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幾處火光分散地在風中搖曳。焦糊的味道與烤rou香氣混淆在一起,在空曠的樂水縣城外彌漫。 “吁——”領著兩百多部下向驚雷炸起處趕去的朱統領聞到那詭異的味道勒住韁繩,踟躕不前。 “統、統領?”世間有多少人能夠當真不怕鬼神?縱使是沒有信仰的人,進了寺院看見悲憫眾生的大佛,也要平生出幾分敬畏之心。 一道驚雷響起,眾人躍躍欲試地奉命跟隨朱統領去一探究竟,第二道驚雷響起,眾人的臉色開始發白。再怎樣忠心的人,也不由地開始想,為什么這天雷只響在寧王的地盤上,沒響在朝廷那邊?當真是“天怒”了? “統領,聽說,瓜州那邊連著幾十道天雷,咱們、咱們等天亮了,沒動靜了再去?”膽怯的人出言相勸。 朱統領猶豫了,隨后冷笑:“耿將軍說了那天雷是人做的,就跟爆竹一樣,沒什么可怕的!”從腰上拔出一口大刀,“哪個再敢說一句天亮再去,老子砍了他!” 部下們不敢再說,聞著糊味,感覺到□膘肥強壯的駿馬在不安地跳動,心里打起鼓來。 “統領!統領!”從梁松、玉無二手上死里逃生的官兵馬鏗一鞭接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馬身上,沖到朱統領跟前,卻噤若寒蟬地滾下馬,跪在朱統領的馬前打哆嗦。 火把向馬鏗面前一晃,馬鏗身上的泥漿、血水混在一處,十分狼狽。 “就你一個回來了?其他人呢?敵人有多少個?那天雷到底是什么?”朱統領一股腦兒地問話。 馬鏗顫抖個不停,那聲驚雷來得太快,他又站在遠處,因此不曾看見炸開的其實是“孔明燈”;但雖不曾看見,此時想想,也能想明白那“孔明燈”的蹊蹺。 “你帶路?!敝旖y領看馬鏗許久不說話,彎腰探身一鞭子抽在馬鏗身上。 “不、統領——”馬鏗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肯再去送死,要是那五個賊人再丟出一盞“孔明燈”,那他就要跟死了的同伴一樣,被炸得粉身碎骨了,“統領,不可過去,那天雷厲害得很,轟隆一聲,將人劈成幾十半……” 朱統領握著馬鞭的手一頓,隨后咬牙,狂傲地說:“妖言惑眾!要那天雷當真有眼,袁將軍早不知死多久了,怎還能帶著人又占了瓜州城?不過是些江湖術士弄的障眼法罷了!”狠狠地又一鞭子抽過去,“速速帶路!本統領要去見識見識那不長眼的‘天雷’!” 馬鏗連連磕頭,“統領,去不得,去不得!” “將他拖上馬帶路,誰再說一句惑亂軍心的話,殺無赦!”朱統領臉上橫rou顫了顫,一雙陰鷙的眼睛掃向身后的隊伍,這一眼過去,官兵們對天雷的敬畏換成了對朱統領的畏懼,個個咬牙強撐著挺直腰板。 “我們走!”朱統領身先士卒地縱馬向驚雷炸起處馳去。 其他人趕緊揮鞭跟上。 路上再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兩百多支火把上火光跳動,好似狂魔亂舞。 “統、統領,把火把熄了吧,好像那雷愛……”馬鏗心驚膽顫地看向火把群,要是這會子,那五人將“孔明燈”向這邊放來,他們全完了。 朱統領一鞭子又向馬鏗臉上甩去,“再敢妖言惑眾!” “統領,前面有火光!”一隊十人先縱馬去看,朱統領跟上,便見一人一馬倒在地上,那人與馬上紅色的火焰輕輕跳動。 幾個人上前想去撲火,細心的人驚詫道:“他們身上沒有燈油身下沒有柴火,是怎么燒起來的?” 