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節
那少女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太史闌面無表情——這有什么奇怪的?跟著進來了唄,然后大概看見她和司空昱那個“貌似親熱”的動作,忍不住發出聲音被發現了。 男人就是麻煩,一個個招蜂引蝶的。 身后林子里傳來追逐聲,再不處理連他們也會被發現,司空昱看看那少女,覺得帶著她當真是個麻煩,冷淡地道:“你去灌木叢躲一躲?!闭f完拉著太史闌就要走。 他如果是一個人,倒也不介意帶著這少女逃走,但現在這少女腳傷了是個累贅,他不愿意給太史闌帶來一分可能的危險。 太史闌不可以因為這些阿貓阿狗,失了一根毫毛。 水姑姑睜大眼睛,愕然地看著他,似是想不到這翩翩少年性子如此冷淡絕情。倒是太史闌覺得丟下她,她憤恨之下嚷出來也是個麻煩,轉眼看看也便有了主意,拎起那少女,往旁邊那已經下了鎖的倉庫一推,“進去躲一躲,人走了再出來!” 隨即她將先前毀掉的鎖再次復原,自己拖著司空昱迅速離開。 追逐的人到了這邊,已經不見人影,看見倉庫門的鎖,自然不會懷疑有人進去,都以為自己花了眼,只好悻悻退去。 太史闌睡了一大覺,才起身去那里把鎖給開了,那少女大病初愈,一番奔跑,又被關了半夜,臉色十分憔悴,看見太史闌,露出的眼神便充滿敵意和恨意。 太史闌眼里這種角色便如螞蟻,隨意揮揮手示意她回家,便又回去睡覺。 她得養好精神,天亮了海姑奶奶可能就到了。 她向來不把別人的情緒放在心上,因此走得輕松,沒注意身后女子的眼神,更沒想到一時疏忽,禍患暗生。 == 水市島暗流涌動,國公府暗香浮動。 那個丫鬟微微上前一步。 容楚卻已經閉上眼睛,單手擱在額頭,一線日光下肌膚白到透明,唇色卻如薔薇。 這男子本就擁有令人難移目光的人間美色。只是此刻的他看起來幾分虛弱幾分淡漠,不似平日清貴高遠,光華逼人,眉間微微蹙著,倒讓人心生憐惜,只想多多親近。 她慢慢地走上前去。 容楚似乎察覺,并沒有睜眼,再次懶懶地揮手。 女子站住,依舊沒有離開,目光從窗臺上的茉莉掠過,再落在書架后那不明顯的雪中美人圖,眼底便多了幾分悵惘。像透過這些往日熟悉今日早已陌生的物事,看見不算遠,卻已似前生的過去。 昔日春風樓戶,今日玉堂金闕,前塵舊夢,不過是那江煙花。 隨即她幽幽嘆息一聲。 只這一聲,容楚便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先是微微驚訝,漸漸便平靜下來。 他并沒有放下擋住額頭的手,依舊懶懶躺著,淡淡道:“每次偶有小恙,都勞動太后親來探望,微臣實在惶恐得很?!?/br> 宗政惠聽著他那淡漠疏離還帶著幾分諷刺的語氣,換成往日,必然要有點生氣,此刻看著那兩樣東西,卻覺得有些酸楚,幽幽一嘆道:“窗臺上的花長得真好?!?/br> 容楚霍然睜眼,隨即又閉上,淡淡道:“窗臺上什么花?” 他越不認,宗政惠心中越踏實,蓮步姍姍便要上前。 容楚立即放下手,向前一擋,“太后,于禮不合?!?/br> 宗政惠并沒有生氣,就勢在他一臂外的椅子上坐下,眼光禁不住落在他垂下的手上。 容楚的手,瘦不露骨,肌膚如玉,指甲泛著晶瑩的光澤,線條精美如神刻。淡金日光下似自可生光,令人眼光落上去便不忍離開。 她在自己反應過來前,已經鬼使神差般輕輕握住了他的指尖。 時隔數年,再握到他的手,她心中忽然一酸,眼前掠過多年前,相攜而過楊柳堤岸的童男童女。 舊時記憶,有一段時日已經忘卻,這些年卻漸漸鮮明,仿若就在昨日。 容楚身子微微一震,立即要抽手,她卻緊緊抓住不放,容楚停得一停,便覺手心一涼,再一涼。 濕潤的水珠自指尖緩緩流到掌心,他的手指也似在微微顫抖。 