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節
砰一聲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獸嘴下一滴將滴不滴的血色物質,正落在他臉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堅固無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煙塵,散在天地間。 …… “家主,還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僅是立國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备吲_玉闕之上,李扶舟帶笑的聲音,從漸漸彌漫的云團間傳來。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著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飛人們,頓了頓腳,只得先返身沖出。 龍朝早已愣在那里,怔怔地看著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費盡心思,做了這“云中飛車”,一心要在今日,沖上高臺,打開乾坤陣,沖撞登基典禮,毀掉李家的復國夢想。 當初他因為這復國夢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開了乾坤陣,這令他好似拳頭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嘯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悶在心間。 “你邊上站站,”李扶舟居然還吩咐他,“別擋住了我的視線……” 龍朝又一呆,下意識靠邊站站,隨即才反應過來——擋住什么視線? 他忽然看見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 前方,廣場之上,人人向外瘋狂奔逃,卻有一人逆流而上,手執長劍,穿云而來。 太史闌。 廣場云遮霧繞,人們慌亂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臉色也是這一刻的云色,又或者是深海盡頭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遙遠。 她手中劍造型詭異,五獸劍柄猙獰糾纏,眼光卻直而深,像一條通往異世的黑暗通道。 風云怒號,她執劍而來,劍尖直指高臺。 人潮紛亂狂涌,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們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擠跌落在她腳下,再愕然抬頭,看著此刻竟然還能進入大殿范圍內的異族人。 一些人一邊向外沖,一邊驚駭地回頭看她,不明白這一幕怎么會發生,她怎么會沒有遭受乾坤殿反噬,遠處李老家主拼命將人群向外驅趕,遠遠望著她,眼神震驚,只是此刻他也沒辦法越過人潮去詢問太史闌,只得被狂亂的人群,推擠著向外沖去。 太史闌沒有將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手指冰冷,都是剛才容楚離去時的溫度,胸中卻灼熱,那是壓抑著真相,到此刻終于勃然爆發的怒火。 她逆行于人潮,越往里人流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無人阻攔。 李扶舟始終微笑不動,高踞寶座,看她遙遙而來,他視線前云團飛卷,薄霧涌動,將那女子堅定面容虛化得迷離飄渺,他時不時抓開一抹云霧。 很多年了,她總是離他越行越遠,然而今日,終于看到她,奔他而來。 至于她手中的劍,眼中的殺氣……那又有什么要緊? 太史闌并沒有在高臺下停留,也沒管高臺之上朔風激烈,浮沉呼嘯無數暗器般的飛石,她步步登高,浮云從身側過,云臺玉闌被山淵霧氣一層層淹沒,涌動于她腳下。 飛檐角風鈴急促地響,如亂世弦歌一曲,肅殺。 最終她奔上高臺第三層,他在朱紅闌干前下望,忽然臉色一變,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厲,立即挺劍迎上,劍光如雪潑開,再在他胸前呼嘯凝聚,白光如練,直奔他心口。 “叮?!币宦?,一枚被氣流卷動,射向她太陽xue的尖石,被他衣袖卷開,鏗然落在她腳背。 她臉色一變,才知他出手不是對她,此時劍勢收勢不及,她拼命后仰抽手。 “哧”一聲,劍尖入rou悶響,她手一顫,也不知劍尖到底入rou幾分。 此時玉臺云卷,罡風呼嘯,她后仰的身子束發黑環被風吹落,呼啦一下散開滿身。 而他微微傾身,紅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張揚在朱砌玉欄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開六年前歲月,伴一路血火。 高臺上,傾身與后仰的男女,各自散開的黑發,姿態張揚,而眼神內斂。 太史闌慢慢站直,手中劍沒有松開,依舊頂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劍尖落處,那一身紅衣遮沒血跡,并沒有顯得更紅,只是沾了血氣,似乎更艷幾分,熠熠似有光流轉。 李扶舟原本一直帶笑看著她,然而當他看清她散開的發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道:“你的發……” 他此時才發現,太史闌兩鬢的發,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時,她大好芳華,竟已生斑駁華發。 頭發束緊收攏時不明顯,散開時,那一縷色澤淺淡的發,雖然不損她容顏,反而顯得更加特別冷峻,卻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闌不答,完全對此無感。 “李扶舟?!卑肷?,她緩緩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沒有在意胸口的傷,猶自對她一笑。 笑容溫和,近乎純凈,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云,剛被天雨洗過。 依稀還是當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來了?!彼吐暤?。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 她聽見這句,眉頭一挑,剛剛沉淀下來的心緒,似瞬間又灼灼燃起。她閉上眼,靜靜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將那劍向前繼續一挺。 “他來了?!彼?,“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帳,都算算清楚?!?/br> “哦?”他道,“愿聞其詳?!?/br> “我曾以為,你要復國,也不過是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這么做?!碧逢@淡淡地道,“但現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從來都是你?!?/br> 李扶舟輕輕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間,近在咫尺,卻隔著無數霧氣翻騰,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胸前冷冷逼過來的金黃的劍尖。 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間,唯一的維系。 她是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還只是因為厭惡他這個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運從來如此,她就在身側,他卻不能上前,指尖抓撈,不過是虛幻一場。永遠有那許多有形無形障礙,隔絕他探索的目光。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道,“在我來之前?剛開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說你這樣的人,怎么會去做管家?”她譏誚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結,你選擇的幫助對象是太后,那時她還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衛,殺了皇帝,得了大權,坐上寶座?!?