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節
== 太史闌此刻并沒有在水里。 海天石崩裂那一刻,忽然有兩雙手伸出來,各自抓住了她腳踝,將她拖了下去。 太史闌原可以大力掙扎,正在那時她看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飛濺崩裂,擊向她的腹部,她若想掙脫那兩雙手,就顧不上護住自己的肚子。 她只好順勢被拖了下去。她的手還能動,一入水就拍向腰部,不想對方游魚般地竄上來,雙臂一張,腋下張開一張大網將她網住,太史闌在對方的網罩住自己之前,只來得及雙臂向前,護住了自己肚子。 這種姿勢也使她完全陷入了被動,像被緊緊捆住一般不能動彈,太史闌心中嘆了口氣,覺得肚子里多出的這個包子真是累贅,要在平時,這樣的陷阱,雖然已經很精密很厲害,還是不能將她擒獲的。 身邊唰唰地游過幾條人影,黑色細滑的身軀真的像條小鯊魚。這些人裹著她向下一沉,嘩啦一聲水響,飛旋的白色的水流撲面而來,她被瞬間沖得險些窒息,入水最后一刻只看見花尋歡驚惶的臉在水花后一閃,隨即便被那幾人拽著,一個猛子沖進激流水花,一霎那漩渦的沖力,撞得她險些鼻子躥血。 好在相撞漩渦只有一刻,隨即她便感覺到身子上升,她水性一般,無法在水中睜開眼,忽然身子被人向上一提,腳底已經落了地。 太史闌正要睜眼,對方手臂一揚,嘩啦一聲一個頭罩當頭罩下,擋住了她的眼。 被擋住眼睛,她還有感覺在,太史闌站著,感受到身前有曲曲折折的風,卻不是自由游蕩的風,帶著穿堂入室的隱約呼嘯,四面的空氣并不充足,腳下還汪著水,身邊人的呼吸悠長,被細長的空間拉伸,似乎還有回聲。 這里似乎是一個洞,不過不長。 太史闌心中驚詫,海天石附近似乎就是山壁,哪里還來的這樣一個洞?還是這個洞的入口,原本就是在海天石下? 論起對當地地形的熟悉,她知道自己確實不能和這些盤踞多年的老??蛡儽?。事先她派人查探過海天石附近的地形,認為絕對安全才做了安排,沒想到此地還是另有乾坤。 身邊的人開始推著她走,動作不算粗暴,身子離得遠遠的,似乎對她很有顧忌。 這洞地面很不平,她走得也很慢,這些人并不催促,似乎很有把握別人不能追上來。 洞很短,是個上行洞,太史闌感覺走不了多久,就又聞到了微腥的海風。 身后似乎還是山崖,面前似乎還是大海,海鳥啞啞地叫著從海面上掠過,翅尖撩起水波聲響唰唰,船錨的鐵鏈撞擊在礁石上,當當地響。 船錨…… 太史闌轉過臉,對著感覺中船的方向。 她的敏銳似乎讓身邊的人緊張,立即有人向她身側靠了靠。 對面卻有人嘎嘎地笑起來。 聲音粗獷而蒼老,似生銹了的鐵在摩擦,透著點森涼而瘋狂的味道,卻又恰到好處地收束著,只讓人感覺到心驚不可小覷,還不至于覺得這是個瘋子。 “傳聞你敏銳果敢,果敢我是早早見著了,今日當面一瞧,果然也夠敏銳?!?/br> “夸獎?!碧逢@淡淡地道,“海鯊老爺子和紀連城勾結,費盡心思設置了這個陷阱擒下我,就是為了來瞧瞧我的敏銳,陪我聽聽海風?” 對面停了停,隨即又嘎嘎地笑,“海鯊?誰是海鯊?” 太史闌笑了笑——不愿承認?隨便。 “咱們這靜海是個好地方?!睂γ娴娜?,談家常般又親切又驕傲地和她說,“海都是好地方。神秘、寬廣、充滿未知。比如咱們這靜海,總督大人您瞧著,只是一片海而已,但看在我們漁民的眼里,它有無數的漩渦,無數的礁石巖洞,無數的海底溝壑。它海島上千,住人的小島有四百二十一座,島上生活的人,永遠沒有任何人能夠完全摸清楚他們的能力習性。它還有最變幻無常的天氣,最綺麗紛繁的魚類族群,只有一輩子都浸yin其中的老???,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暴風雨,什么時候會有最危險最具攻擊性的魚群經過?!?/br> 太史闌靜靜聽著,不發一言。 對面是個很有演講欲望的老家伙,他明明滿腔恨毒和憤怒,依然舌燦蓮花,不急不忙,像一只見慣風浪的老鯊魚,雖然饑餓,依舊要戲弄它的獵物,慢慢品嘗屬于勝利者的快感。 “就比如現在,”對面的人低聲竊笑,“只有我知道海天石下有中空的海底洞,知道馬上就要有暴風雨,知道這個季節有一種最兇猛的鯊會產子,它們每年遷徙,尋找最適合生產哺育孩子的地方,今年,應該就在這附近西北水域。好巧,馬上的暴風雨的風向,來自東南?!?/br> 說完他呵呵笑了起來,“這樣的巧合數年也遇不上一次,我想,這一定是靜海為歡迎新任總督大人特意備下的厚禮,您怎么能辜負?” “海鯊?!碧逢@終于有了一點不解,“我以為你會和我討價還價?!?/br> “你算老幾?”老人輕蔑地一笑,“我用得著和你討價還價?你以為我會和你們中原人一樣,抓了你做人質,好吃好喝供著,然后拿你去交換什么?哈哈,太史闌,你真以為你幾個月的功夫就能站穩靜海城?你真以為你殺了罷了一批人靜海城就是你的?你信不信只要你一失蹤,這靜海城的主子,立刻就會換回來?” “所以你要這樣處理我?”太史闌點點頭,“看來我還是太善良了。海鯊,我差點忘記了,你的老婆孩子小妾,都還在我那,好吃好喝地供著呢,我一失蹤,靜海城會不會易主我不知道,但你的那群老婆孩子,你信不信一定也會和我一樣去游大海喂鯊魚?” “老婆孩子?”海鯊呵呵笑,“哪來的老婆孩子?老??偷呐?,從來都是破了的漁網,連水都兜不??!至于孩子……我的女兒在黃灣島呢!” 太史闌皺皺眉,她查抄海鯊府的時候,留下了女人孩子,其中有?;⒌募揖?,自然也有海鯊的一大幫小妾,但聽說都是妾,想必在這兇惡老??托睦餂]什么分量。至于孩子,難道這狡猾的老鯊魚,真的只有那一個女兒,其余的孩子都是障眼法?難怪早早遠嫁,難怪他能為這個女兒奔波千里去瞧她。 “沒有你太史闌,什么都好辦?!焙u彽卣f一句,煙袋鍋子磕在船幫上吭吭地響。 這只老鯊魚似乎已經不想再和太史闌說話,嘎嘎一笑道:“請吧,太史大人?!?/br> 太史闌身邊的人將她扛起,往下一扔,砰一聲她的身子重重落在潮濕的木板上,身下一陣晃蕩劇烈,顯然是一只小船。 太史闌身上一直都配有用天外鐵打造的暗器,但卻被那種特制的特別柔韌的漁網捆住了機關,很明顯這只老鯊魚事先也對她的情況做了詳細的打聽,根本不肯近她身,也不讓屬下搜她身。寧可不取她身上可能有的好東西,也不想給自己招來禍患。 太史闌心中嘆口氣,心想人有時名氣越大,被曝光的細節就越多,安全就越成問題。 “咔嚓”一聲微響,系船的纜繩被砍斷,隨即小船一蕩,悠悠漂開去,太史闌感覺到身下板壁極薄,想來這船都不能稱之為船,只能算個小舢板。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走了沒多遠,怎么你的人還沒來找到你?”海鯊笑聲得意,“海天石下有隱秘的穿山道,雖然是短短一截,外頭卻已經穿過了半座山,現在你的位置在山的另一面的海灣,他們就算要搜也是先搜面前的海域,等轉過山到了這里,我們尊貴的總督大人,早就被暴風雨卷到南洋了喲?!?/br> 他的笑聲越來越遠,小船在海波上滑蕩開去,身下的水波此時還是平靜的,靜靜簇擁著船在海面上越漂越遠,水下似乎有點細微的聲音,嘈嘈切切,卻越發令人感覺靜謐安詳,海鯊說的那些風暴啊魚群啊,似乎遙遠得像個夢。 但太史闌卻知道這都是真的。 費盡心思做了這么多,必然要一個最完美的效果。 她沒有叫喊,既然已經轉過了半座山,那么叫也沒用,白費力氣。 漁網捆得很緊,她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坐起,也不敢強硬地坐起,怕勒到肚子。 好在她有一雙能毀滅一切非生命體物質的手,她等待了一下,確定海鯊等人已經迅速離開,便將手指慢慢挪動,指尖捏住了一根網線。 網線在她指間迅速斷開,她如法炮制,不一會兒手掙脫了出來。 忽然一陣風過,帶著濃烈的腥氣,輕薄的船立即被吹出好遠,一陣晃蕩,她抬頭一看,天上濃云翻滾,半邊黑半邊紅,一層層地迅速壓近,海面上波濤越來越急,翻翻滾滾,現出一條條起伏的溝壑。 暴風雨果然來了!而且來得比想象中還快! 