她幽幽的哭泣聲傳來,“原來你還記得……我……我原不敢想……” “太后說什么微臣聽不懂?!比莩]有再動,語氣淡淡的。 宗政惠此刻心中忽熱忽冷,半酸半痛,滿腦子都是她自以為最美好的當年,滿心都是遺憾失落和淡淡失而復得般的喜悅,聽著這話也再不認為他冷漠,只想著到今日才明白他的心,明白他的怨,想著他怨原也是應當的,想著他怨著,這么多年,自然也是因為*著,這么多年。 這么一想,淚水就再也抑制不住,更多的哭的是自己,怨自己沒有好好和他說,沒有安撫好他,引得他生怨,彼此都兩處折磨兩處痛苦,好好的昔日情分弄成仇人,連帶自己也受了這么大的罪…… 她自幼對他有情,但在最終的選擇上,她毫不猶豫選了那條路,她自小心高氣傲,目下無塵,總覺得只有自己才配做這天下之母。 她甚至想過,等自己做了天下之母,要做什么還不由自己? 她走向那女子至尊之路,心中有遺憾,并無后悔。無論如何,國公府不能和皇宮比,何況國公府早已無心權位,區區一個國公夫人,滿足不了她的野望。 在之后那幾年,宮中掙扎起落的日子里,她有過淡淡后悔,但因為有目標有野心在,她始終覺得,自己選擇的路是對的。后來先帝駕崩,她垂簾,終于掌握天下,她不禁志得意滿,那個時候,她是想著,或許還有機會,和他在一起。 雖然知道這個想法荒謬瘋狂,可她還是止不住要去想,所以她控制不住要去殺容楚的未婚妻——他是她的,決不允許別的女人奪去。 后來有了太史闌…… 后來容楚因為太史闌和她完全對立…… 她怒,更多的是恨,恨自己太過輕敵,恨容楚太過無情。一邊恨一邊依舊不甘——她不信,她不信容楚當真如此無情,她不信自己會這樣失敗。 今日一行,看著那少年時最*的花,看著那隱藏著的雪中琉璃洞的畫像,她的不甘和疑問,終于找到了出口——容楚果然是因*生恨,所以才會這樣對她。 和失敗比起來,她更不甘心自己的驕傲被折損。她更愿意相信這個理由。 她握著他的手,將額頭抵著他指節,聲聲幽咽,她不信他不動心。 最起碼,他沒有抽回手,不是嗎? “我知道你恨我……當初……當初……”她哽咽不能言,凄然如帶雨梨花。 容楚的目光一直落在榻背上,根本不看她。良久才緩緩道:“您誤會了?!?/br> “不!我沒有!”宗政惠反駁得近乎激烈,伸手指著那窗臺上的花,“我當初最*的丁香!”看容楚神色淡淡不為所動,咬牙又站起,快步走到書架后面,重重將書架一拖,“還有這個!雪中琉璃洞,人面如花紅。你敢說這畫的不是我!” 容楚默然,垂眼將自己掌心在錦被上慢慢摩擦,卻不肯看她。 宗政惠瞧著他的動作,心中不知該歡喜還是酸楚還是苦痛,還有一股細細的心火在燃燒,煎熬得她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一些壓抑在心底多年的話,再也忍不住要噴薄而出。 “琉璃洞……琉璃洞……”她顫著聲音,淚盈于睫,“你還在怪我!” 容楚又默了一默,才答:“此話從何說起?!?/br> 這似乎是個疑問句,卻并無詢問之意,反而充滿喟嘆和憂傷。宗政惠聽著他終于去掉了那個恭敬又冷漠的“太后”稱呼,心中又起了洶涌的波瀾,忍不住便覺得似乎看見了屬于他的彼岸,在眼神的那一端。 “當初……”她站在畫前,輕輕撫摸著那畫上人嬌嫩的臉龐,似看見青春少艾的自己,自那日的風雪中緩緩而來。 再一眨眼,忽然又換了景色,洞壁千層,倒掛琉璃,五光十色,有幽幽的風從洞的另一端吹過。 她站在洞中,身前身后都是一大群人,最前面是她的jiejie,被一群人擁著。 她認出那些是皇室中人,其中有一個是康王,但康王并沒有站在人群的最中心,他伴著一個戴風帽的男子,微微側身站在jiejie身側。 她見過一兩次康王,印象中他充滿王族的驕傲,然而此刻他臉上的笑容她從未見過,微帶謙恭的,卻又保持距離的笑意。 