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當真,要跟這三人同歸于盡嗎?曾公子心里忍不住思忖起來,他身負父仇、胸懷大志,當真要跟這籍籍無名的老瞎子、小瘸子死在一處嗎?嘴角勉強地掛著一抹成竹在胸的笑:“花前輩,你不想金小姐、金少爺送回金家?金大老爺可就這么一個兒子,若沒了兒子,金大將軍在陣前亂了心神,抵擋不住寧王,寧王,可就要揮師北上了?!?/br> 瞽目老人唏噓道:“那也沒法子,老朽能跟皇長孫死在一處,也算死得其所?!?/br> 為什么死到臨頭,瞽目老人不急?曾公子又看向金折桂,金折桂滿臉淤血青痕,面容依舊丑陋,就似一面破損的面具,面具破損的一角露出一只帶著茶色暗影的鳳眼,那鳳眼弧度美好,瞳仁就似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此時金折桂滿臉笑意,可那眼睛里沒有一絲波瀾,像是視死如歸,又像是篤定他怕死。 “金姑娘,你不想送弟弟回家?” “父親的清名要緊,比之連累父親陣前亂了分寸、殃及天下百姓,折桂情愿一死?!苯鹫酃鹱炖镎f著慷慨激昂的話,眼睛有意向曾公子用手按著的腹部掃去。 曾公子腹部隱隱有些絞痛,他原本對這疼痛是十分熟悉的——這原就是他身上的痼疾;可如今這疼痛又有些陌生——畢竟,他中毒了。這疼痛擊垮了曾公子,他終歸不肯狼狽地死在這荒野之地。 “我收了劍了,還請老前輩賜藥?!痹影粗共繉殑κ栈?。 “呸!”金蟾宮趕緊摟住瞽目老人的腿,因為方才曾公子用劍指著老人,就沖曾公子吐了口口水。 “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小子,不許對曾公子無禮。曾公子,還請你屈尊降貴背著金小子,咱們快些去尋個地方躲雨?!鳖坷先朔鲋鹫酃鹈髦蚯?。 “花前輩,前面有農舍,我們去借住,順便將衣裳烤干?!痹酉扔X自己在茍延殘喘,此時看瞽目老人仿佛十分看重他,又覺自己大難不死,定有后福。于是便恢復了幾分從容,暗道瞽目老人識破天機,是不敢輕易改了人家命格的,不然要遭天譴。如此,瞽目老人是不敢殺他的,如此,他將來必定大有一番作為。 金折桂看瞽目老人幾句不動聲色的話就說得曾公子越發怕死,抱著手臂打著哆嗦將村莊看了一遍。那村莊太過祥和,乃至于她生不出狠心去破壞。這一路上死傷不斷,他們這群人中,瞽目老人有《推背圖》,他們是金家姐弟,曾公子是流放到西北的皇孫,哪一個被人發現都會惹起腥風血雨。將他們四個比作走到哪,哪里就有人死的柯南小分隊也不過分。果斷道:“不,我們不去農舍。找個其他能避雨的地方吧,瞧,那邊有座草廬,定是村子里獵戶留下來的,咱們去那?!?/br> 曾公子伸手擋住臉前的雨珠,向那藏在山林中的幾乎坍塌的草廬看了眼,又望了眼山下的村舍,那邊有炊煙,就有熱茶熱飯,草廬未必遮得住雨,更別提滾熱的茶飯。 曾公子道:“花前輩,你說……” “聽丫頭的,去草廬?!鳖坷先朔鲋鹫酃鹱?,他跟金家姐弟是禍根,處處都有人來爭搶,何必將禍水引到人家好端端的村子里去。 曾公子渾身都在發抖,戀戀不舍地向村舍看了又看,瞪了眼瞽目老人、金折桂,不甘心地將金蟾宮背在背上,跟隨著他們去,仔細看了看自己走過的痕跡,只見雨水從山上淌下,將他走過留下的痕跡沖刷去。待要留下線索給梁松等人,又看金折桂、瞽目老人停下腳步,示意他走在前面。 雨水將地上一切痕跡沖刷干凈,四個人擠在小小的草廬里,各自擠著衣裳里的水。 草廬四面透風,頭頂又漏雨,就算是里面也沒有個干凈的地。