太史闌加緊動作,剛剛掙脫出一只手臂,驀然一陣狂風,吹的整個船頭高高翹起,唰地一下順著一道豎起的水墻滑上半空,如果不是太史闌迅速用剛掙脫的手抓住了船邊,這一下就夠將她整個人送到海里。 天仿佛一瞬間就黑了下來,忽然豎起的浪將天和海都混淆在一起,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天穹深處生,在深黑的天幕正中分裂出無數蒼白的枝丫,那些尖銳的電的利枝,更像天魔伸下的鬼爪,毫不留情地重重劈進海中,一道幾十丈高的浪墻被鬼爪抓中,豎起,再投擲向所有漂浮掙扎其中的生命。 “嘩”一聲,一道浪過去,船重重地跌下來,又是一陣天翻地覆的震動,船頭不斷上沖、滑下、滑下、上沖……起伏顛簸不休。太史闌被晃得頭暈眼花,胃里開始翻騰,她心知不好,這樣在海上晃一陣,不淹死肚子里那個只怕也要出問題。 此時她也沒法子繼續毀掉身上的網繩,只能雙手緊緊抓住船舷,暴風雨此刻雖然只是前奏,但已經風勢猛烈,她轉目四顧,連所謂的山都已經瞧不見,只有一片色澤深濃的海,藏青色,泛著蒼白的水沫子,被暴風橫卷,如一片片傾毀的蒼老的城墻,向人沉默地壓過來,遠處似乎有燈塔的微光,卻照不亮遙遠的海面,被掩在一層層浪墻背后,而她單人孤舟,在浪墻的圍困之間。 忽然船身重重一震,發出“嘎吱”一聲響,與此同時狂風過,唰一下卷走了她的發帶,她滿頭黑發忽地揚起,瞬間被濺起的海水打濕。 太史闌一低頭,便看見舢板已經出現裂縫。 海鯊給她的船,自然質量要多差有多差,她并不驚異,只緊緊抱住了手邊這一塊船板,等下船散架,就靠這東西浮著漂流了。 然而風浪大得難以想像,眼看著推過來的浪墻越來越高,她所面對的命運,更可能是被壓到海底。 忽然她心中似有感應,霍然轉頭,便看見遠處似有什么東西被浪頭托起,隨即又消失在視野中,她瞇著眼睛等了好一陣,終于在下一個浪峰起來的瞬間,看見那竟然是一艘船。 那船比她的大些,正迎著風浪艱難向她行來,船上的桅桿也已經被吹斷,隱約可見有人搖櫓而行,不過讓太史闌失望的是,搖櫓的只有一人。 如果是她的人來找她,肯定不會只有一個人。 眼看那船接近,船上人cao舵本領不錯,在這種風浪如搖籃的時刻,還能堅持一個方向,太史闌剛剛有點安心,忽然又一道風浪襲來,猛烈的風撲在臉上,咸腥的海水灌了她一嘴,她想吐又想窒息,身子向后重重一仰,倒下去之前正看見一幕浪墻隔在她和那救命的船之間,隨即那船在浪尖上閃了閃,忽然不見。 船被大浪打沒的那一刻,她在巨大的呼嘯聲中清晰地聽見兩聲“嘎吱”斷裂聲,一道比較響亮,是那艘船的,一道比較薄脆,是屬于自己的小舢板的。 然后她就掉到了海里,重重的浪頭壓下來,她覺得自己好像瞬間沉入了深淵。 被浪頭壓下的感覺很可怕,像忽然被壓到了山底,遭遇完全靜默黑暗的空間,五感失靈,天地隔絕,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孤獨一人。 太史闌想著自己一定五行缺水,穿越至今遭遇的災難好多都是和水有關的。 好在這感覺只是一霎,隨即一雙手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嘩啦一聲她破水而出,頓覺天地明亮,滄??臻?。 其實天還是黑沉沉的,暴風雨還沒過,身邊的人拉著她,把她推到一截船幫前。 黑暗里只看見他半截面具下,下巴微尖,鼻子挺直,唇角抿成微帶冷淡的弧度。 竟然是銅面龍王。 太史闌忽然有點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沂河大水那一日,容楚把她和景泰藍推在缸里,順水飄流。 她記得那時容楚也是這般濕漉漉的側影,長而濃密的睫毛閃爍晶瑩,記得他曾在桶邊睡著,而她神奇地醒來撈住了他。記得就在那天清晨,醒來時第一眼看見微微蒼白的他,她忽然心動。 人生里第一次對他真正的心動,始于此刻。 她唇邊露出模糊的笑意,忍不住抬手緊緊護住了肚子,眼神逐漸清醒。 此刻的風浪比沂河大水勝過百倍,此刻的人也不是他。 