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節
景泰藍連點大頭,“是呀是呀。多謝母后體恤?!?/br> 宗政惠低下頭喝茶,眉頭暗皺——這小猴崽子越來越精乖,真不知道這些話是他自己說的還是有人教。剛才險些就上了他的當。這要真讓全宮宮人重新裁衣,明日她就會被三公彈劾不恤民生,奢靡浪費。 她低頭喝茶,忽覺茶水里,似有白影一閃而過。她大駭,霍然抬頭,頭頂就是飛龍雕飾的巨大橫梁,和攢寶珠的寶頂,哪來的白影? 她心砰砰直跳——以往她不信鬼神之事,但這些年,漸漸便有些暗室虧心。此刻身居承御殿,這顆心更加無法安寧。 眼看底下那兩人事不關己姿態,她心中忽有念頭一閃——莫非他們給自己安排了這里,就是要裝神弄鬼,嚇瘋或者逼走自己? 這念頭閃過,她渾身一震,背心瞬間濕了。 回頭想想,回宮這事,皇帝答應得突然,做得爽快,還違背常規高接遠迎。再想到回宮之后的種種,和此刻的時辰,越想心中越確定——他們就是要嚇死自己! 心中一旦確定了是有人故意,確定了對方真正要玩的花招,她倒心安了。 不過如此。 裝神弄鬼手段又如何?她也不是沒有殺手锏! 反正皇帝總不能在今夜下手殺她,她今日在宮中出事,明日朝中就要生亂。宗政惠敢于回宮,自然不擔心自身安危。何況她從永慶宮帶回的內侍,也多是康王安排進去的高手,此刻都在殿外伺候著,無論如何,保她性命還是能做到的。 她微微咳了一聲,李秋容往她身邊不動聲色地靠了靠。她舉起袖子擋住臉,喝茶,在袖子遮掩下,對李秋容悄悄說了一個字。 李秋容怔了怔,瞄了一眼容楚,神情似乎有點不以為然,但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他低下頭,默默退到一邊,趁著幾人說話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退了出去。 他出去后,宗政惠放松姿態,當真和容楚談起帝師的事,容楚也認真和她說,選了哪幾位夫子,人品才學出身各自如何,只是他一邊說,一邊頻頻看外頭天色。 天已經黑透了,一輪明月升起來,圓潤光潔,清輝遍地。 宗政惠看見這月色,心中才隱約想起,今夜逢十五。 “國公想必擔心宮門下鑰?!彼⒅莩?,笑道,“今日典禮太遲,想必已經夠下鑰。不過無妨,哀家記得先帝在時,國公經常留宿宮中。前殿耳房還有一間院子,是你專門下榻的場所。那地方靠景陽殿近,又有小門。等會皇帝安排人打掃妥當,國公今晚就在那將就一晚?!庇謱疤┧{眨眨眼睛,“把小門一鎖,那邊有護衛。陛下就不用擔心國公趁夜來刺殺您啦?!?/br> 她難得開句玩笑,景泰藍哈哈大笑,又奶聲奶氣,十分歡喜地道:“母后,不用特地打掃啦。前陣子國公忙于商議國事,不及回府,他和三公,也有在那屋子暫住過,不妨的?!?/br>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聲,面上卻笑得從容和藹,“如此更好?!鞭D頭對容楚道,“如此你可心安了?” 容楚忙躬身辭謝,宗政惠不理他,只擺了擺手道:“既然留下了,咱們就慢慢談談。今兒月圓,咱們母子也算一個小團聚,一起用膳吧。國公也單列一席?!?/br> 容楚又謝。景泰藍咬著指頭,眼珠子骨碌碌的,看看宗政惠,看看容楚。表情有點猶豫地道:“朕……朕宮里……” 宗政惠眼神一冷。她沒想到皇帝竟然不愿和她一起用膳??伤裢肀仨氁鸦实哿粝聛?,因為不留皇帝,她就無法留下容楚。 少了他們,今晚的反攻計劃可玩不成。 這小子先前不是做得很好,現在就忍不住了? 容楚已經笑道:“陛下可是又惦記玩伴了?稍遲些回去不妨事的?!?/br> 宗政惠用眼神詢問,容楚道:“還是和帝師有關。微臣等為了讓陛下能更用心讀書,特為他尋了幾個陪讀兼貼身護衛。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有兩位住在宮中,近日想必陛下和他們玩得不錯?!?/br> 這事倒也常見,宗政惠明白景泰藍不過是貪玩,心中一松。笑道:“吃過飯就放你回去玩罷。難道你我母子半年不見,連吃頓飯你都不肯陪著?” 景泰藍立即垂了臉說不敢,神情微有些沮喪,宗政惠想著畢竟是孩子,裝了這許久終于裝不下去,這樣也好,省得他總人精一樣,讓她瞧著心慌。 