曾公子沒有梁松等人替他打理例如衣裳、坐墊等瑣事,只覺得渾身不自在,怔怔地看著金折桂給金蟾宮搓手搓腳,金蟾宮打著哆嗦哈哈笑著看瞽目老人變戲法一樣地從身后掏出一只白肚皮青衣裳的青蛙。 青蛙呱呱的叫聲在草廬里回響,聽得曾公子有些煩躁。 金折桂搓熱了金蟾宮的手腳,便在草廬里翻找了一回,翻出缺了角的瓦罐、瓷碗,又找出一些還干著的柴火,費力地跟瞽目老人一起生火。 “……要是去了農舍,何至于這樣麻煩?”曾公子低聲嘟嚷了一句,挪動身子湊到火堆邊烤衣裳。 瞽目老人嘴里咕噥一聲,什么都沒說。 金折桂拉著金蟾宮教他怎么烤衣裳,看金蟾宮伸手要將青蛙扔進火里烤著吃,立時警鈴大作,心里回響著“金蟾宮露出變態的苗頭了,快將他這變態的苗頭掐了”,趕緊說:“不能烤青蛙,它、它是青蛙大娘派來跟你作伴的。你烤了它,不就是恩將仇報嗎?” 金蟾宮提著青蛙腿,靠在金折桂身上問:“當真是青蛙大娘叫它來跟我作伴的?” “那還有假。你跟它好好玩吧?!苯鹫酃鹉弥痼笇m的鞋子放在火邊烤,等瓦罐里的熱水滾了,用衣裳包著將瓦罐拿下來,倒在瓷碗里,先遞到瞽目老人手上。 瞽目老人立時將碗送給曾公子,曾公子再一次體會到瞽目老人對他的尊崇,忙謙讓了一回:“花前輩是長輩,花前輩先喝吧?!?/br> 推讓了兩次,瞽目老人才肯喝,又叮囑金折桂第二碗給曾公子。 金折桂看向方才還“失魂落魄”的曾公子被瞽目老人“抬舉”得又“神魂歸位”,越發佩服瞽目老人,當真倒了熱水給曾公子,等曾公子喝完了,便喂給金蟾宮,最后自己慢慢端著碗呷著熱水,只覺得熱水流進肚子里,整個身子都暖和了。 “金小弟過來,我有故事講給你聽?!被謴蛷娜莸脑訉偛懦謩账鹘馑幍囊荒荒ㄈ?,又似早先在樹林里一般和藹可親地沖金蟾宮招手。 金蟾宮雙手握著青蛙,想了想,伸手將青蛙放走,“回去看你娘吧,明天再來找我玩?!闭f完,人縮在曾公子懷中,聽曾公子講故事。 曾公子講了兩個故事后,累了一天的金蟾宮就睡著了。 曾公子道:“你弟弟餓了許久,為什么不許他烤青蛙吃?” 金折桂將金蟾宮拉到火邊,“我怕他變態?!?/br> “什么是變態?” “……就是被人jian、yin擄掠,一朝翻身了,也開始jian、yin擄掠?!苯鹫酃饟狭藫项^,打了個哈欠,她心里還有個準確的答案,那就是“你就是變態”。 “丫頭睡吧,爺爺守著呢?!鳖坷先说吐暤?。 金折桂哎了一聲,便蹲在火堆邊閉上眼睛。 曾公子原本盤算等瞽目老人睡下了就翻解藥,此時看向瞽目老人,看他紋絲不動地坐著,試探著動了一下,聽瞽目老人問“曾公子要什么?”,他回了一句“腳麻了”,就不敢再動,胡思亂想著他將來能有什么大作為,能叫瞽目老人此時此景依舊敬重他…… 樹林里,梁松領著人跟柯護院、林護院等人經過一場生死搏殺后,終于原本就受傷不淺的伙伴受傷更深。比受傷更令人難受得是,梁松他們贏了,可死了的人,同樣也是他們昔日患難與共的伙伴。 雨水將血水沖刷進溪流,梁松與剩下的兩個護院彼此扶持著。 “我們走,快些去找公子?!?/br> 大雨將人泡的更加虛弱,梁松三個顧不得躲雨,便向山下去。濕透了的衣裳緊緊地貼在身上,鞋子里灌滿了雨水,走一步,就留下“唧——”得一聲。 三個人走了大半夜,最后走到了山腳下,雨幕中漸漸露出幾點農舍的影子。 “公子肯定去村子里避雨了,咱們也去吧?!辈患偎妓鞯厝齻€人默契地彼此扶持著向村舍走去。 三人身上的血水已經被雨水沖刷去,雖從傷口不時地流下血絲,但三人都生得儀表堂堂,一派正人君子模樣,于是這古樸的村莊輕易地就接納了三人。 三人借住在一戶有老少五口人的人家里,梁松捧著家里老嫗遞上來的熱茶,忍不住開口問:“老婆婆,你們可曾見過一個生得十分俊秀的公子帶著一個瞎了眼的老人,一個瘸了腿的小孩過來?” 