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幾株草木而已,有什么特別的。 他在心里不自覺又將那番交談回顧了一遍,仍對其討要白骨枯的目的存疑。 研究觀家的舊配方…… 燕山無聲息地嗤笑。 怎么可能。 拿這種粗糙的謊來騙他,還當自己是昔年那個什么心機都沒有的傻小子么? 十載春秋,已經足夠一個襁褓的嬰孩長成半大的少年了,他有什么理由仍在原處停滯不前? 縱然是她觀亭月,不也一樣變了嗎。 燕山想起日間對視過的那雙星眸,其中明顯已不再有飛揚鋒利、尖銳得近乎刺目的視線,那些流轉的眼波間,積聚著歷經過萬古江河后深深的沉淀。 而沒變化的是,即使她沉淀淪落至此,整個人依然是明亮堅韌的。 這大概是深刻入骨髓的秉性,注定要伴著她一生一世直至長眠。 天快大亮的時候,書房的門突然從里面拉開,守在廊下的天罡營將士立刻朝燕山見禮。 “侯爺?!?/br> 他點了下頭,招來身邊常用的隨侍,后者急忙跑上來。 燕山:“上次讓你辦的事情呢?” 年輕的將士回答說:“查清楚了,在城西二街的三巷子里,往里數第五間就是?!?/br> 擁擠的民居在朦朧的晨光中懶洋洋地蘇醒,雞鳴與犬吠此消彼長,吵得沸反盈天。燕山于巷口下了馬,一面不著痕跡地打量四周,一面往更深處走。 附近的住民都是尋常百姓,穿著粗布衣衫,也不講究,偶爾把門扉一拉,就朝外頭倒洗臉水,整條小徑流淌著幾道交錯的溝溝壑壑。 他走沒幾步,深巷盡頭,拐角之處的說話聲愈漸清晰的傳過來。 觀老太太站在家門前,正耷拉著眼皮,老僧入定地應付著隔三差五便要登門一回的李婆子。 對面的婦人一開口連珠炮般講個沒完,嘴皮好似滾下坡的車轱轆,全然停不下來。 “不是我說呀,你們家姑娘真是太挑了,上月那東城的郭鐵匠有哪里不好?人靠手藝吃飯,勤快又老實,長得還端正,濃眉大眼兒的,一看就是顧家的男人,還能幫襯著供小江流讀書科考呢,錯過了不可惜嘛!” 觀老太太慢條斯理地解釋:“緣分沒到吧?!?/br> “嗐——緣分又不是曹cao,光等著就能來嗎?你看亭月二十好幾的年紀也不小了,再過個兩三年成了老姑娘,再想要嫁可就真的難了。 “姑娘近來可吃香著呢,到處有人找我給說媒,趁機會多,趕緊尋個合適的嫁了吧?!崩钇抛涌偹愠兜秸律?,登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咱巷里才搬來的那個馬清風您老人家可有印象?他昨兒悄悄地問我,說月姑娘許人家了沒有?小伙子對你家孫女真是一見鐘情,又說她漂亮,又夸她勤快,兩三句話下來憋得一張臉通紅,那笨嘴拙舌的,聽得我都樂了?!?/br> 然而觀老太太并沒有樂,還是巋然不動地杵著拐杖,靜靜地看她一個人表演。 李婆子見她的表情,當即道:“您別瞧不上,這馬清風雖三十出頭,卻是個殷實人家,可有錢的咧!” 燕山站在不遠處,聞言便好奇地抱起懷,想聽聽對方到底怎么個有錢。 后者緊跟著補充:“他做皮貨生意發家,城郊置辦了宅子,還有不少田產,一年下來的銀子就有這個數?!?/br> 她煞有介事地攤開手掌比了個五,“厲害吧?” 話音才落,不知從何處模糊地冒出一聲短促的笑。 奶奶耳朵不好,聽完這一席“財大氣粗”的描述,并未立刻被那五個手指頭嚇到,只淡淡的:“那也得等我問問孫女的意見?!?/br> 李婆子嫌她多此一舉:“小孩子家能有什么意見?你是長輩,婚姻大事自然由你做主了?!?