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節
喚他的名字,每一次叫喊都換來一分力量,每一次叫喊都在提醒她自己,別放棄,別疲倦,別就此倒下,容楚還沒見著孩子,還沒娶到她,她答應他的很多事還沒做,他們還有長長的一生沒有一起走過,她不能食言! 容楚!容楚!容楚! …… 千里之外麗京府,四更才睡的容楚,在五更時分忽然醒來。 醒來那一霎,他眼神茫然。 剛才,似夢非夢,恍惚里他行走在一處雪地,雪地徹骨的冷,雪花如席,風在兇猛地推撞,將人打暈。他艱難地走,遠遠地前面有個影子,破衣爛衫,行路艱難,他看不見影子的模樣,只看見那人留下的一行腳印,血跡斑斑。他沒來由覺得心慌,想要追上去,但卻無法挪動腳步,只得看著那人越行越遠,眼看那人就要行出他的視線,他正焦灼著,忽然看見那人停下,面對風雪,搖搖欲墜卻大聲嘶吼,喊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容楚!容楚!容楚! 聲音凄愴而決然,似天上的鷹,對雷霆風雪,帶血長唳。 他駭然而醒,醒來那聲音似乎還回蕩在耳邊,那是……太史闌的聲音! 容楚霍然坐起,手一伸就翻開手邊的臺歷,這東西是他回來后,仿造太史闌那個重新做的,一模一樣,標注的日期卻不一樣,現在手頭一頁,畫了一個記號的,是太史闌預產的日子。 離現在還有七天。 容楚怔怔地坐著,盯著那個紅筆圈出的日子,不知怎的,覺得那紅太過刺眼,鮮艷如血。 他忽然覺得眼角有些癢,伸手輕輕一按,指尖微濕。 他注目那點微濕,神情慢慢現出震驚之色。 剛才在夢中,他竟然流淚了…… 心意所系,觸動如此,難道…… 太史…… …… “好了!”容榕舒了一口氣,孩子已經取了出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孩子很健康,一出娘胎就扎手扎腳地大哭,哭聲嘹亮,驚得外頭快發瘋的幾個人都砰地撲在了門板上。 但容榕的笑容展開一半就凝結了,聲音里充滿驚慌,“還有一個!” 半昏迷的太史闌聽見這句,眼前一黑——真的中獎了!怎么可能? 耳邊風聲呼嘯,黑暗浮沉,這一刻茫然混亂的思緒里,忽然有一個聲音,撕裂空間,將久已封閉的意識喚醒。 “mama……我們會永遠過這樣的日子嗎?”三歲的小女孩,穿一身破爛棉襖,扒著母親的腿,盯著綠化帶對面肯德基進進出出的孩子們。 她面前是一個干面包,在寒風中早已冷硬。 “不……不會的……”母親抱著她,坐在天橋的涵洞下,裹著一床破被子,將她晃來晃去,“我家闌闌是個小霸王喲,搶了jiejie的命,一個人占了兩個人的福氣,怎么會過不好?” “什么叫搶命?”她仰起有點臟的小臉。 “mama本來該有兩個寶寶的,你jiejie和你?!蹦赣H摟著她,“不過呢,你太強壯,你jiejie讓了你。在咱們這里,這樣子的小孩命硬,以后會有大福氣的?!?/br> 她似懂非懂,“mama肚子里有兩個小孩……” “是的。mama家族里有這樣的傳統?!蹦赣H拿一個更臟的帕子擦她的小臟臉,“你大姨和你二姨就是雙胞姐妹,你外婆和你舅公也是同胞,你本來也該有個同胞jiejie……不過沒關系,我家闌闌過得好就行了?!?/br> “嗯,jiejie的福氣給了我,我就是最好的?!?/br> ……塵封記憶,到此刻應景,才被她翻掘而出,太史闌模模糊糊地,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都說家族有雙胞胎傳統的,后代雙胞胎比例多,不過輪到她身上,她還真不愿意。 內心深處,她并不期盼雙胞胎,多一個孩子多一分風險,在這生孩子便如踏入鬼門關的古代,雙胞胎的變數實在太大了。 她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只掙扎著又看了看容榕。 容榕鎮定了一點,眼神嚴肅——那第二個之所以一直沒被發現,是因為被前頭那個家伙壓在身下,那孩子小得可憐,看上去和老鼠似的。 