她只當沒看見景泰藍神情,命人傳膳。她和景泰藍一桌,在殿側給容楚另安排了一桌。所有用具她注意到了,都是銀質餐具。 她不住含笑給景泰藍讓菜,也讓容楚吃菜,一殿溫暖,和樂融融。 李秋容從殿外悄悄進來,立在一邊,眼神有點迷蒙地看著殿中一幕——華燈高燃,帷幕深深,含笑相對的母子,溫和從容的重臣。好一副天倫樂,好一副君臣情。誰還能想到就在大半年前,這幾個人還你死我活,針鋒相對,踩著彼此的血,在燃起的熊熊烈火里,誓死爭奪? 就是今日,這一副和美景象背后,依然暗藏無限殺機。 這就是皇家,這就是宮廷,這樣的事情,只能發生在這里。紅粉骷髏現溫存淺笑,慈憫悌恭掩帶血寒刀。 他垂下眼,無聲無息地握緊手掌。掌中有一塊黑色物質,在他的內勁摩擦下,散出些淡淡的白煙,混在這一殿燈火,滿室暗香中,尋覓不著。 “今日好興致,不妨喝些酒?!弊谡菟菩那楹芎?,招李秋容上來斟酒。景泰藍捂住酒杯,小臉紅撲撲地,嚷:“母后,兒臣還小,不能喝酒?!?/br> 一邊的容楚也轉過頭來,笑道:“太后,陛下量淺,怕是不能。再說他稍候還要去做功課?!?/br> 宗政惠看他對皇帝的公然回護,眼底閃過一絲憎恨。掩袖笑道:“誰說讓他喝酒了?倒是國公,聽說海量,這是宮中名釀,可愿一嘗?” 容楚一笑,“若是往日,著實求之不得。不過如今……” 景泰藍又嚷:“國公有傷啦,不給你喝?!闭f完干脆一揮手,讓自己的近侍過去收了容楚酒杯。 宗政惠眼底閃過一絲譏誚,面上神情倒顯出微微尷尬,隨即一笑,道:“那哀家就自斟自飲吧?!弊尷钋锶萁o她倒了一杯,自己慢慢喝了。 景泰藍舒了一口氣,專心刨飯,忽然飯上多了一塊蜜炙羊腿,耳邊是宗政惠溫和的笑聲,“你最*吃的,多用些?!?/br> 景泰藍隨口道:“謝謝麻……”忽然一怔,停下筷子。容楚對他看了一眼,景泰藍才從有點發癡的狀態中掙脫出來,改口,“多謝太后?!?/br> 宗政惠正在喝酒,似乎沒在意,隨意擺了擺手。 景泰藍埋下頭,繼續吃飯,這回速度卻慢了許多,神情有點恍惚。 剛才…… 剛才他低頭專心吃飯,乍一看到那菜,聽見那溫和語氣,恍惚中還以為是麻麻…… 還以為是那段和麻麻在一起的日子,吃飯時,麻麻會隨意地夾一些菜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他回宮后,時常想起當初那些生活細節,并深深遺憾此后再難有那樣的場景,在心內盤旋久了,以至于剛才那一筷菜夾過來時,他心中一喜,還以為是麻麻。 此刻清醒過來,忽覺心里不是滋味,似從天堂的夢,回歸現實的冷。 有些人和事,無論什么都不可替代,哪怕身邊是他正經的母親。 景泰藍怔怔地瞧著那塊蜜炙羊腿。 母后…… 你知不知道我不*吃這道菜? 你知不知道……這是我長到三歲半,你和我吃的第一頓飯? …… 宗政惠根本沒注意到景泰藍的神情,也不認為羊腿有什么不對,她根本不知道景泰藍喜歡什么,只是看他*吃rou,想必羊腿也是喜歡的。 她斜眼瞟著容楚,看他斯文優雅的姿態,殿內明珠被燈光折射,光芒耀眼,卻似乎還不及他熠熠生輝,他坐在那里,玉容霜雪,俯仰風流,一殿的年輕宮女,都用眼角悄悄掃他的衣角。 宗政惠心頭的燥熱又起了,她按捺地飲下一口酒,抬眼看了看李秋容,李秋容眼睛慢慢地眨了眨。 宗政惠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將酒杯一扔,驚叫,“??!” 殿內人都驚得抬頭,宗政惠身軀僵硬,仰頭上看,“上面……上面……” 眾人又看上面,雕梁承塵一覽無余,有什么? “太后……”李秋容急步趨前。宗政惠神色驚慌,顫聲指著酒杯,“剛才……剛才我在酒杯里,看見有白影一晃而過……” 她聲音幽凄,聽得眾人都打了個寒戰。 李秋容肅然道:“奴才僭越?!闭f完也不見他作勢,縱身而起,在承塵上頭轉了一圈,輕飄飄落下來,道:“太后萬安,上頭無事?!?/br> 眾人都悄悄噓一口氣,卻也免不了微微變色。這殿空著已久,宮人也是剛剛調過來,都知道這殿之前是先帝所住,先帝似乎就駕崩在此殿。 這么一想,渾身的汗毛都開始往上站,景泰藍瞪大眼睛,小臉煞白。 “今夜月光好?!敝挥腥莩€神情自如,笑道,“想必月光從上頭射入,落到了太后酒中,才有白影恍惚。如此來說,太后當真是雅人,便是隨意獨酌,也有天人感應,月光落杯相伴,微臣等可沒有這般眼福了?!?