輕的。 越是心知肚明,白上青就越抬不起頭來,以至于返城的這一路上居然都沉默到令伺候著的小廝也頻頻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