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節
火光映著李秋容的臉,他憤怒得連眉目都已扭曲,神情猙獰。 太史闌卻松了口氣,宮中起火,屬于緊急大險,三公便可以以此理由緊急調駐守城外的天節軍,以及城內可以調動的武裝力量來救護。這種情況下,某些人想要為所欲為就得有點顧忌。 她一昂頭,盯著李秋容,冷冷道,“李大總管,想要趕盡殺絕?放心,我的書館即將開張了,自有專人打理,今日我留在此處,明日滿城便有新故事,你要不要聽?” 別人聽來,這只不過是她說她被害會傳得滿城風雨,李秋容卻明白她指的是那些秘辛。宗政惠現今失了孩子,這個孩子本就懷胎時日太長被人猜疑,如果再傳出那些要命的流言,那可就真的再無立足之地。 “太后生死未卜?!彼坏?,“老奴也沒什么可掛心的,左不過大家一起死罷了?!?/br> 太史闌心里咯噔一聲,這才明白三公為什么說只讓宗政惠流產便是不錯的結果,還是因為李秋容在,這忠心耿耿的老狗,掌握著宮廷里絕大多數力量,這里是他的地盤,如果宗政惠還能活下去,他有顧忌,自然會為了宗政惠暫時退步,留待日后報仇,如果宗政惠死了,他才不會管什么皇帝,不會管之后宗政家如何倒霉,朝局如何混亂,必然會先報仇。 “你們都退下?!崩钋锶菀宦曄铝?,除了太史闌這邊三個人,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屋頂上動靜漸漸小了,但還不斷有瓦片被踩動的聲音,想必正在對峙。 “我知道你們想殺了她,我知道你們不想她生下這孩子,所以我做了準備?!崩钋锶蒉D過身,慢吞吞地點起一盞燈火。 太史闌瞧著他的動作,覺得心腔有些發緊。 李秋容擎著燈火轉過身來,青幽幽的燭光映著他的橘皮老臉,他神情漠然。 “看見這火沒有?用的特制深海鮫油?!彼麑粢换?,眼神陰邪,“還有特制的燈芯,風吹不滅,水澆不滅,暗器擊打也不滅?!?/br> 他將燈對著地下一指,把屏風踢開了些,太史闌赫然看見地磚的縫特別寬,露出些深黑的犯著油光的東西。 “這產房是我為太后準備的,在她搬進來之前,我將這地面整個翻修過?!崩钋锶莨殴值匾恍?,“現在,只要我一失手,這燈火掉下去,這間屋子,會立刻炸毀?!?/br> 他斜眼瞅著太史闌,“太史闌,你厲害,厲害到三公敢把這樣的事托付給你,不過你能厲害到讓我不失手么?還有上頭那些高手,再厲害,敢說一定能讓我不失手么?” 太史闌默然。 花尋歡哈哈一笑,“老狗,嚇唬誰呢,誰不知道你對宗政惠死心塌地,她掉根汗毛你都要心碎,你舍得連她也炸了?” “我跟隨太后多年,我清楚她的性子?!崩钋锶莸?,“她已經失去了孩子,再失去權柄和地位,她會生不如死。所以,大可以大家一起死?!?/br> “事到如今,我不覺得我們有談判的可能?!碧逢@終于開了口,“如今誰活著,對方都寢食難安。我放過她,那是自己找死?!?/br> “別說得這么有把握,誰放過誰還不一定?!崩钋锶堇湫?,“我知道你們在宮中有人,也知道你們馬上就會趁亂逼宮,但無論如何,你們現在在我的地盤上,如果我拼了命,你真以為就這些人,能夠救下你和皇帝?” “可以試試?!?/br> “太史闌,不要以為只有你狠別人不敢狠,也不要以為只有你能要挾別人,別人要挾不了你?!崩钋锶菽抗廪D向景泰藍,上下打量了他一會,撇撇嘴,“原來他在你那里,難怪你那么大的膽子。不過太史闌你用盡力氣,為的不就是他皇位穩固,你可知道,如果太后有個三長兩短,他的皇位一樣不穩?” “我只知道,皇朝已經沒有足夠威脅他的皇嗣了?!碧逢@一笑。 “還有旁支?!崩钋锶堇湫?,“還有皇叔?!?/br> “兒子做不了皇帝了就老子上么?!碧逢@笑得比他更冷。 李秋容宛如被針刺,花尋歡瞪大眼睛。 “我給你看樣東西?!