老嫗道:“這樣大的雨,隔壁家的動靜也聽不到。三位是從瓜州逃出來的吧?這兩天,我們村子里來了好幾個瓜州出來的,可憐見的,一個個都餓得黃臉、紅眼睛?!?/br> 梁松猶豫著說:“老婆婆,家里蓑衣要有,借我用一用,我急等著找人?!?/br> “大兄弟明兒個再找吧,這大半夜的又都是雨,誰耐煩從被窩里出來?”老嫗打哈欠說。 梁松忙道:“那就聽老婆婆的,老婆婆快些睡吧,我們在這柴房里躲一躲就夠了?!?/br> 老嫗家里也分不出多余的鋪蓋給梁松三人,說了句“鍋里有熱粥,幾位餓了就吃些”就回屋里睡覺。 梁松三個身子疲憊、心里辛酸,沉默地對著老嫗留下來的油燈。 柴門吱嘎一聲響,柴房里跑進來一個七八歲虎頭虎腦的男孩,男孩睜大一雙點漆般的眼睛,興奮又崇拜地問:“三位大叔是大俠?”眼睛瞅著梁松的劍,試探著地走過來用手去摸。 梁松笑道:“我們是大俠?!?/br> “鋤強扶弱、劫富濟貧的大俠?”男孩鼓足勇氣提起梁松的劍。 梁松看著男孩,不由地想起蒙戰,“……是,我們是鋤強扶弱、劫富濟貧的大俠?!?/br> “柱子,快回來睡覺?!崩蠇灥穆曇繇懫?,男孩趕緊將梁松的劍放下,轉身向外跑去。 村子外,同樣站在山腳下成為落湯雞的范康背靠在大樹上,冰冷的目光輕蔑地掃著雨幕中的村莊,握著寶劍的手上,拇指不住地將劍柄頂起又快速地閃開,寶劍不住地撞在劍鞘上,發出叮叮的聲音。 “花鬼頭肯定躲在村子里?!狈犊滴直活坷先俗R破,一直謹慎地拿捏著遠近距離。此時,山腳下的小徑正對著村莊的大片屋舍,他想也不想,就斷定了瞽目老人一行藏在村子里,且認定了瞽目老人、曾公子一群已經跟梁松匯合了。 梁松雖受了些傷,但武藝遠在他之上,不能貿然過去,一免得被瞽目老人認出來;二免得技不如人,死在梁松劍下,三,瞽目老人早知道有人跟蹤他們一群人,該設計叫瞽目老人以為他這尾隨者,跟著的其實是曾公子一群人,如此,瞽目老人才能放下提防,在危難之時,將《推背圖》交到金家兩個小兔崽子手里。 該用什么法子呢? 范康伸手接著樹上滴下的雨水,聽到身后的嗚嗚聲,轉頭看見一只離群的瘦狼不知死活地沖著他呲牙咧嘴,立時想出了對策。 作者有話要說: ☆、無不用其極 寧王狼子野心,帶著一群如狼似虎的部下興兵造反。范康瞧見那一只敢在他面前張揚舞爪的瘦狼,就立時想到了寧王手下的官兵。 雨依舊下著,仿佛沒有個停歇的時候。 范康輕輕松松收拾了瘦狼,就闖進雨幕中,道路泥濘不堪,范康走幾步后,兩只鞋子上粘著的泥就足足有幾斤重。 幸虧得他武藝高強,腳下依舊迅速敏捷。但他為了防患于未然,依舊摸進村子里一戶富戶家去,偷偷地將趴在馬廄里睡覺的白馬牽出來。 白馬被人打攪了睡眠,不樂意地嘶叫一聲,叫聲消失在嘩啦啦的水聲里,沒有驚醒屋子里的主人。 范康用力地將馬拉出來,悄無聲息地出了村子,然后沿著村子里小徑,快速地向外馳騁。 小徑出了村子,慢慢地變得寬敞起來,足足可以經過一架運送草車的路徑,更叫范康堅定這條路通向的是個城鎮。有城鎮的地方,定然有寧王的官兵。 范康被雨水淋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冷風吹來,身上一抖就詭異地覺察到一絲暖流傳遍全身。眼看離著縣城大門還有幾步遠,范康將馬拴在城外桑樹上,又將自己的寶劍也藏在樹上樹杈里,抱著手臂一路小跑,妄想在雨中跑熱自己的身子。 “什么人?”守城官兵問。 掐算著時辰,如今該是巳時二刻了,夜早已過去,但天地間依舊黑漆漆的。 