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節
容榕立即道:“我來我來,我最近在蒼闌營,和jiejie們學會了做很多東西,我會紅燒魚,三絲豆腐,酥油雞……”話到一半忽覺不妥,也不知道嫂嫂現在還肯不肯吃她做的東西,慢慢垂下了頭。 “姑娘有心了?!蓖跗抛有Φ?,“只是此時也用不著吃這些。方才老婆子瞧了,這里備的就是雞蛋紅糖的等物,這便很好,補品此時也是用不著的。請嬤嬤給做些荷包蛋來吧?!?/br> “讓容榕去做吧?!碧逢@笑道,“我想嘗嘗你的手藝?!?/br> 容榕霍然抬頭,眼睛發亮聲音發顫,“好?!?/br> 她去了隔間,在柜子里找到紅糖雞蛋,兩個嬤嬤要來幫忙,把鍋子隨意用水沖了沖,又把水倒進一邊備好的盆里。容榕瞧著,一把接過鍋盆,道:“嬤嬤們還是去伺候嫂嫂,這里我來!” 嬤嬤們有些為難,因為史姑娘吩咐過,任何事必須幾人結伴來做,不允許單獨行事。 太史闌在那邊隔窗看見,道:“你們過來,不要打擾容小姐?!?/br> 嬤嬤們退出去。容榕坐下來,看了看那鍋,覺得好像有點臟,拿過鍋找了個刷子就開始擦洗,她擦洗得極其用力,似乎想將鍋搓下一層鐵屑來。擦著擦著,她垂下的長發間,一滴滴水珠落了下來。 水珠越來越密集,噼里啪啦滴落在鍋子里,她也不擦,就那么一邊哭一邊拼命刷洗,一邊拼命刷洗一邊哭。 刷洗的不止是那些鍋盆,還有這一生初次,無法遏制,如白染皂的惡念。 哭的不僅是委屈,還有更多的自我唾棄和慚愧悲傷。 她無法想象自己在一刻之前,居然會冒出那樣的念頭,如鬼神驅使,事后回想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如果那一下真的推了下去,她有什么臉活在人世間?便是現在,她也覺得再也無臉見人。 世濤是對的,她這樣自私、卑劣、無恥、惡毒的女孩子,確實遠遠比不上嫂嫂,確實沒有資格去*他。 噼里啪啦的淚水不再落,因為早已在臉上匯流成河。 她把鍋子刷得雪亮,連自己手都搓紅了。 那些用水洗一遍難以清除的蟲卵,在她這樣無意識地拼命搓洗之下,尸骨無存。 世間善惡,自有定數。 隔壁穩婆靠著窗口張望了一下,愕然道:“那位姑娘在做什么呀……這鍋子何必擦這么干凈……這這這,這等了半天還沒吃上?!?/br> “不要催她。不急?!碧逢@躺在床上,在看容楚親自給她寫的《生育指南》,嗯,此時要保持平靜情緒,放松身體,保持體力,盡量進食易消化食物,不要亂喊亂叫。 都是廢話,以上。 她瞟一眼容榕,臉上還是淡淡的沒有表情。壓抑的情緒,總要給她有個發泄的地方,這荷包蛋嘛……希望她哭完了還記得做。 好在容榕過了一會真端了碗糖水雞蛋來,并且輕聲道:“我用銀針試過了,沒有毒?!?/br> 太史闌接過碗,其實她并不打算吃任何東西,畢竟這密室已經給人來過,之后什么事都應該更加小心,而且剛剛也才吃過飯。讓容榕去做荷包蛋,不過是給她一個發泄和獨處的機會而已。 她嗅了嗅,道:“不錯,很香?!甭耦^吃東西,卻從碗的邊沿上,給容榕打了個眼色。 容榕一怔,不過當她接過碗之后,她就明白太史闌的意思了。碗里的食物只動了一點。 因為先接收過太史闌的那個眼色,所以她也沒多心,知道太史闌依舊不放心那可能潛在的刺客。順手接過碗,笑道:“嫂嫂怎么只吃了一半?” “剛吃過,實在吃不下?!碧逢@摸著肚子。 “也是?!比蓍沤舆^碗,順手倒進了旁邊的雜物桶內。 太史闌心中暗贊她機靈。 陣痛已經越來越緊,穩婆檢查了之后卻說:“還得有陣子,大人千萬節省體力?!?/br> 太史闌有點疲倦,閉上眼睛,趁著一陣陣痛過去時想睡會兒。容榕將穩婆拉到室外,盯著她的眼睛,道:“我瞧著嬤嬤你神色不對……我嫂嫂她這胎……可好?” 穩婆猶豫了一下,道:“倒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胎位不正,等會老婆子試著再揉揉,看能否復位。大人的盆骨也窄了些……好在大人身體底子好,如果能早點生下來,孩子活著的機會會大些?!?/br> 容榕瞪大眼睛,心砰砰跳起來,雖然穩婆說得含糊,但她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史闌有可能難產! 邰世濤過來,隱約聽見了這句話,抬腿就要向里沖,被容榕一把拉住,“你進去算怎么回事?現在還沒什么事,別驚擾了嫂嫂!” 她之前看見邰世濤就有些不自在,還從未用這種自如的語氣責怪他,邰世濤愣了一愣,回頭看見她坦蕩又焦灼的眼神,心中隱約覺得容榕似乎有什么變化,但此時也沒心情去細想,頹然在一邊坐下不語。 太史闌迷迷糊糊又痛醒了,她睡得不安穩,陣痛始終緊逼著她,夢中似乎也總看見一雙眼睛,惡毒且森冷地注視著她,她睜開眼睛,看看床頭的西洋鐘,才睡了不過一刻鐘。 剛才吃過雞蛋的碗還放在桌上,燈光下細瓷光澤幽幽。 她有點奇怪,那暗中的人,怎么那么沉得住氣? 這密室里有人,她知道。甚至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要么在房間背后的那三條暗道其中之一里,要么在隔壁那間放雜物的房間里。 她敢繼續在這里生產,是因為這間產房照樣處處機關,有人真敢闖進來,必定也叫他有去無回。 宗政惠那樣的錯誤,她不會犯。 奇怪的是,她在等,對方似乎也在等。等什么?