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節
遠處百姓遙遙歡呼起來,太史闌就任雖短,已經在百姓之中建立了良好的口碑,因為她已經出布告表示要把海鯊的部分財產贈予百姓,海鯊家財富可敵國,不僅充實了靜海行省的省庫,下發給百姓的那一部分,也會讓他們有立身之本。 蘇亞護著轎子堪堪到達刀巖林的這一端,忽然一聲長笑遙遙響起,一人道:“總督大人來了么?紀連城這番見禮了!” 聲到人到,幾條黑影從那邊林中嗖嗖地飛出,跨越長空,從轎子上頭掠過,其中最前面那條人影,腳尖還在轎頂上惡狠狠一踩,借力再次飛身而起,進入刀巖林,他并沒有老老實實落下去,而是在空中花俏而優美地翻了個身,輕輕巧巧地落在刀巖林正中的一片尖尖的石頭上,居高臨下對轎子笑道:“太史大人,躲在轎子里做什么?要不要本元帥扶你一把?” 百姓有憤然之色,海天臺上往下看的那兩位神情復雜,一臉的看好戲。 蘇亞抬頭對高高在上的紀連城瞧了瞧,隨隨便便施了個禮,道:“少帥,我家大人問你,這轎子瞧著可好看么?剛試過了是不是很結實?我家大人說了,等會你若喝醉了,她便用這轎子抬你回去?!?/br> 說完將轎簾一掀,給他瞧那空空蕩蕩的轎子。 紀連城微帶青白的俊臉,瞬間扯扁了…… 蘇亞的話運足中氣,遠遠傳了開去,遠處士紳百姓聽見,忍不住低低竊笑。 紀連城原本威風凜凜站在石片上,此刻倒像在尷尬示眾,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青紅白轉了半晌,終于狠狠一轉身,飛身上臺。 他起身時腳下石片無聲碎裂,可見怒氣之深,蘇亞卻眼尖地瞧見,他那厚底靴子,出現了一條裂縫。 這刀巖當真片片如利刃。 紀連城給太史闌詐上了海天臺,只剩一個黃萬兩。 太史闌聽著屬下傳來的信息——據說黃元帥每天起床都很遲,這會兒剛剛出府。 太史闌才不信這個邪,黃萬兩此刻要不是也在這林中觀望,她寧愿送他黃金萬兩。 那就送他黃金萬兩,看他出不出來? 蘇亞在刀巖林前仔細瞧了瞧,朗聲道:“各位大人,我是即將陪同總督大人進入的隨從,可否我先給我們總督大人探探路?” 上頭沒人說話,只有紀連城冷然道:“甚好,不然你家大人殺戮過重,萬一栽倒在白骨堆里起不來,這宴也不必擺了?!?/br> 他身邊三個隨從沉默佇立,最左邊身子似乎微微動了動。 蘇亞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譏諷,小心地走進刀巖林,四面尋找一條稍微寬敞些的路,臺上莫林等人瞧著她的動作,都遺憾自己怎么沒想到派人先來探路,又暗恨自己的屬下沒這么貼心忠誠,忍不住都狠狠瞪了身邊人一眼。 蘇亞專心地將地上散落的白骨踢開,以免刺傷了人,忽然“啊”地一聲,站起身來。 她舉著手,手心里一枚碩大的金剛寶石光芒流轉。 眾人都一驚,隨即想起這刀巖林以前是海鯊懲罰叛徒或者對付敵人的,海鯊那些屬下干的是殺人劫貨的生意,難免會有黑吃黑的情形,那些被私吞的財物,有的被搜出來了,有的從此卻沒了下落,這些年也有傳說說刀巖林中有寶,一些亡命之徒喜歡將重寶縫在肚皮里,最后被扔進了刀巖林,但此地太危險太瘆人,少有人敢來。如今瞧著蘇亞走了一截就撿到寶石,眾人都不禁想起這個說法。 臺上幾人還好些,頂多覺得這寶石確實大而珍貴,這護衛算是賺到了,有個天生*財的卻瞧不得了。 “啊哈哈,諸位老兄們都到了?”林子西北角有人呵呵笑著,慢慢踱出來,嘴上在遙遙和臺上將軍們打招呼,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卻骨碌碌在蘇亞掌心寶石上打轉。 黃萬兩看見寶貝就腿癢,終于竄了出來。 蘇亞收了寶石,退出刀巖陣,經過黃萬兩身邊時,這家伙笑瞇瞇地問:“小姑娘,你這塊石頭在哪里撿的呀。賣給我成不?我出千兩銀子?!?/br> 蘇亞攥著寶石的拳頭在他面前晃了晃,等他眼睛亮出錢幣的光芒時,走了過去。 和他擦身而過時她在他耳邊道:“大帥,這不是撿的,是我自己兜里的。另外,這寶石市面上價值是一千兩,但卻是黃金?!?/br> 黃萬兩咳嗽,“呵呵,呵呵……” 太史闌遠遠瞧著,“呵呵!” 人終于齊了,太史闌也就出來了,她下了轎子由花尋歡護著走向沙灘時,黃萬兩和紀連城眼睛都藍了。 末了黃萬兩呵呵一笑,道:“這丫頭還是這么壞?!奔o連城卻面沉如水,冷哼一聲。 太史闌一到,宴席也就正式開始,上菜并不從刀陣上過,太史闌安排一艘小船,從海那一面搖櫓過來,船上滿是早已準備好的各式大菜,還有瓶口上凝著晶瑩水珠的南洋葡萄酒。 每人面前一個小幾,采取分食制,花尋歡在石邊用繩子將菜吊上來,所有的菜都用銀盤裝著,以示可以放心。 搖船的船娘抬頭對花尋歡一笑,花尋歡忽然覺得這人有點臉熟,還沒來得及看仔細,那船娘已經又搖船離開了。 太史闌在三人護持下過了刀陣,銅面龍王始終安靜地呆在她身側,一言不發,卻給她指出了一條相對較寬的路,看樣子對這里很熟悉。 太史闌身影一出現在海天臺上,水師提督烏凱和上府總將莫林都站起身來。 兩人眼光微微驚異,驚訝這傳說中的女殺神如此年輕,甚至還有點瘦弱的模樣。 太史闌原本是絕不瘦弱的,可惜現在情況特殊,此刻她立于臺上,披風翻飛,寬大的袍子越發襯出苗條的身姿,竟立出了幾分楚楚的韻致來。 她身后三人瞧著她背影,都在感嘆太史闌越來越像個女人,銅面龍王的眼神尤其深邃,似碎了一天的星光。 紀連城身后一人,身子又動了動,隨即低下頭。 他垂下的鬢發掩著眸子,看不清臉上表情,一抹高挺的鼻尖,忽然微微滲出了汗珠。 太史闌眼神平平靜靜從場中掠過,看誰都一樣,沒有什么特別之色。 海天臺高達一丈許,臺面平整,臺下是雪白嶙峋的巖刀之林,另一面則對著大海,一色湛藍的海水緞子般從遠處滾滾而來,最近處深藍深邃,再遠點淺藍晶瑩,到了地平線處則是一色雪白,點綴點點風帆。日色正中那極白處亮起,金光渡波而來,渲染海天之色如極致絢爛的油畫,漸漸海面又起了霧氣,油畫便多了幾分靈動飄渺的意境,人在畫里,而畫在夢中。 吸一口帶著海腥氣的潮濕的風,人心都似被洗亮。 黃萬兩笑嘻嘻懶洋洋地對太史闌招了招手,道:“丫頭,最近瘦得厲害,別舍不得吃,女人嘛,胖些才好看?!?/br> 太史闌瞟他一眼,這家伙假做親熱,其實倚老賣老,欠揍。 “元帥說的是?!彼Φ?,對向她見禮的烏凱和莫林回了禮,也不謙讓,自坐了主位,“如元帥這般心寬體胖,看起來確實順眼得很?!?/br> “我哪有莫將軍心寬體胖喲?!秉S萬兩大笑,“我那攤子亂七八糟的事兒忙個不住,整天愁得我掉頭發,也就是我還能照應著,不然早翻了天?!?/br> 太史闌又瞟他一眼,這家伙,這么快就暗示上了,警告她別插手嗎? “既然事多心煩,晚輩自然可以為元帥分憂?!