已經經歷了前面一次,現在她手順了許多,照常處理,并吩咐穩婆準備等下縫合用的刀剪針線。 史小翠也鎮定了些,幫忙剪斷臍帶,用干凈的布一裹,把新生的孩子抱了出去,想安排嬤嬤趕緊給孩子洗澡包裹,那娃娃嘹亮地哭著,聲音兇猛,外頭邰世濤扶著墻,拼命探頭望,眼神驚嘆,“jiejie沒事吧?啊……好漂亮的娃娃!” “確實,聽說新生的孩子都很丑,這個倒白白嫩嫩的,瞧這頭發,多黑多亮?!笔沸〈浜鋈幌肫鹨患?,“哎,剛才穩婆暈著,我們又慌著,居然沒在意是男是女,我瞧瞧?!闭f完正要低頭,忽然看見邰世濤直勾勾的眼光,才想起來不妥,一把將他推開,“一邊呆著去!” 邰世濤紅著臉,垂頭,問:“jiejie呢……” 史小翠怔了怔,眼神中有憂色,將孩子交給嬤嬤去清洗,道:“還有……” 她話音未落,忽然隔壁一聲巨響,似乎什么東西被推倒,隨即有男子獰笑聲音響起。 “太史闌,生完了?現在可以把命交給我了!” == 史小翠霍然回頭,眼神里怒色一閃,隔壁屋子里容榕手一顫,但手下沒停,第二個孩子也拿了出來,這孩子和前一個截然不同的風格,極其瘦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臉色發青,哭都不哭一聲。 太史闌身下的褥子都濕透了,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一般,居然還是沒有暈去,她半仰著頭靠在枕上,聽見這一聲,似乎想扯扯唇角,卻連這力氣都使不出來。 海鯊么……倒確實會選時機,也真虧他耐得住性子。不過她感覺里應該還有一個,怎么一直都沒動靜…… 海鯊并沒有從門戶闖進來,他霍然暴起,掀翻被褥一地,竄到墻邊,砰一聲一拳打在墻上,這面墻和隔壁共用,墻上開窗以便查看對屋動靜,海鯊也算精明,算定這里才是最薄弱的地方,遠比那邊門戶安全,第一目標便沖著這窗戶來了。 “咔嚓”一聲,窗戶變形,木屑紛飛,卻沒有碎裂,海鯊臉色變了變,他沒想到這外表是木質的窗戶,木頭里面還釘了一層生鐵。 他反應快,一擊不中,立即讓開,隨即便聽見“咻”地一聲,一排小箭從變形的窗戶上方射出,擦過他的頭頂,射向對面墻壁。 那般猛烈的風聲從海鯊頭頂過,海鯊甚至沒有看見箭的形狀和位置,只感覺一股森冷的風穿過頭頂,隨即頭皮一痛,伸手一摸,滿頭的血。 他一驚,想不到這暗器這般兇狠,這樣的速度,明明自己躲不過,是暗器發射的時候慢了一點? “咻咻”幾聲,那邊的柜子被射裂,被褥被瞬間扯碎,連帶里頭的簾子都被撕裂,那邊墻壁被震動得嗡嗡作響,隨即嘩啦一響,什么東西碎了,再“砰”一聲,又有什么東西被震倒了下來。 海鯊來不及回頭看,因為此時邰世濤已經撲了過來,二話不說就是一拳,風聲虎虎,直擊他太陽xue。 史小翠已經抱著孩子又退回了產房,那孩子哇哇地哭著,聲震屋瓦。太史闌聽著那哭聲,倒回復了些精神,顫聲催促容榕,“……不要管……快……快縫合……” 容榕傻眼了,她就記得開刀剖腹的準備工作和手法,但是卻忘記剖腹最后一關的縫合,這這這……她不會女工??! 縫合也很重要,這要縫不好,留下丑陋的傷疤還在其次,以后的愈合度也會受到影響,甚至可能再也懷不了孩子。 身后娃娃哭,隔壁男人在打架,屋子里穩婆在抖,血氣彌漫,容榕快哭了——為什么嫂嫂連生個孩子,也要這么驚心動魄與眾不同? 但此時也容不得她猶豫,會不會縫合都得她上,她無奈,只得趕緊穿針引線,抖抖索索地開始縫合。 人對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東西,就會失去底氣,一腔勇氣用到最后也會耗盡,突然生出怯弱。她的下手已經沒有下刀時的利落,額頭很快滲出汗來。 太史闌倒緩和了些,痛到極致就是麻木,和最初活生生剖腹取子的慘烈比起來,縫合的痛已經變得可以忍受,耳邊聽著孩子生命力旺盛的哇哇大哭,精神一振,周身的力氣也似回來了點。 此時屋內屋外一片混亂,邰世濤在和海鯊打斗,史小翠在門邊匆忙總控機關,容榕在縫合,穩婆在發抖,隱約不知哪里還有點奇怪的聲音,這一片亂糟糟里面,太史闌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最該發出聲音的,沒有發出來! 