/br> “就數你會說話?!弊谡菽樕D好,笑道,“難怪當年先帝那般喜歡你……” 她說到先帝,臉色又是一澀,神情怔怔,似是自己也沒想到怎么忽然就扯到先帝身上。 殿中忽然起了一陣風,燭火幽幽晃晃,將人的影子拉長,倒映在宮墻上,便似四面有幢幢的鬼影逼了來。 眾人都覺有冷意,悄悄裹緊衣裳。 容楚神色也似有些不自然,轉開了話題。宗政惠卻瞧見他和景泰藍,似乎悄悄對了個眼色。 她心底冷笑一聲。 一頓飯,如果沒有酒,沒有談興,很難拖延很久。她開口尋找話題,慢慢談到朝政。 提及朝政便不能不提到南方戰事,提到南方戰事便不能不提到一個人,這個名字第一次從景泰藍嘴里出來時,宗政惠當沒聽見,當景泰藍滔滔不絕開始說起太史闌在靜海的舉措時,宗政惠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她擎著杯,淡淡道:“太史將軍其實……” “哦太后,”容楚忽然微笑道,“您大概還不清楚最近的朝臣等級變遷。太史闌已經拜援海軍元帥,您該稱她一聲太史元帥了?!?/br> 宗政惠手微微一頓。 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轉眼她就想到這個元帥代表什么意義——向來只有外三家軍統帥才能稱元帥,如今新建了援海軍,并拜她為帥,意味著援海軍將不會再是一個臨時組建的大營,會成為外四家軍之一,天下軍權,有四分之一歸了太史闌! 再往后,以太史闌的兇悍,很可能在朝廷幫助下,或蠶食或吞并,將外三家軍也納入麾下。 兵權! 一想到至關重要的軍權,真的這么順理成章地到了那女人手中,宗政惠便覺得心內的火,呼啦一下燒到了腦子里。 她將酒杯重重一擱,酒液嘩啦一下濺出,潑了她滿手,宮女趕緊上前要替她擦拭,她不耐煩地推開,尖聲道:“陛下!你是昏聵了嗎?你這旨意為何當初哀家沒有瞧見?還有,外三家軍軍制未改,這又來個援海軍帥,你是愁我們藍家天下還不夠被人覬覦嗎?” 景泰藍從飯碗里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含著筷子,嗚哩嗚嚕地道:“……現有軍制達到一定人數,自然升制。太史元帥任元帥無需朝廷決議,只需兵部上折,三公批紅就行了……太后……您為什么要生氣……” “太后此話還是打住在今晚吧?!比莩谝贿吢朴坪葴?,“外三家軍忠心王事,苦守邊疆。多年來功勛彪炳,是我南齊股肱之臣。太后您這話說多了,可莫寒了天下將士之心?!?/br> 宗政惠一窒,這才想起自己激憤之下失言,竟然連心中暗藏的擔憂也說了出來。她吸了口氣,衣袖一拂,正要說話,景泰藍忽然揉了揉眼睛,困兮兮地道:“母后,朕困了……” “那便送陛下回寢宮?!弊谡萏筋^看看外頭天色,有宮人道,“外頭起風了?!?/br> 景泰藍迷迷糊糊對外頭一看,天色深黑,月光幽冷,一陣風過,宗政惠在他身后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這一聲嘆,嘆得景泰藍汗毛倒豎,他忽然想到剛才那個“白影子”,抖了抖,抱住了近侍,顫聲道:“朕……朕不想出去……” “那就留下來吧?!弊谡莺茈S意地道,“夜里風大,路上還容易著涼?!?/br> 景泰藍猶豫了一下,宗政惠又道:“不然陛下你先去睡。哀家和國公再談談公事。等你睡著了,請國公送你回日宸殿,如何?” 景泰藍咬著手指想了想,終究不愿意走夜路,點了點頭。宗政惠便命跟隨他的近侍去安排床鋪,并沒有讓自己的人跟過去。 容楚一開始似欲阻止,看她這樣的安排,也就沒有說什么。低頭慢慢吃菜。 宗政惠心中冷笑——只要她留了皇帝在這里,容楚就絕不會走,哪怕此刻留下其實不便,他也裝傻。 他裝傻,她自然也裝傻。 門外忽然有傳報之聲,宮人回來報說,日宸殿陛下身邊的陪讀,看陛下尚未歸,怕陛下回去時著風,過來送披風。 宗政惠笑道:“還怕哀家這里沒披風,巴巴地讓人送衣服來?!北忝M來。 人進來之后她一怔,沒想到是這么小的孩子。都不過四五歲模樣,一色的青綢小袍子,圓圓的臉,拜見她時一臉的緊張。其中一個尤其羞澀,垂著眼不敢看人,手中的披風,竟然是連帽的,也不知道這個季節,要這么厚的披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