范康看見官兵胸口的一個寧字,心中大喜,跪在地上喊:“官兵老爺,官兵老爺,小的知道瓜州里領人造反的曾公子在哪?!?/br> 范康身上滿是泥水,狼狽不堪,此時又堆著笑臉做出粗鄙、猥瑣模樣,那站在城門下值班的官兵吐了口唾沫,“那是袁將軍手上的事,跟我們將軍不相干?!?/br> 范康一滯,忙說:“小的不知如今守著這城的將軍是哪位?” “耿成儒耿大將軍。我們耿大將軍可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跟只會?;ㄇ坏脑瑢④姴皇且宦啡??!笔爻枪俦湴恋卣f。 另一個官兵訓斥道:“少替耿將軍惹禍,誰不知道寧王爺器重袁將軍??煨╊I著這人跟朱統領說去,要不要去找姓曾的,朱統領自有交代。據我說,就把那曾公子抓了,羞一羞袁將軍也好。那什么曾公子不費一兵一卒就將袁將軍趕出了瓜州,耿將軍輕易地就將曾公子抓了,看袁將軍以后還敢不敢自詡比我們耿將軍有能耐?!?/br> 范康跪在地上,聽著這兩個膚淺的小子嘟嘟嚷嚷,心里冷笑這二人這輩子都未必能見耿將軍的面,竟然替耿將軍鳴起了不平。 “快來,你跟我來?!弊钕日f話的官兵不情愿地將炸著毛的蓑衣穿上,又戴上斗笠,領著落湯雞一樣的范康去找朱統領。 朱統領才剛起床,看外頭黑漆漆,先問了時辰,又問耿大將軍在做什么,過了許久,等起床氣散了,才叫范康來問話,“果然是在瓜州城里作亂的曾公子嗎?” “回統領,就是他,他領著十幾個十分厲害的拿著劍的漢子。聽他說什么英王什么秦王……總之看著就不像好人?!狈犊倒蛟诘厣峡粗旖y領的官靴,唯恐有人認出他,不敢抬頭。 “你,為何要來說給本將聽?”朱統領懶懶地轉著核桃,曾公子壞了袁將軍的事,袁將軍又一直跟耿將軍不對付,抓了曾公子,叫袁將軍承了耿將軍的情,確實能叫袁將軍在耿將軍面前抬不起頭。 “小的聽說有曾公子的線索,能得……五兩白銀?!狈犊凳袃~地笑。 朱統領將手里兩枚核桃一扔,起身叫家兵給他穿鎧甲,然后丟了一角銀子在地上,“那是個什么樣的村子?” 范康故作歡喜地將銀子搶在手上,用牙齒咬了一咬,就差將尾巴搖起來一般,聽朱統領問,就趕緊說:“村子里有馬,想來還算個富裕的地方?!?/br> 有馬?朱統領眼睛一瞇,有馬就是沒被人搶過,沒被人搶過,那里面的糧食、勞力都不少,果斷地說:“快,叫人準備了車馬、繩索?!庇謱Ψ犊嫡f:“前頭領路?!?/br> “是、是?!狈犊禎M臉堆笑,滿心盤算著就算瞽目老人、金家姐弟落在朱統領手上,自己再費一點心思將人救出來就是了。 朱統領帶著一隊百來人呼呼喝喝地騎馬出了縣城,范康也騎了一匹軍營里的戰馬跟著去帶路。 雨漸漸停下,天邊露出光亮,范康唯恐瞽目老人、曾公子一群人跑了,竟是比朱統領還著急,“統領,天晴了,叫他們跑了可不得了?!?/br> 朱統領發話:“兄弟們,跑快一些?!?/br> 眾人快馬加鞭向那還不知道名字的村莊趕去,終于在午時到達了村莊。 一場秋雨一場寒,秋初陽光與風依舊帶著夏日的些許燥熱。 朱統領一群人身上濕透,又被大熱的日頭曬著,渾身上下都是不自在,因為這不自在,眾人就將火氣發泄在了趕著過來的村民身上。 莊子里的里長趕來,堆著笑問:“官爺過來,不知有何貴干?”看向官兵舉著的寧字旗幟,不由地心驚rou跳。在他心里,只有京城那邊的皇帝才是王者之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心里將寧王兵馬當做反賊,卻也得殷勤地伺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