/br> 老太太不為所動地糾正:“我們家的事,是由她做主?!?/br> 李婆子從未見過這么離經叛道的事情,剛要反駁,斜里便有一個聲音伴著腳步而來:“勞煩?!?/br> 燕山不欲再聽這些雞零狗碎的家長里短,走上前打斷道:“請問觀亭月是住這兒嗎?” 觀家奶奶看見有人靠近,此時此刻才吝嗇地把眼皮全數掀開,睜著渾濁的雙目端詳來者。 對方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瞧著約莫和自己孫女年歲相仿,生得甚是挺拔筆直,眉眼疏朗,容貌稱得上十分清秀,卻又與尋常的清秀不太一樣,他五官間透出刀兵的肅殺,舉手投足里有萬千玄甲凝結的蕭索。 老太太熟悉這種氣質,這是常年行走沙場之人才會帶著的,獨有的特征。 她瞧了一會兒,放下戒心:“你是她的朋友?” 燕山模棱兩可地承認:“算是吧?!?/br> “她在屋里?!蹦棠填h首示意,“進去就能看見?!?/br> “多謝?!?/br> 李婆子在旁邊瞪圓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燕山掃過門上的一角衣袍,腦子里的算盤瞬間打得噼里啪啦響,把這匹布料價值幾何,刺繡做工消耗多少人力算了個明明白白。 不算還好,一算之下,那五根指頭的威力瞬間被擊敗得體無完膚,起碼還得往上加二十根! 她不禁酸溜溜地腹誹:這一家子連做小本生意都摸不著門道的孤兒寡母,幾時認識了如此了不得的人物?自己怎么不知道。 第15章 你能上我那兒踢館子,我就不…… 燕山走進去時先是聞到一點花香,然后才有那種農家田舍內淡淡的土腥味。 四方的院落僅能立錐,擁擠且狹小,卻收拾得非常整潔。木桌、衣架、大水缸,幾只種著香菜和小蔥的陶罐見縫插針地擺著,雜而不亂。 墻頭上,郁郁豐茂的紅葡萄藤探出幾個腦袋,在風中花枝招展。 整個屋舍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觀亭月正挽好長發走出臥房,冷不丁抬頭一頓,有種不可思議的詫異,“是你?” 她面露疑惑的上下端詳,“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燕山好整以暇地抱起懷:“你能上我那兒踢館子,我就不能來了嗎?” 聽對方這登門找茬的語氣,觀亭月于是從善如流地打了個手勢,表示您高興就好。 “需要我給你倒杯茶么?” “不必了?!毖嗌巾樖终嗣顿N墻而生的葡萄葉,回答得很不走心,“我也是剛才辦事情,碰巧路過而已,看看就走?!?/br> 這借口委實連敷衍都算不上,觀亭月沒去深究他究竟是如何碰的巧,反正彼此宿怨由來已久,既然如今再相見,他會來找點麻煩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聳聳肩,“那你自便吧,反正我家,也就這么個樣子?!?/br> 隨即走到角落里拎起斧頭,旁若無人地開始劈柴。 小破院不及高門大戶的排場,連棵能遮陰的樹也沒有,確實是沒什么好看的。 燕山在墻下站了一陣,聽著耳邊利落的動靜,便分了些余光從支楞八叉的藤條間望過去。 城鎮無高樓,初升的旭日肆無忌憚潑灑下來,投出一道清雋的剪影,讓晨曦忽然明亮又鮮活起來。 她單手執斧,坐在矮凳上,砍木頭像人家切菜那樣輕松,好似壓根未用多少氣力,僅僅舉手投足的動作,無端就顯出一番游刃有余來。 