等她折騰過漫長的生產期,在最精疲力盡的那一刻出手? 她心中忽然一陣煩躁,正好此時史小翠下了密道,過來向她稟報那轎子回后院的情況。 “我們抬著轎子一路過去,有刺客試圖接近,但是并沒有全力出手?!彼偷偷?。 太史闌疲憊地皺起眉——怎么和她想得不一樣?難道錯疑了人? 此時也只好擱下這事,她對史小翠使了個眼色,史小翠神情一凜,隨即恢復正常。走了一圈道:“大人,這隔墻的窗怕是影響光線,關上吧?!闭f著砰一聲關上了那可疑查看隔壁的窗。 關上窗之后她有些緊張地看著太史闌,做了個手勢問“現在帶人動手?” 太史闌生產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不多,現在又懷疑有內jian,史小翠能動用的人手更有限,想著此刻密室內竟然可能還藏有刺客,而太史闌身邊只有她一人,重大的壓力,令史小翠掌心里滿是汗水。 太史闌搖搖頭,她的陣痛又開始了,穩婆急急地將史小翠請出去,但依舊表示要再等,座鐘嗒嗒地走著,入夜了。 隔壁的屋子很安靜,盛放被褥雜物的柜子頂天立地。 那層層疊疊的被褥背后,有人緊緊地閉著眼睛,僵直如僵尸般站著。 海鯊。 他和喬雨潤沒有離開密道,一人選了一個地方躲藏,他選擇了這頂天立地貼墻打制的柜子,把那些被褥向前推,自己鉆進去,從外面看,被褥沒有任何變化。 被褥后頭是一層素白的隔墻布,他就在布后,就算被褥被人抽出一床兩床,也不能發現他,誰也不會閑到沒事干,把所有被褥都抽出來,再把簾子掀開。 果然確實沒人發現,邰世濤搜索時在被褥前走過三次,還抽出一床被子瞧了瞧,也沒發現任何端倪。 海鯊很滿意。只是心中隱約還有點不安,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勁,但又想不明白這不對勁是什么。 除了不安的感覺外,他還有種很奇怪的感受,好像這室內有一種極其哀傷的氣氛,緩緩地,從他身后,將他包圍。 他心底涼涼的,忍不住在這片溫暖的黑暗里,回憶往事。想起先頭妻子難產,留下一個女兒撒手人寰,之后他娶妻妾無數,再也沒能有一子半女。到最后他也認了命,想著也許是自己殺人太多,遭了天譴,命中無子。也就一心一意撫養女兒長大,因為他干的都是刀頭舐血的活兒,不放心把女兒留在身邊,早早將她送到海中小島,后來又為了幫會利益,把她嫁了一個老頭子,因此,早些年的父女關系一直淡漠,他心知對不起她,所以向來什么都滿足她,知道她在黃灣群島有些事不如意,就帶人離開靜海遠赴黃灣給她撐腰,在黃灣那一個多月,父女關系終于得到了修復,誰知道就在父女感情好容易恢復的時候,太史闌來了,趁空就搗了他的老窩。女兒聽說后要為他報仇,卻也被太史闌殺了…… 海鯊眼底,兩粒渾濁的老淚,緩緩流下來。 他不動,任那眼淚被布匹慢慢吸收,心中有些微微詫異,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在此刻想起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鐵,越大的傷痛,越不會輕易沉溺,令自己頹喪疼痛?;钪?,永遠比什么都重要。 雖然這么想,心上依舊似有細線拉過,緩慢而不斷地割裂,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著自己并沒有親眼看見女兒的死亡,外頭也有傳言說女兒其實沒死,只是被太史闌關起來好挾持他。 如果女兒真的沒死,出現在他眼前…… 黑暗里,海鯊的身子顫了顫。 …… 下半夜的時候,隨著穩婆一聲喊“差不多了!”太史闌終于正式進入了臨產的過程,除了史小翠,穩婆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邰世濤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門外。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這密室雖然在地下,但是容楚為了太史闌賞心悅目,有良好的心情待產,特意把密室布置設計得十分講究,但很明顯這份苦心白費,要生產的那個急急進了產房看也沒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煩躁,用腳尖將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團糟。 兩人都豎著耳朵聽里頭的動靜,不出意料,毫無太史闌的大叫呻吟,只有產婆不間斷地“用力,用力!”聽起來空空曠曠,讓人心底沒有著落。 七八個時辰沒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強支撐著靠在椅背上。邰世濤瞧著,心中也有些不忍,低聲道:“你睡一會吧,沒事的?!?/br> 容榕搖搖頭,強打精神道:“嫂嫂還在熬著呢,咱們說說話吧……你是來赴宴的,現在人失蹤了,你的士兵怎么辦?回營之后怎么交代?” “管他呢?!臂⑹罎裏┰甑氐?,“就當我失蹤了好了,出去后再想法子周全,現在我真的一點心思都沒有?!?/br> 容榕點點頭,輕聲道:“放心吧,嫂嫂一定會沒事的,她一向身體底子好,哥哥請了專門的藥膳師給她調理身體,很快我們就可以看見小家伙了?!?