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節
趙十四懷著一腔震驚匆匆走了,容楚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覺心頭壓抑,四面高墻直如禁錮,一時竟不知該往哪里去。他有點茫然地走了一陣,盡往偏僻少人的地方走,漸漸四面景色清幽,人影稀少,他一抬頭,看見黑瓦白墻的院子上方,挑出一角青灰色的飛檐。 容楚怔了怔,發現自己竟然逛到家族祠堂來了。 他想了想,慢慢推開門,走進家族重地。陰暗肅穆的祠堂內,淡淡的香灰氣息氤氳,四面安靜,卻又隱約有人耳無法捕捉的低音,似乎隔著時間和空間,此處另有一種喧鬧。陽光如金紗鋪開,照見對墻的供臺上,四面黑底金字的牌位高低排列,列祖列宗們,沉默而肅然地俯視著他。 容楚仰望神位良久,終于緩緩一掀衣袍,在正中的蒲團上跪了下去。 他姿態慎重,面容平靜。 “容氏宗族第一百三十七代孫楚,今于列祖列宗膝前求告,”他低聲而清晰地道,“容楚愿以二十年陽壽相折抵,換取太史闌一生順遂,母子平安?!?/br> 他緩慢而沉重地磕下頭去,光潔的額頭撞擊地面砰然有聲。 青磚地上,有深紅的痕跡慢慢洇開,容楚伏地未起,姿態謙恭。 他不信神靈,一身清貴,此生此世,從不屈膝求人。這是他第一次向虛幻之靈求告,此刻心中卻充滿虔誠。 是因為終于發現這世事如此變幻,人間太多為難,便縱絕頂智慧,也未必能事事如意,萬般無奈,終寄于天上香火。 身后忽有響動,他轉身,便看見院子里,母親正捂住嘴愕然而立,看他回頭額間帶血,霎時淚光盈盈。 …… 孩子落了下去。 那個瘦弱的,生產時就險些沒命的男孩兒。 誰都知道再經過這一摔,太史闌的兩個孩子就會只剩下一個。 “接住他!”史小翠的狂喊撕心裂肺,她自己雙臂向前,一個撲跪沖去,雙膝立即在堅硬的沙石地上蹭得血rou模糊,她卻毫無所覺,指尖拼命向前。 無數人沖近,伸手,還是史小翠離得最近,可是她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她的指尖,離那小小軟軟的身體還差一寸,可她的身形,已經無法再向前一步! 只差一寸! 眼看那孩子和史小翠指尖錯過,翻滾落地,眾人大多閉上眼睛。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明紫衣裙一閃,一雙雪白的手輕輕一抄,在孩子的背即將落地之時,將他抄到了手中。 那手在抄著孩子離地時,手背已經接觸地面,蹭出一條血痕。 險到極點。 史小翠跪在地上,還維持著拼命雙手前伸的姿勢,一顆心從谷底到峰端,此刻看見孩子又落入人手,心又吊了起來。 她抬頭看看那女子,婦人裝扮,年紀卻還輕,抱著孩子向她淡淡看來。 史小翠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中竟然一震……多么寂寥蕭索的眼神! 此刻她也顧不上什么,眼看那婦人似乎沒什么敵意,便決定先對付喬雨潤,把大小姐給搶回來。 她身子僵硬,掙扎一下竟然沒能爬得起來——剛才緊張太過,用力過度,她竟然肩膀脫臼了。 熊小佳跑上來,將她扶起。史小翠還沒站穩,就厲聲道:“射她!” 她指的是喬雨潤,喬雨潤此刻背后已經沒有了孩子遮擋,史小翠對她恨之入骨,這是要冒險下殺手了。 喬雨潤頭也不回跑得更快,她身形如鬼魅,雖然傷了腳趾依舊跑得很快,追上來的護衛終究有所顧忌,不敢隨意射箭,眼看她三竄兩跳,就要跳過后院的花墻。 忽然花墻上出現一排人,正擋住了她的去路。 喬雨潤仰望著那些人,愣住了。 “你們……你們……” 明紫衣裙一閃,那婦人抱著孩子,也到了墻頭,俯視著喬雨潤。 喬雨潤一看清她的臉,臉上的肌rou頓時猙獰扭曲,尖聲道:“韋雅!你這個賤人!你居然敢出現在我面前!” 史小翠等人一聽這名字,都神色一變——竟然是新任的武帝夫人!也就是李扶舟的名義上的妻子。 二五營的人,都知道一點喬雨潤對李扶舟的心思,也知道一點這幾人的舊事,想必此刻喬雨潤見了韋雅,心中恨意不比對著太史闌低。 “我為何不敢來?”韋雅看著她,眼神里掠過淡淡憎惡,“便是來一趟看看你如今模樣,也是值得的?!?