身邊的人緊緊抓著她,往一個方向游去,太史闌隱約記得那里原先是一片礁石,海上暴風雨,會改變大海的正常規律,以往危險的群礁石,此刻倒有可能成為短暫的避風港。 狂風追著太史闌那條已經散架的船,孩子玩鬧般將它兜頭掀起,幾個橫揮亂掃,那船便裂成無數碎片,其中一片手臂寬的木條擦著身邊人臉頰過,眼看著要砸到他的臉,他百忙中臉一偏,鏗一聲微響,臉上的銅面具落入海中。 他似乎震了震,下意識偏轉頭去,卻又明白這是徒勞的,轉回頭來,對她笑了笑。 太史闌盯著那雙大海星空般深沉美麗的大眼睛,心中滋味復雜難言。 這是朋友,還是敵人?他曾試圖殺她,卻又一次次隨她蹈身陷地。 他應該和海鯊站在同一立場,進行破壞軍事聯盟的活動,卻在此時出現在她身邊。 太史闌目光在他身上掃過,這個初見時如富貴竹一般的男子,短短時日不見,最初的驕縱之氣已經蕩然無存,此刻的他看來沉穩內斂,只有一雙海上星空般的眸子,依舊閃耀著璀璨的光。 司空昱依舊有點不習慣她的注視,有點別扭地轉開了頭,他覺得這次重逢,她看來也有變化,犀利依舊,但多了種溫存的氣質,有時候他會看見她出神,雙手交握在腹前,神態竟然是溫柔憧憬的,這樣的神情姿態以前她從沒有過,如今第一次瞧見,卻也沒覺得突兀,只忽然覺得歡喜,像看見戰地染血的花,忽然開放。 “別掙扎,別和風浪對抗?!彼谒叺吐暤?,“節約體力,等待救援或者等風浪過后尋找機會。很多人在風浪中是被累死的?!?/br> 太史闌已經有了這方面的經驗,放松身體隨著巨浪起伏,身邊司空昱讓她十指鎖緊,緊緊扣住那塊船板,兩人在海中隨著巨浪起伏,一忽兒被拋上高空,一忽兒被丟下低谷,天地混沌,似乎只剩了此刻的風和海水,太史闌終究受不住這樣過山車般的暈眩,下一個起落,她一偏頭,哇地一聲都吐在司空昱的肩上。 嘔吐物的腥味彌漫開來,蓋過了海水的腥氣,司空昱什么都沒說,身子往下沉沉,讓海水把肩頭洗滌干凈。眼看風浪漸小,騰出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抓緊了她的手指,怕不斷嘔吐的她力盡松手,被海浪卷走。 太史闌神智已經有點昏沉,她海天石上斗智用心,本就疲倦,又是在特殊時期,體力不支,一陣搜肝翻腸的嘔吐之后,身子已經發軟,迷迷糊糊靠在他肩上。 司空昱似乎顫了顫,隨即將她的手抓得更緊些。 滿腹的熱量嘔出去,冰冷的海水灌進來,太史闌漸漸支持不住,只覺得渾身麻木,意識也在漸漸喪失,黑暗完全降臨之前,她看見司空昱神情焦急的臉,正極度湊近自己,近到他長長的睫毛都快掃到她臉上,她低哼一聲,想要伸手推他說聲不,手指還沒動彈,人已經暈了過去。 == 太史闌再醒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骨架一定已經被風浪給搖散了。 但她隨即就覺得歡喜,因為她沒有再聽見兇猛的風聲,似要劈裂天地般的閃電,和呼嘯怒號著的大海,身下雖然依舊潮濕冰冷,卻是平靜的,她也是躺著的,這意味著暴風雨真的已經過去了。 她慢慢爬起身,發現自己坐著的竟然是一艘完整的船,身邊司空昱躺著,臉色蒼白發青,那是一種疲倦到極點時會出現的氣色,天知道他是怎么在海上風暴中保住昏迷的她,還能找到一艘被卷走的完整的船,并將她拖上船的。 此時已經黃昏,海水黃澄澄的,一半被風浪攪黃,一半被日光照亮,爛漫晚霞再給金黃的海面打上一層赤紫酡紅,像一匹斑斕的織錦緞。 太史闌記得風浪是在昨夜,她可能是在黎明時分暈去,看來兩人竟然已經整整漂流了一天。 她感覺了下自己的身體,還好,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她向來體質強健,且一直混得好吃得好,懷孕后更是被逼著食補和補藥齊上,養得無比壯實,折騰成這樣,居然也沒事。 她的手擱在肚子上,想著四個多月了,小家伙很安靜,看樣子是個省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