觀亭月察覺到他的目光,眼皮不抬地說道:“你若是想瞻仰將門遺風怕是得失望了,這屋里如今只有柴米油鹽,奶奶房中倒是放著我父親的牌位,感興趣的話可以去拜一拜。她常祭拜,香燭都是現成的?!?/br> 燕山沉默地凝視她片刻,繼而垂眸看了一眼腳邊那堆花里胡哨的紅燈籠,俯身撿起一只。 這些小玩意做工談不上精致,是無論如何也瞧不出特點的尋常物件。 “你平時就做這個?”他眸中帶著懷疑,挑起一邊的眉,“拿去賣?” “是啊?!庇^亭月并不否認,撈起一節木頭擺好,“我又不會繡花?!?/br> ——“我又不會繡花?!?/br> 有那么片刻光景,這句話和極遙遠的嗓音嚴絲合縫的重疊在了一起,陳年的畫面突然裹挾著朦朧的漩渦,迅速在他神識里輕輕一顫。 仿佛是廣袤蒼翠的深林間,縱馬累了的少年們圍坐于月光下,有人作為其中唯一的女孩子,面對大家被荊棘劃得豁牙露齒的衣衫,蠻不講理地抱怨。 燕山心口無端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他將燈籠隨意地拋回原位,直起身佯作打量地環顧四周。 “讓你來干這些粗活兒養家糊口,你那幾個哥哥呢?”說著便看進屋內,語氣漫不經心,“還有你那個,夫家人呢?” 他記得好像是姓馬吧? “我夫家人?”觀亭月后半句聽得有點莫名其妙,于是自然而然選擇性的忽略掉,僅回答了前半句,“他們不在這兒?!?/br> 她撈起一節細繩把柴禾扎成捆,“家里只有我弟弟,其他人已經很久沒有音訊了?!?/br> 燕山登時怔了怔,從她片語之中讀出了隱晦的含義,再展望周遭這方寸之地時,似乎很難相信,那個曾經龐大的觀氏一族,是真的不復存在了。 燕山:“門口的,是觀老夫人?” 她點頭:“嗯?!?/br> 觀家軍常年隨戰事奔波在外,老弱婦孺大多留守京都,故而燕山其實并沒見過京城的女眷們。 他臉上外露的倨傲不自知地收斂了回去:“你把她從京城帶出來的?” 觀亭月應了一聲,“自父親死后,觀家老宅失去倚仗,大多女眷被娘家人陸續接走了。奶奶腿腳不好,起義軍打上京都時,她還一個人留在家中?!?/br> 燕山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環顧著這一處破落的屋宇,看著觀亭月坐在旁邊劈柴,想著,從前觀府后宅的空地校場,數十個少年晨起練武,四面的兵器架森然林立,呼喝聲迎風唱響。 彼時天高云闊,北雁橫飛,似乎宇內八荒都在自己手中利刃之上…… 他無意識地開口:“當年,你在那之后……” 緊接著好似反應過來什么,驀地又戛然而止的停住。 觀亭月不明所以地側頭:“?” “算了,沒什么?!?/br> 他言罷,忽就不再看了,大概也費解自己為什么會到這里來,一聲招呼沒打,轉身便往外走。 老太太正進門,和他擦肩而過,一頭霧水地瞧著這個年輕人行遠,不解地去問觀亭月:“他這便走了?不留下來吃個早飯?” 后者一面忙著干活兒,一面跟著朝門邊望了望:“不用管他,如此精神抖擻,八成是吃過了?!?/br> 老太太噢了聲,又不禁納悶:“這年輕人一大清早,到底是來干嘛的?” “誰知道?!彼粤T,將燕山前前后后的舉動琢磨了一遍,最后得出結論,“來炫耀的吧,看我過得不好,他應該就高興了?!?/br> 老太太:“……?” 觀亭月此刻沒心思琢磨燕山風雨浩蕩而來,微塵縹緲而去是個什么意圖,自己還要趕著去賄賂官員,實在無暇他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