馬鏗捂著臉,看見同伴死的慘狀,越發顫抖得厲害,再一次動了將朱統領哄回縣城的念頭,“統領,這是天雷掉下來的火,掉在誰身上,誰就燒著了……” “胡言亂語!”朱統領罵道,這次卻并未去抽打的馬鏗,“繞開這火,向前走?!?/br> 聽馬鏗說是天雷掉下來的火,誰還敢去撲。一群人又向前去,越向前走,這地方越古怪,只見柴火堆好生生地堆在一旁,上面一點火星子都沒有,地上,橫七豎八倒下的官兵,卻人人身上都有幽幽的火在燃燒。 完好的官兵旁,又是一堆堆血rou模糊的零碎rou塊。 rou香、焦糊的味道越發濃郁,官兵們捂住隱隱作嘔的嘴,紛紛求饒地看向朱統領。 “啊——”一人與那火走得近了些,衣袍被火點燃,他驚慌地大叫一聲,先用手去拍,隨后驚慌失措地在地上滾。 “統領,看樣子,姓馬的說的沒錯,這火果然是天雷上掉下來的,統領你看,柴火堆沒著,這人就著了。人身上又沒柴火燈油,怎會無端端燒起來?”又有人心生退意,要將朱統領哄走。 下過雨,柴火堆是濕的,誰能都想到這句話,可誰都不肯說出來。 朱統領的手也在微微發顫,握著大刀的手一揮,那前來勸說的人的人頭飛了起來,“誰敢再說這話,有如此人!”提著滴血的刀,看前面有間坍塌了一半的農舍,就下令:“搜!老子今日就要看看這天雷,到底是什么障眼法!”陰狠地再三冷笑,忽地聽到啪得一聲,渾身毛孔一豎,跳步向一旁躲去。 官兵們不敢動彈,許久又聽到啪得一聲,“……統領,是骨頭,被燒裂了!” 朱統領臉上漲紅,提著刀仰天冷笑:“要是果然有天雷,我是統領,就當第一個劈死我!來呀,來劈死我呀!” 他這狂傲的笑聲在空曠的郊野慢慢傳開,忽地有人噓了一聲,對朱統領說:“統領,你聽!” 朱統領握著大刀,側耳去聽,先是什么都沒聽到,許久,竟斷斷續續聽到幾個字,那聲音清澈干凈,好似個女童的聲音,一聽再聽,終于聽到那飄渺的聲音里唱著的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 “統領,這三更半夜,怎么會有女娃子出來唱曲子?”官兵們紛紛伸手去摸手臂,眼睛里看見的是另一群官兵被火焚燒,鼻子里聞到的是焦糊的rou香,耳朵里聽見的,就是那詭異的清澈干凈的女童歌聲。他們想不聽不聞不看也沒法子。 郊野這般空曠,那聲音又太遙遠,竟讓人分辨不出究竟是哪里有人在唱。 “裝神弄鬼!有本事出來!”朱統領喝道。 他聲音洪亮聒耳,仿佛平地一聲驚雷,將已經風聲鶴唳的部下們嚇得心跳加快。 遠遠的,只聽見方才那女童在唱“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買……一去不回來!” 隔得遠,中間唱的是什么,朱統領聽不清楚,只是最后一句“一去不回來”,聽得他心驚rou跳,忍不住想是誰一去不回來?難不成他喊了之后那聲音才變曲子,這一去不回來,說的是他? “……一去不回來?!?/br> 又是一遍天真爛漫、干凈清澈的童稚歌聲。 有人說人之初,性本善。此時朱統領卻覺人之初,性本惡。飄蕩在空中的歌聲透露著十足的幸災樂禍,好似不知惡為何物的孩童,興致勃勃地一次次將一只麻雀溺在水中。 “統領,統領,那邊坑里有東西!” “統領,屋子里有東西!” 朱統領集中心神,不再去聽那飄渺又詭異的歌聲,想了想,對一隊十個官兵說:“去追,看看是誰在唱?!?/br> “統領——”雖那聲音聽起來是女童的,但那詭異的唱詞,一遍遍重復的“一去不回來”,叫官兵們的汗毛豎起來,又看朱統領舉起大刀,官兵們趕緊答應了,快速地向外奔去。 朱統領先領著人進屋子,只見屋子里亂成一團,許許多多的腳印印在屋子里厚厚的塵土上,分不清那些腳印是他們的人的,還是其他人的。 “這里?!币粋€官兵指向地上。 朱統領看過去,只見地上畫著許多稀奇古怪的符號。 詭異——朱統領再一次想起這個詞,今晚上的天雷、火焰、歌聲、符號,無一不透露著詭異。 “把符號抄下來?!敝旖y領說完向外去。 官兵答應了一聲是,卻又苦惱地皺起眉頭,他們是來打仗的,用什么抄?用血?想起外頭那滿地的血水,聞著焦糊的rou味,不禁吐了出來。 朱統領領人到了屋子西邊,只見一個坑里,露出一角紙張,為穩定軍心,他有意笑道:“看,老子就說是江湖術士弄出來的障眼法,果然果然!快將那紙給老子拿起來?!?/br> 官兵小心地將紙上的土撥去,土是濕的,紙張放進坑里,已經拿不起來。 朱統領不得不俯下身子,紆尊降貴地低頭去看,只見圖上畫著一個耀武揚威的人,再看兩人身邊那叫人看不懂卻又依稀透露不祥之意的詩句,不由地打了個哆嗦,“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說的,是耿成儒耿將軍?他姓朱的雖是個籍籍無名之輩,但自幼也是衣食無憂,怎會是“蕭何”? “《推背圖》?花頭鬼來過這,天雷,天雷定是那老東西弄出來的!”朱統領近日時常聽人提起《推背圖》,此時看見那讖詩,又看見配圖,自然就想到了瞽目老人。 “……是活神仙花爺爺嗎?花爺爺大駕光臨,為什么不現身?”朱統領大聲地喊,又抓了身邊官兵,低聲吩咐:“將下面的土一起挖出來,不要弄破了《推背圖》?!庇址怕暫埃骸皩幫醯钕率窒肽罨敔?,請花爺爺隨我去揚州見寧王吧?!?/br>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一去不回來?!?/br> 又是一遍這詭異的稚嫩歌聲,朱統領不禁頭皮一麻,遠處傳來雞鳴聲,他不禁松了一口氣,“天快亮了?!?/br> “咯咯——” 忽地清脆的幸災樂禍的笑聲傳來,隨后就聽見去尋找唱歌女孩的官兵們在遠處發出凄慘的尖叫聲,之后,一陣喧天吶喊聲傳來,細聽,那些人叫的是“天兵天將”。 馬鏗趕緊說:“統領,咱們快撤吧。他們有天雷,咱們先找耿將軍商議對策?!?/br> “娘的!”朱統領咬牙切齒地罵. “統領,只怕那兩道天雷就是要引我們出城的呢,他們定是想引出我們,然后再來一群人以多欺少,殺了我們?!?/br> 朱統領一番思量,咬牙喊道:“花爺爺,后會有期!”說罷,揮手領著部下快馬加鞭地向樂水縣城趕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會師改錯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了今天補的,改成明天吧,表打我,真不是故意的,假期事多,見諒呀 錯誤太多,我先改錯 嘚嘚的馬蹄聲在郊野回響。 “終于走了?!币宦曕皣@聲響起。 冉冉升起的旭日將和暖的光透過枝椏灑在地上,距離農舍很近的樹林亂石堆里,一塊沾滿了秋露的大石頭上,金折桂翹首向農舍附近看。隨后“呃——”顫抖的粗俗的,仿佛漱口一樣的聲音從金折桂口中傳出,她張著嘴閉著眼睛,任由那粗鄙的聲音不斷從自己口中發出,借此按摩自己受損嚴重的聲帶。 瞽目老人不知道金折桂為何發出這粗鄙的聲音,但她既然發出了,就有她的道理,“丫頭,剛才喊‘天兵天將’的該是玉家人,咱們在這等著他們來就是了?!?/br> “嗯?!苯鹫酃鹪嚵嗽嚿ぷ?,只覺得嗓子上就如蒙著一層紗,發出的聲音含含糊糊,嬌嫩的聲帶發出的聲音就像是遲鈍的鋸子聚在木頭上。