崩钋锶菔终埔粩?,掌心里赫然是道旨意,蓋著玉璽和皇帝私印,太史闌一眼掃過去,心中又是一驚。 怎么會有這么一道旨意,真的假的? “這是影本,真本在康王那里,而康王,最近受托代管勛衛和御衛,以及擁有節制天節軍的一半虎符?!崩钋锶莸?,“如果我不能傳出平安消息,你猜康王會有什么動作?” “我怎知你這旨意真假?”太史闌口氣淡,心中卻惱恨。先帝駕崩前到底吃了宗政惠什么迷魂湯?連這樣的旨意都給了她? 這旨意很簡單,說的是如果繼任皇帝不堪為天下之主,便可廢帝,寧可在宗室子弟中另尋有為子弟,也不可誤了南齊蒼生云云。 這樣的旨意前朝不是沒有,但一般都會交給三公之類的顧命大臣,也不會只由一人保管,這旨意如何落到宗政惠手里,實在是件讓人想不通的事,也不知道先帝最后一段時間到底是怎么了。 難怪宗政惠拼命把景泰藍往紈绔子弟方向教養,難怪她一副有恃無恐模樣,寧可頂著流言也要生下肚子里那個,原來當真有后路。 只是這后路不知真假? 回頭想想,真假也沒必要較真了,先帝最后一段時間據說是宗政惠代為掌理政務,出入御書房,她有足夠的機會和方便,搞出一個無可指摘的真圣旨,假的也是真的。 僅僅是這么一個東西,其實并不能動搖景泰藍的地位,朝中那么多老臣不是吃白飯的,景泰藍又無大過怎可廢帝?但問題是宗政惠竟然把兵權暫時交給了康王,康王手中有這旨意,再加上兵權,一旦得到宗政惠流產以及死亡的消息,會不會怒而起事? 一條希望的路斷絕,自然會鋌而走險走第二條路。 太史闌如果只有一個人,她不會讓步,但是她懷里有景泰藍,她不想讓他冒一點險。 “你想要怎樣?”她問。 李秋容見她口氣松動,也沒有喜色,耷拉下眉毛道:“今晚的事沒發生,太后懷孕日子太長,孩子出來時已經是死胎,這是意外。之后,一切如前?!?/br> “一切如前?”太史闌冷笑,“你能替宗政惠擔保她不報復?你信?你信我不會信?!?/br> 李秋容臉頰抽搐一下,“你要如何肯信?” “還政于陛下?!碧逢@立即答。 “那不可能!” “那就一起死吧?!碧逢@一指他手中燈火,“快點心慌,快點手抖,快點掉下去,炸了這屋子。嗯,太后娘娘已經不呻吟了,想必血止住了,看樣子孩子雖失,命還是能保住的,保住命便還有翻身希望,你確定你真要她一起死?” “保住命還有希望,你確定你也要讓陛下一起陪著死?” “一切如前,還是宗政惠掌握大權,陛下留在這宮中,遲早還是會出事?!碧逢@淡淡道,“早死遲死,無所謂?!?/br> 李秋容眼光下移,看著景泰藍,眼神微微有些驚異,他發現這孩子一直在認真聽,而且似乎聽懂了,更要命的是,他聽懂了竟絲毫沒提出異議。 三歲的娃娃,也有這樣的定力? 這樣的景泰藍讓他心慌——這才幾歲就這模樣,一旦留他長大,將來太后會不是也是死無葬身之地? “那你要怎樣?”他咬咬牙,現在換他來問這句話。 太史闌面無表情,談判就是這樣,誰問出這句話,誰就處于下風。 “今晚的事確實沒發生。太后生下孩子時就已經是死胎。之后她還是太后,不過要遷往永慶宮養病。收回她手中掌握的御衛和勛衛軍權,之后政務由三公和勛爵商量擬節略,再交由陛下及永慶宮共同用印施行?!?/br> 太史闌知道按照南齊例,皇帝親政最早也要到八歲,景泰藍這年齡確實不夠,按說宗政惠垂簾是順理成章的,如今以她小產傷身為由先挪宮,再慢慢剝奪她的權柄,給她一個空架子,這樣才能保證景泰藍的安全。 至于留下她是個后患,此刻也顧不得,李秋容手中燈火簌簌地抖,宗政家的人血液里都流著瘋狂因子,她不敢冒險。 何況還有那遺旨,何況還有個趁機掌握了軍權的康王。 留著宗政惠,必然會想法子要回軍權和留在康王那里的東西,讓她們狗咬狗也好。 現在雙方各有鉗制住對方的把柄,僵持在這里,必須要雙方都退一退。 只是茲事體大,她還想想一想,不管怎樣,讓宗政惠活下來,對景泰藍不利。 景泰藍卻忽然拉了拉她衣襟。 她抱緊了他,將耳朵貼在他嘴邊。 “麻麻?!