他的左臉滿是恭敬,右臉是為美色綻放的光彩。 他的左邊是那個風帽男子,右邊則是她的jiejie。 而那個風帽男子,臉微微地側著,也向著她jiejie的方向,似乎在笑著說什么,jiejie的臉微偏著,光潔的臉上滿是溫柔典雅的笑意,眼眸熠熠光彩,也似琉璃。 她此刻才發覺jiejie很美,忽然想起麗京所謂的“雙姝”,其中一個便是她jiejie,之前她沒將這些閑言當回事,此刻才覺得,原來,jiejie真的是比她美的。 她怔怔地瞧著那邊,連容楚從她身邊走過都沒有注意到。 后來洞便塌了。 洞塌的那一刻,電光火石之間,她居然看清自己左邊是容楚,右邊是jiejie,jiejie一側是那個風帽男子,他正伸手去拉jiejie。 在他們背后,她看見因為地陷,一塊尖石也在松動。 那一霎她什么都沒想,聲音出口在理智之前,“jiejie救我——”一頭便撲了過去。 jiejie伸手來接她,因她沖得猛,下意識身子向后退,風帽男子的角度看不見那石頭和身后的坑,也下意識來挽jiejie,她忽然腳尖一絆,栽在了風帽男子的懷里,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后她聽見jiejie一聲尖叫,然后她看見容楚一陣風般掠過來要救人,然后她拉住的風帽男子忽然再次推開她,她倒下之前滾入了容楚的懷中,擋住了容楚要救人的路。 然后天地黑暗。 她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在容楚懷中,頭頂是一塊巨石,算他們運氣好,那石頭倒下時被兩側巖壁卡住,不僅沒有壓住他們,還留下了空隙,他們在底下雖然起身不得,卻也不至于被悶死。 她醒來時有一瞬的歡喜,一瞬的失望,一瞬的擔憂,一瞬的滿足。歡喜的是她在容楚懷中,失望的也是她在容楚懷中,擔憂的是jiejie的生死,滿足的也是jiejie的生死。 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那一刻的心態,只是下意識拒絕去想。 身邊緊緊靠著的是容楚的胸膛,換成往日她必羞澀喜樂,陶然如在云端,然而此刻不知為何,她覺得這胸膛冷而硬,連胸腔里心臟跳動都似充滿拒絕。 他寧可將手臂壓在身下沾滿泥土,也不愿伸展雙臂抱住她。 她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她知道,他看見了。 雖然那一刻電光石火,人人自顧不暇,雖然那一刻,無論是jiejie,是風帽男子,還是她,都沒能明白她在做什么,但她知道有一個人一定能發現,一定能猜出真相。 哪怕世上只有一人能明白,那就是他。 少年早慧的容楚,眼神犀利的容楚,一霎星火,看穿人性。 那一日洞中援救,救援者歡喜地驚呼響在耳側,她迎著眾人期盼的目光緩緩睜開雙眼,身下的容楚,慢慢拉開了她的手。 當所有人用曖昧的目光,恭喜她和他的未來時,只有她和他知道,這一刻便是永久的分道揚鑣。 今朝風雪葬琉璃洞中殤,當日青春如馬蹄去聲疾。 那一日,jiejie死亡。 半個月后,宮中特旨,她代姐進宮。 這一路新的紅粉征程…… 她緩緩地吁口氣。 ……那日的風雪真冷,琉璃洞中真冷,人真多,除了康王,還有好幾個皇室子弟,還有……先帝。 …… 身后響起容楚的微咳,她才驚覺自己沉默太久,這些塵封的往事她早已忘卻,卻被今日這一副畫喚醒。 到此刻她忽然疑問——當初容楚真的猜出了真相?她為什么一定以為他猜出了真相?她是不是只是自己心虛?是不是當日容楚的冷漠,只是因為不習慣那么肌膚相觸,只是因為想要維護她的名節? 他確實從來都是個不容人真正靠近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