方才為了叫朱統領聽見她的歌聲,她不得不扯著嗓子唱。嗓子受損嚴重,即使反復按摩,也不能立時恢復過來。 昨晚上果然驚險,先是蒙戰魯莽點了炸彈,他們兩人一老一小,心知自己是累贅,于是先跑了;等跑進樹林,二人又險些踩到亂石堆邊螞蟻窩上——幸虧金折桂是跛子,人沒走到的地方拐棍先到,二人才有驚無險地沒踩上去。 經過螞蟻窩后,二人在亂石堆里歇息,就聽瞽目老人感嘆道:“咱們尚且能抽身藏起來,山上聽到信號的玉家壯士們是有令必行的,他們肯定要從山上下來趕向南城門。他們趕來了,就是個死。哎,可憐他們有情有義,卻——” 許多話,是不用說明白的。金折桂心里想著:倘若你因為有人講義氣獲救,會不會埋怨這個人因為講義氣要救別人?會不會嫌棄他圣父?不需多說,她已經明白瞽目老人動了惻隱之心,要救玉家家兵們,于是便問:“爺爺要如何救人?” 瞽目老人看金折桂一點就明,暗想又要難為金折桂了,慚愧道:“玉家軍那邊是不管聽到這邊有什么動靜都要依著上令趕來的,為今之計,要救他們,只能將趕向這邊來的耿成儒的人嚇走。你我只有兩人,又老的老,小的小,為今之計,只能用空城計了?!?/br> 金折桂趕緊問:“要如何用空城計?” 瞽目老人道:“咱們先弄出動靜,引來一小隊耿成儒的人,設法將他們滅了,剩下的人弄不清楚咱們到底有多少人,就不敢輕易地過來?!?/br> “那弄出什么動靜?”金折桂又問。 瞽目老人沉吟道:“好歹老頭子我有個虛名,就用虛名來……”說著,連連咳嗽喘息。 金折桂撫著瞽目老人的背,心知瞽目老人傷寒尚未痊愈,便說:“爺爺歇著吧,你在水坑里放下《推背圖》是你發揮的,如今就看我怎么自行發揮?!闭f完,便叫瞽目老人拿著火把跟在她身后,先尋了樹枝樹藤,用樹枝、樹藤編了張粗糙的三角網,又脫下衣裳,用衣裳包著樹枝樹葉做出假人。 先將假人放在螞蟻窩之后的二十步外豎著,再將那網用力地□螞蟻窩,將螞蟻窩兜在網上,三角網留出的把手用石頭墊得高高翹起,藏在草叢里。 金折桂又十分小心地搬來石頭,一塊塊地圍著三角網把守壘起來,壘砌的石頭中,一塊小小的石頭用樹藤牽著慢慢引向亂石堆里。 “丫頭,你做什么?”瞽目老人看不見,聽見金折桂一直在屏住呼吸,就關切地問。 金折桂道:“用從范康那邊學來的能耐布機關呢。爺爺放心,只要有人趕來,保管叫他們哭爹喊娘?!毙⌒囊硪淼仡I著瞽目老人在亂石堆里藏好,她自己個走到樹林邊,眼瞅見一隊張牙舞爪的火蛇出現在坍塌了一半的農舍外,就開始掐著嗓子大聲唱《蟾宮曲》,唱了七八遍,終于聽見朱統領氣急敗壞地喊“出來”,于是改口唱“大兔子病了”,唱了又有五六遍,看見有將近十人騎馬過來,便迅速地躲進樹林里,藏在亂石堆大石頭后開始輕聲唱。 那騎馬過來的十人進了樹林只能下馬,循著聲音走近,依稀看見個小兒形狀的人背著他們坐在地上,就揚聲問:“誰家的孩子?別再裝神弄鬼了,快些出來!” 十人向四周看去,再沒看見其他人,唯恐中計,便背靠著背,小心地向那“小兒”走去。 金折桂拿捏著距離,看他們走近了,就迅速地去扯手上樹藤,樹藤連著的小石頭被拉掉,上面的大石咚地一聲重重砸在三角網手柄上,三角網向上翹起,揚起網中的螞蟻窩。 十人先不知是什么,隨后就聽亂石堆里有“咯咯——”的笑聲,然后十人接二連三地抓著臉大喊大叫起來,再顧不得去尋什么會唱歌的小兒。 巨石堆里,金折桂的笑聲來回回蕩,讓人琢磨不出聲音到底是從哪里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