/br> 他笑而不語,似乎很有興趣地看著胸前的劍尖,認出這是祭壇上的五越圣劍,用來鎮壓鼎中的此殿主人遺骨的,劍為五越之主當年所佩,劍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精血,尋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說,都是天意。 “你在宮中,還有一個內應,是邰世蘭。她愛著你,為你甘愿入宮,去做那個細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認識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歷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見鐘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將入宮,有心要在宮中培養一個內應。因為你不放心惠妃?!?/br> “世蘭是個好女孩?!崩罘鲋圯p輕道,“那年二月二,花潮斗艷,她是最美的一個,卻因此被姐妹們欺負,我正巧路過遇見,順手幫了她一把……她當時已經快要進宮,和我說很害怕……我承諾了她不侍寢……” “你答應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個把握,因為你和宗政惠關系不錯?!?/br> 李扶舟默認。 世蘭愛他,他知道,彼時他還為挽裳,漠然相對這世上一切情意,未嘗沒有幾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戀而不得的苦。 也許,這就是報應。 “至于我為什么想到邰世蘭和你有關,因為世濤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時資質也談不上如何出色,你為的是就近監視邰世蘭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壓。 “世濤自然是因為世蘭認識的,不過世濤自己不知道?!彼恍?。微微有些出神,心想當初給世濤送的書,看樣子他后來沒有翻開?如今邰家已經敗落,府邸都被查抄,看來那書是就此湮沒了。 書是在世蘭回宮后,他送給世濤的,他那時擔心身邊有人跟蹤,不好直接和邰世蘭聯系,便送書給世濤。世濤和jiejie關系好,得了好東西都會和她分享,那書里粉末談不上毒,只是會讓人在短期之內癡愚,影響記憶,忘卻從前之事。他想著,那對姐弟日子不好過,等事情過去,將她們接到乾坤山,照顧她們一生便是。 卻不知,各有各的緣法。 “邰世蘭在皇帝駕崩那夜被點侍寢,她之所以能進寢殿之內,就是因為當時你已經鏟除了密衛,殿外其實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蘭和你的關系,沒有阻攔她?!碧逢@淡淡地道,“你讓她借侍寢之機進殿,是為什么?” 李扶舟笑笑:“找一樣東西?!?/br> 他想著那個活潑又有點憂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著那一個人,再看著眼前這一張臉,時時會令他有恍惚之感,覺得人生何其奇異,一個人的斷層,由另一個人來填補,然后走出一條全新的光輝的路。 然而無論如何相似,他從沒有覺得眼前的太史闌是邰世蘭的延續,太史闌如此特別,她永不會和任何人重合。 獨一無二,世間無雙。 太史闌并沒有問找什么東西。 “她當晚看見了你們的秘密,先帝駕崩之后被打發出宮,你雖然沒告訴宗政惠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閱宮冊,發現邰世蘭當時有被點往寢殿,卻沒有出現。她為了保密,下令所有嬪妃殉葬?!?/br> 李扶舟輕輕嘆息一聲。 “之后便是我遇見你了。你怕邰世蘭手上有和你有關的證據,便趕去安州,邰世蘭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墻,那個人應該是你?!?/br>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趕到安州,終究遲了一步。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蘭,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殺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經進過我屋子,那人是你?!?/br> “你在找東西,但不巧的是,邰世蘭那些手書,被我先發現了。我復原了信紙,發現了一個犼的壓印,我當時覺得眼熟,沒想起來在哪見過。后來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見?!?/br>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艱難,頓了頓才道:“我一開始以為是容楚,后來漸漸確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誰還會有這印記,直到我去過乾坤山后,才想起來,你也是晉國公府大管家,你有?!?/br>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這樣就算別人發現,也會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嗎?!?/br>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頭看看胸前金黃的劍尖,冰冷的金屬已經在血rou里被焐熱,但這人生很多東西,卻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發現了。因為當時失火,你只能離開,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br> 花草初發,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記憶中美好的初遇,當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經不得一層層剝脫的東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層冰涼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來了一場所謂的追殺,那些箭不過是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讓那信被毀。偏偏我有復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復原了?!?/br> “你怕再動手,會引起我的懷疑,所以假裝受傷,從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賣,被西局太監押去殉葬,身受重傷,曾有人予我治療,雖然我一直沒有看見幫我治傷的人的臉,但從氣息感覺,似乎是兩個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br> 他默認,笑意幾分緬懷。 那時候的她啊……倔強勇毅,令人驚心。他不想多管閑事,卻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斷骨支離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緊。 “你再次出現時,是在關押水娘的那個客棧里,你搶了水娘馬車,越墻而過?!?/br> 太史闌停住,想起那夜那個風姿秀雅的蒙面客,劍凝清光,一劍破車,他駕著馬車向月亮飛起,漫天的星光和蒼穹下清越的風,瞬間撲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難忘,一生里最遼闊的感受和隨之而來的龐大勇氣夢想,都以此為開端。 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難忘感受,到頭來都不過一場帶著陰謀的戲? “你當時是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瘋了,為了滅口你便殺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帶人過來了,你不得不離開馬車,再回頭時,水娘和我已經失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