/br> 邰世濤聽她語氣溫柔平靜,煩躁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些,覺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頭看她一眼,正看見她小小的臉,在珠光的柔輝中發光,神態安詳。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她親切,她不再羞澀拘束,他也平靜了很多,點頭道“是的。jiejie從來就沒有遇上能真正難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沒有?!闭f著頻頻對里頭張望。 容榕抿著唇,半天前她還會為這樣的舉動言語傷心,此刻卻也覺得心頭平靜。只是太史闌沒有聲音,反而更加讓人心頭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話來說,“你和嫂嫂不是親姐弟……我可以知道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嗎?” 邰世濤目光立即柔和了,唇角綻開一絲微笑,“那年春天……” 他慢慢地,娓娓地敘說,繃緊的身子漸漸放松,容榕靜靜地聽著,無意識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濤也沒在意,他沉浸在過往的思緒里,覺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 “……雖然我一直在為她做內應,說起來是我犧牲,其實還是她一直在照顧我……”邰世濤收了尾,唇角掛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轉頭,卻看見容榕在他肩頭睡著了。 他垂頭,看見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臉,長長的睫毛如一只安靜的蝴蝶,靜靜垂著蝶翼,唇角也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邰世濤肩膀顫了顫,想挪開,最終卻沒有挪,拿過椅背上一件披風,輕輕蓋住了她。 …… 太史闌此刻正在漸漸昏眩的意識里浮沉。 生產的疼痛,其實并不足以讓她崩潰,她受過太多的傷痛,此刻尚覺得可以忍受,但體力卻在迅速流失,穩婆一直在讓她用力,她用力了,卻依舊沒有等到瓜熟蒂落的感覺,偶爾睜開眼,看見穩婆額頭的汗珠流了滿臉,甚至噼里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里也隱約知道,自己似乎是難產了。 好運氣終有到盡頭的時候,人生里真正最艱難的一關到了。 她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懷孕前期三個月她一路趕路顛簸,四個多月落海斗鯊,海上漂泊,勞心勞力,回來后出現胎像不穩,以她那驚人體質,良好調養,還出現這種情況,很明顯是折騰過度了。 現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經統統不在意,只望這個孩子能平安生下來,只望他能健康長大,甚至聰明與否都不要緊,但決不可……決不可未見親人,就被剝奪生命。 隱約聽見穩婆的聲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后來慢慢地有點不對……現在只能看運氣了……幸虧大人體質好,換成別人早……” 她閉了閉眼。 不行,必須要生出來,否則容楚該有多傷心?否則她要怎么原諒自己? 又是一陣徒勞的用力,她在劇痛之中掙扎,努力地向下使著力氣,孩子既然不大,怎么會出不來?她不信! 時辰過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覺得穩婆的聲音似遠似近,像被水流攪來攪去聽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個!我得去問問!”隱約還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門,隨即又停息。 她霍然睜開眼,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聲厲喝,“站??!” 穩婆被她突如其來的叫聲驚得站住腳,駭然回望,便見她面色煞白,滿臉是汗,雙手緊緊抓住床兩邊的扶欄,指尖已經嵌入扶欄的軟木之中。 “你去問誰?”她聲音冷厲,“此刻我的事情,誰能做決定?” 穩婆傻住,抖手顫唇。 “我自己才能決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 “大人!”穩婆的眼淚嘩一下落下來,“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這樣!實在是……實在是……” “沒有實在!”她咬牙,“給我剖了!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