碧逢@一笑,“您那三大營是主力,一旦撥到盟軍旗下,您就可以省許多力氣了?!?/br> 黃萬兩開始打呵呵,喝酒,不接話。 太史闌也不繼續,抬手,“各位嘗嘗這牙鲆和鏡魚,剛從海里打來的稀罕物兒,不加調料也鮮美無比,最是要趁熱吃,請,請?!?/br> 眾人卯足勁等她開口要軍隊,算準了宴無好宴,必然吃不下也不敢吃,都吃飽了肚子來的,沒料到她竟然真的一開席什么話都不說就勸菜,一幅誠心請客的樣子,都有些發愣,隨即便拿起筷子,象征性嘗嘗,贊得倒比吃的多。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儼然一個熱情的主人,自己猛吃,不停勸菜。 不過她的勸菜和她的說話方式一樣,說得好聽叫簡潔,說得不好聽叫干巴巴的,聽得人越聽越沒胃口。 “這是綠鮑,綠瑩瑩的顏色,有點像蒼蠅來著?!?/br> “這是紅加吉,海底最矜貴的魚,有個漁民送我一條,我曬干了寄到京城,那頭又寄回來,也不知道一路上折騰壞了沒有?” “這是金槍,在我們那以前很多,一條條密密麻麻,一窩一窩的?!?/br> …… 黃萬兩嘆氣,放下筷子。 東西都是好東西,給這么一介紹誰也吃不下東西。 太史闌正好大快朵頤,最近她改胃口了,以前不喜歡吃魚,懷孕初期也是聞魚味就吐,但忽然就覺得魚是天下最美味的東西,而且帶點臭臭的咸魚更好。 所以當她不怕丑地命人端上一盤連本地乞丐都不肯吃的臭咸魚時,所有人都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這哪是請客,這明明是釋放毒氣,有這么一盤臭烘烘的東西在,所有菜都頓時失了顏色。 紀連城第一個忍不住,冷冷將筷子一擲。 太史闌瞧也沒瞧他一眼,她自上海天臺,就好像沒看見這個人,紀連城憋著氣一心想發作,卻又不愿意搶先說話失了身份,一張臉已經憋成了豬肝色。 太史闌風卷殘云,把那條可怕的咸魚吃掉一半,舒服地吐了口長氣,就著蘇亞端上的水喝了幾口。 平日她雖想吃這些東西,但蘇亞等人卻堅持咸魚對身體不好,堅持不給,今日大快朵頤,吃飽飽心情好,有力氣折騰了。 她擦了擦嘴,抬眼看對面紀連城。 “少帥嫌菜不好?如何將筷子摔了?” “下里巴人的東西,我吃不慣?!奔o連城冷冷答。 太史闌“哦”一聲,并無怒色,轉頭看身后海景,海天一色,地平線是天地間抿緊的唇。 “此地備有釣具。諸位如果不喜歡我的菜色,也可以自己釣魚吃新鮮的。這是我為諸位準備的活動?!彼钢敢慌詼蕚涞尼灳?。 眾人都不說話,不明白她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太史闌站起身,負手在石上走了幾步,“諸位真是太緊張了。兵,我要,卻不會勒著諸位脖子要,也不會用菜中下毒這樣的伎倆要?!?/br> 她回眸一笑,眼眸深黑,目光睥睨,身后霞光重錦般鋪展。 眾人瞧著她坦蕩的眼神,忽覺羞愧。 這一群大男人在這女子面前,當真是緊張太過,失了氣度。 “我是大男人,還是個商人,商人*計較,我沒什么好在乎的?!秉S萬兩悠悠道,“太史大人,既然你把話說開,我也說個明白。這兵,不是那么容易借的,我折威三大營主力是我軍根本所在,向來陸地作戰,難以適應海上戰爭,你要想我軍陸地配合沒有問題,看在你當初的救命之恩,我給你調兵權,但是如果你想的是抽調我三大營主力去重組海軍的話,抱歉,我不能讓我精心調教多年的兒郎,死在這片陌生的大海上?!?