她渾身一顫,容榕一聲驚叫,險些把針斷在她rou里。正要按住她叫她別動,太史闌已經哆嗦著道:“孩子……孩子……哭……哭……” 容榕一怔,這才想起第二個孩子出生以后,一直沒哭! 她駭然轉頭,孩子還抱在穩婆手里,可是穩婆哪里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也不知道清洗,也不知道看性別,抱著孩子的一雙手臂,只顧著不停顫抖。 容榕一看那孩子的臉,心中便轟然一聲,眼淚嘩地落了下來。 緊閉的眼睛,鐵青色的臉……這是個……這是個死胎…… 她不敢說話,半臥在床上的太史闌卻已經看見了她的臉色。 太史闌心中一沉,一沉的同時卻又生出不甘——她不信……她不信! 她不信她犧牲一切,拼盡性命生出的孩子,會不見她一面而去! “抱來……抱來……”她顫聲道。 …… 海鯊此時不過和邰世濤交換三招,兩人都心情急迫,兩人都滿腔憤恨,招招殺招,咽喉、眼睛、眉心、太陽xue……刀劍之光在要害周圍呼嘯盤旋,每一招都期待一次狠狠穿透。 海鯊畢竟老了,又在黑暗中等待了這么久,之前的重傷也開始發作,沒幾招就被拼命的邰世濤又逼回室內。他卻并不驚慌,一邊退,一邊冷笑著伸手入懷。 他的懷里,有著此行攜帶的一樣重要東西,這東西使用了,這里的人一個都活不了,包括他自己??墒沁@又有什么關系?他的王國已經崩塌,他的從屬全部死亡,他連唯一的女兒都沒能保住,雖然小道消息有說海姑奶奶沒死,但他心里知道,這只不過是太史闌的誘敵之計而已。 女兒死了,他心里知道。 他已經什么都沒有了,這把年紀也不期待東山再起,東山再起又如何?打下的江山誰繼承?天下萬物都已空,他現在所要的,不過是和仇人同歸于盡而已。 懷中的東西,是東堂那邊的秘密贈予,一個圓圓的黑球,炸開的同時,會蔓延出世上最可怕的毒。這個東西有個非常形象的名字,叫“赤地千里?!?/br> 所經之處,赤地千里。 他退回室內,靠近那變形卻無法進入的窗邊,他的手已經觸及那圓而冰冷的東西。 忽然窗子那邊,傳來史小翠尖利的大吼。 “海鯊!看看你背后!” 海鯊冷笑一聲——真是拙劣的轉移注意計。 然后他隨即便臉頰一抽,感覺到背后砰地一聲,忽然壓下了一個東西。 冰冷……僵硬……帶著淡淡的血腥氣和奇異的臭味……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嚎叫,用力一甩將背上那東西甩落在地,在驚訝這東西這么容易被甩掉的同時,他的刀已經反手劈了出去,一刀砍在那東西身上。 像是砍入木頭的聲音,悶悶的。 他的視線在動作之后,落在了地上,隨即他發出一聲慘烈的,不似人聲的嚎叫。 地上,海姑奶奶經過特殊處理的,僵硬的尸首橫陳,尸首的左半邊手臂,斜斜地吊著,是剛才他那一刀的結果。 剛才倒在他背上的……是女兒的尸首。 海鯊一瞬間心膽俱裂,此刻才明白先前擊打窗戶,那些暗器為什么沒有先招呼他,那暗器并不是為了對付他,只是為了擊向對面的柜子,把柜子和柜子后的冰棺都擊碎,露出海姑奶奶的尸首! 而他,剛才就站在被褥后,他身后一層薄薄板壁之后,就是海姑奶奶的冰棺。 他站在女兒身前整整一夜,卻不知道她就在身后。 海鯊噗地噴出一口血,撲向女兒尸首,“阿搖!” 刀光一閃,邰世濤一刀砍在他背上! …… 容榕的手指在發顫。 她有生以來沒有遇見過這么混亂可怕的場景,她側身對著窗戶,正看見那尸首倒在海鯊背上的一幕,那慘白發青,黑發長垂的尸首倒下時,就好像倒在她背上,她手指一抖,又縫歪了。 床上太史闌好像沒感覺,還在催促抱過孩子來,容榕此時怎么敢讓她看孩子,眼看尸首亂倒,血雨飛濺,邰世濤苦斗,孩子痛哭,太史闌臉色慘白,身邊還有一個死孩子……她五內俱焚,還要在這種場景下,做自己從沒做過的細致活。只覺身入地獄,恨不得就此死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