/br> 史小翠聽著兩人對話,皺了皺眉,心里隱約覺得,似乎這兩人原先就是認識的? “你來救太史闌的賤種?”喬雨潤眼神陰沉,看著她懷中孩子,忽然格格笑起來,“我的天,韋雅,你可真善良大度!你居然千里迢迢專程來救太史闌的孩子!哦,也是,”她裝模作樣點點頭,“太史闌幫你成為武帝夫人,雖然只是個空架子,好歹你坐上了那位置,你知恩相報倒也是對的?!?/br> “家主傳令,令我等前來護衛太史闌?!表f雅漠然道,“這是家主閉關一年來首次傳信,所以我親自來一趟?!?/br> “韋雅?!眴逃隄櫤鋈挥中α?,這回不再是刻薄諷刺,倒顯得親親熱熱,“其實呢,你我之間可沒什么仇恨。倒是太史闌,她是害扶舟傷情閉關的罪魁禍首。如果沒有她,扶舟必然能接受你,你就不會是一個剛成親便獨守空房的武帝夫人,空閨寂寞,無人相伴,還是武林笑柄??蓱z啊……到現在丈夫閉關一年沒見,唯一一個消息,還是要你來護佑太史闌的孩子……”她窺探著韋雅的臉色,深有所憾地搖搖頭,“你真是好性子,換我,早一刀殺了那個賤人!” “喬雨潤!”史小翠怒喝,“挑撥離間,煽風點火,你有沒有廉恥!” 韋雅面色漠然,一動不動,似一尊雕像矗立在墻頭,誰也看不出她此刻心緒。 喬雨潤卻覺得十拿九穩,理也不理史小翠,聲音更加誘惑,“這個孩子……你瞧,是太史闌那個賤人,未婚生子,和容楚搞出來的賤種。她都和容楚生孩子了,還要拉扯著你家扶舟,這不是欺負扶舟和你?你又憑什么千里迢迢地來救這兩個小雜種?這將你這武帝夫人置于何地……” “這兩個孩子,骨骼清奇,我很喜歡?!表f雅忽然道,“如果太史大人同意,我想收他們做契子女。所以,請你不要一口一個賤種?!?/br> 喬雨潤嗆住,不斷咳嗽。 “你剛才說得也對,也不對?!表f雅淡淡道,“我和太史闌之間那筆帳,不勞你來算。不過你說你我之間沒有仇恨,我還不敢這么認為,”她伸指點了點喬雨潤,眼神譏誚,“我相信,你恨我不下于恨太史闌,只要有機會,你一定會殺我?!?/br> 喬雨潤給她一指點住,只覺得渾身發冷,她仰頭看著氣質高貴的韋雅,再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泥濘血跡的狼狽,頓覺一心的恨意,都騰騰地涌上來。 韋雅算什么東西?當初只是李扶舟身邊一個女屬下,大丫鬟的地位!一朝成了武帝夫人,如今武功出手,連帶周身氣度,四面擁衛,竟然都已令她無法追及! 而這些,本來該是她的,她的! “韋雅!”她臉色一冷,又恢復了先前的猙獰,“既然你要救這賤種,現在就給我乖乖讓開!惹怒了我,我先摜死她!” “留下孩子,我讓你走?!表f雅不看她,站在墻頭仰望云天深處,極東之地,眼神很遠。 “夫人!”史小翠急了,喬雨潤這樣的禍害,怎么能放走? “你們有把握留下她的性命,并且保證孩子的安全么?”韋雅眼光轉過來,依舊那般空,卻又似乎帶著淡淡諷刺的眼神??吹萌诵闹须y受,覺出滄海桑田般的寂寞。 史小翠一怔。 “我們也沒這把握?!表f雅道,“孩子為重?!?/br> 史小翠只得默默無語。 “先讓開路?!眴逃隄櫔b獰地道,“我要先出了總督府,到了安全地方,咱們再來談條件!” 史小翠等人怒目相視,熊小佳落到人群后,悄悄召來一個人,低低囑咐幾句,那人領命而去。 史小翠用眼角余光看見他們的動作,心中稍安,冷哼一聲。 走得出這總督府,也走不出靜海城! “既然如此,任憑夫人做主?!彼?,“但請一定保證我家小主人的安全?!?/br> “你放心?!表f雅道,“既然我來了,自然不能壞了你們的事??偠礁蛧?,也不是我李家能招惹得起的?!?/br> 史小翠聽她說話,平和里總帶著點骨頭,聽著甚不舒服,想來韋雅雖然沒有被喬雨潤說動,其實心中還是存了點怨氣。她此時顧忌著小公子還在韋雅手上,只得當沒聽見。 墻頭上的人讓開,喬雨潤冷笑著邁過墻頭,韋雅也要跟過去,史小翠急了,急忙道:“煩請夫人先把小公子還給我……” “沒看見我一直按著他后心嗎?”韋雅道,“你家小公子先天不足,母腹之中又受了太多折騰,我一直以真氣護著他的內腑,是否能存活,還要看機會……”她身子一閃,已經跟著喬雨潤追了過去。 史小翠呆呆立在原地,想著她臨去的幾句話,心中巨震。 “先天不足,難以存活……”她癡癡地扭緊了手指,“怎么辦……” …… “我尊敬的太史總督?!卞\衣人手里的劍悠悠晃晃,漫不經心地指著太史闌的太陽xue,“看到你真令人歡喜,看到你萎縮于男人懷中更令人歡喜?!?/br> 邰世濤看著他的眼睛,烏黑深邃的眸子,眼角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三分喜意,仔細琢磨卻只有漠然。 淡淡的,因為看穿和掌握一切,而覺得無趣的漠然。 邰世濤默不作聲爬上來,并沒有理會那懸在頭頂的劍,果然錦衣人的劍也向后退了退,但還是對著他和太史闌的要害。 邰世濤這個舉動,讓錦衣人終于一怔,這才仔細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道:“我說呢,太史闌在這種時候居然單身依附于一個男子……你不是她的護衛?!?/br> 他一口肯定邰世濤身份,邰世濤也不理會也不詢問,手掌輕輕按在太史闌后心。 “你應該是一位將領?!卞\衣人又看了他一眼,“從軍未久,但經歷頗多。目前官職不低,和太史闌的交情應該是私下交情……嗯,聽說前院有天紀軍的士兵在,等待他們的副將出來,你該不會是天紀軍的副將吧?” 邰世濤心中一震,想不到多少眼前人都猜不到的事情,竟然這不相干的東堂刺客,一眼就看了出來! “天紀軍不是和太史闌不和么?”錦衣人瞇起漂亮的眼睛,似乎終于來了興趣,“你是jian細?” 邰世濤緩緩抬起頭來,靜靜盯著他。 “你想殺我了?!卞\衣人有趣地道,“難得的是你眼神居然沒殺氣。這么年輕就身居高位,果然有點門道?!?/br> 邰世濤倒覺得有點摸不清這人的門道,明明是敵人,殺意卻不明顯,至今站在這里廢話。這個人,似乎把“遇見并解決有趣的事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這是那種絕頂智慧,難逢對手的人才會有的心態。 “交出太史闌?!卞\衣人道,“我給你一個機會殺我?!?/br> “你有什么資格命令他?”忽然一個聲音緩緩接口。 錦衣人眼睛一亮,“你醒了?!?/br> 邰世濤懷里,太史闌緩緩抬起頭來,臉色還是極白,眼神也頗暗淡。 錦衣人卻沒有掉以輕心的模樣,手中劍立即轉向她,笑道:“大名鼎鼎太史總督,太史元帥,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見面更勝其名。都傷成這樣了,說起話來還是這么囂張?!?/br> “我就是死了,你也只配在我尸體面前跳大神?!碧逢@淡淡地道,“東堂,親王?” “賤名不足掛齒?!卞\衣人居然翩翩向她躬身,姿態優雅。 “我本來就不知道你的名字?!碧逢@聲音虛弱斷續,態度卻很不客氣,“不過我也很奇怪你的囂張。你以為劍對著我就是挾持住我了?你忘記這是在誰的地盤?” “是的?!卞\衣人一笑,“不過我很奇怪,您為什么到現在還不召喚護衛前來營救呢?雖然此處偏僻,在廚房之后,但我相信以你府中人數眾多的護衛,應該很快就能趕來?!?/br> “我……也很奇怪,你為什么還在廢話?!碧逢@冷冷看他一眼,“在我護衛趕來之前,你看起來確實來得及先圍攻殺死我?!?/br> 不等他回答,她淡淡道:“因為你很閑?!?/br> 錦衣人忽然笑了,這一笑艷光四射,圍觀的人如被灼痛眼睛般低下頭。 “哦?”他聲音輕輕,看太史闌的眼神溫柔繾綣,如見久別情人。 “你不是東堂主事人,你甚至……和東堂在這邊的主事人關系不佳?!碧逢@道,“這些刺客對你尊敬卻不親近,甚至還有防備,所站的位置也有距離,不像要保護你,倒像先保護自己。顯然你能決定他們生死,而且不會愛護他們,所以他們忌憚你,這不是主屬之間應有的關系?!彼f了這么多話,忍不住喘口氣,邰世濤將手貼在她后心給她輸入內力,太史闌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錦衣人眼神一掃,那些刺客汗出滿身,心中大罵太史闌太毒,僅僅這么一句話,很可能等下就會害他們遭受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