/br> “黃元帥的話就是我的話?!奔o連城冷哼一聲,“太史闌,你如果不是太蠢的話,就該知道,想從我手上調兵,就是與虎謀皮!我天紀兒郎,憑什么被你指使!” 水師提督苦笑不語,別人是借調部分,他卻是全軍拔起交權于別人,性質又不同。 “末將只是不知如何向眾從屬交代?!彼肷蔚?,“請大人賜下良策?!?/br> 只有最不相干的上府將軍莫林,呼哧呼哧扇著風道:“一切聽憑大人安排?!?/br> 太史闌靜靜聽完,唇角一扯。 “諸位果然都是聰明人,我還沒開口,就知道我要怎么調兵?!彼恢负C?,“確實,我要重組靜海水師,我已經從麗京帶了專門的海上軍事行家,待擴建海軍之后進行密集強化訓練,當然,想要訓練,先得有人?!?/br> 眾人沉默,唇角緊抿,一副“我已猜著,你說奈何”模樣。 “諸位雖然都猜著了,但話卻都說錯了?!碧逢@冷笑,“折威天紀,口口聲聲,你家兒郎,怎么卻忘記,外三家軍雖然一直由三家把持,但卻并非三家所有。外三家軍,從來屬于朝廷,屬于陛下!” 黃萬兩和紀連城都一震。 太史闌這句話當真狠辣,直擊軟肋。 外三家軍由郎、黃、紀三家掌握,多年來幾乎成了世襲之軍。時日久了,這三家培植勢力,扎根發展,也就把軍隊當成了自己的軍隊,已經忘記了朝廷的真正主權。這種情況在各國很少見,那是因為先帝寬厚,從不輕易疑人,而且當時第一軍事世家容家還在,對朝廷忠心耿耿,并對三家軍有節制之權,先帝有所仗恃。才允許了這種情況的發生。 但如今皇帝已經換了,之前宗政太后掌權,派康王滲透軍中,三家軍已經感覺到了威脅,如今宗政太后移宮,小皇帝一改之前懵懂,開始在三公輔佐下逐步掌權,那么,新任統治者到底如何看待外三家軍?這一次的擴建海軍,是不是一次試探? 誰都知道太史闌是新帝親信,雖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令新帝信任的,但她受到的重視和寵*瞎子都瞧得見,她所表示的態度,是不是就是朝廷的態度? 一旦朝廷真的要收歸三家軍權,改世襲為選任,三家的榮華便散了。 “朝廷信任外三家軍,外三家軍是否一定要辜負這樣的信任?”太史闌淡淡地道,“今日諸位言語,自有專人記錄,一旦傳到眾臣耳中,本就對外三家軍世襲制表示反對的大臣們會如何想?到時候外三家軍,會不會變成‘外散架軍’?” “太史闌你有什么資格說這些話?”紀連城冷笑,“外三家軍立軍百年,對皇朝忠心耿耿,是南齊永世不替的江山屏障,陛下對我等的倚重和信任,不會因為我等一句失言而減,也不會因為你一句讒言而失。散架?只怕我未散你已經只剩骨架!危言聳聽,恐嚇大將,言語設套,暗示誣陷忠心大臣,你等著我先參你!” “你去參!”太史闌頭也不回,“看誰的本子先到京城!” “你參便有何用?”紀連城獰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天紀軍原本駐地遠離靜海,自拔軍來此后多數人水土不服,難以應對水上作戰,兒郎受損事小,耽誤戰局事大!太史闌,你也就只有和朝廷嚎哭的本事,去哭吧,哭破了天給本少帥我聽聽!” “少帥想聽我哭,我卻不想聽少帥哭?!碧逢@回首,唇角笑意比他還冷還惡毒,看得紀連城心中一個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