本疤┧{悄悄在她耳邊道,“你不是說,人要有一兩個敵人,才能更好地激勵自己成長嗎?你放心,我不怕的。再說……”他垂下眼,喃喃道,“她是藍藍的娘……” 太史闌心中一震,她險些忘記這事兒,她心中因為一些疑惑,一直懷疑宗政惠和景泰藍的血緣關系,但此刻她還沒有證據,那么宗政惠她還真不能殺,怎么能讓景泰藍背上弒母罪名?看景泰藍的樣子,雖然恨她,似乎也沒有想讓她死。 萬一宗政惠真的是景泰藍母親,今日她死了景泰藍也難免隱痛終生,千秋史筆,他將永負罵名。 李秋容也在猶豫,太史闌要求宗政惠不再垂簾,移宮,等于剝奪了宗政惠的權柄,但轉念一想,無論如何,南齊以仁孝治天下,做皇帝的,無論如何不能違了孝道,否則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必定要失了人心天下。太后就是太后,一時被剝去的權柄終究有法子拿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現在雙方其實想的都是這最后十個字。稍稍沉默后,一個婆子從屏風后走出來,附在李秋容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李秋容微微舒了口氣,閉了閉眼睛,神情沉痛又有破釜沉舟之色。 太史闌知道成了,也暗暗驚嘆宗政惠的體質被調理得相當了得,這種情況居然沒有大出血而死。 “好?!彼?,“但你們也必須承諾,今后對太后一應供奉用度待遇如前,終身不得奪她尊位。至于軍權和那道遺旨……”他冷笑一聲,“你們去從康王殿下那里奪回來吧?!?/br> 太史闌看向景泰藍,景泰藍撇撇嘴,奶聲奶氣地道:“成呀,她是我母后呀,誰說要不尊敬她啦?” 李秋容聽著小子那流氣兮兮的口氣就有點頭痛,想著這個三歲娃娃踩著尸體奔進內室,生生將宗政惠驚嚇小產,憤恨之余也驚心。 他真不知道,今晚的決定,做得對不對。 “太后現在的身體不能移動?!彼?,“移宮必須等她大好之后。在她移宮之前,這景陽殿必須由我指派的人把守?!?/br> “好呀?!本疤┧{還是一口答應。 屏風后毫無聲息,但太史闌知道宗政惠必定醒著,也同意了雙方的妥協,否則李秋容不敢下這么大的決定。 李秋容命人拿了紙筆來,寫了以上內容,景泰藍果然準備充足,竟然隨身帶著他的皇帝私印,認認真真撳了下去。之后宗政惠也蓋了鳳印,皇朝的兩位最高統治者,竟然如民間談判一般,用這樣的方式談妥了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的權力分配。 文書一式兩份,由兩人各自收好,其實都知道這就是一張紙,根本不會有任何效力,誰一旦有了機會必然就會立即撕毀,但此刻都做得有模有樣。 東西收好之后太史闌抱著景泰藍慢慢退出這間血氣濃郁的產房。 她看著屏風之內,影影綽綽只有一個后仰著的身影,被婆子們擋住。 這是她和她的第一次相見,兩個注定勢不兩立的女人,首次交鋒,卻始終沒有晤面。 下次相見,又會是在什么情境? 出了屋子,太史闌一抬手放出煙花,借著光亮發現院子里的人也分成兩派,相互對峙,仔細看下去,還是李秋容的人要多些,畢竟這里是他經營多年的地盤。 李秋容也發覺了這種情形,眼神里閃過一絲厲色,忽然格格一笑,道:“老奴忽然覺得,留陛下在永慶宮多呆陣子不是更好?”說完手一揮,示意那些護衛太監將幾人包圍。 “李總管,你要出爾反爾么?”太史闌冷笑。 她和李秋容各自有勢力,一個在宮內,一個在宮外,現在就看李秋容是否真的敢下狠手,而自己這邊的接應是否來得夠快。 “咱家不想動陛下,”李秋容道,“沒了陛下也就沒了太后,但咱家實在很不想留下你?!?/br> 他說話很輕很緩,一字一字,嗓音嘶啞,像在一根腐朽的木頭之上慢慢地釘釘子。 這釘子卻釘在了人的血rou體膚里——太史闌聽在耳里,好像被巨錘猛然敲擊,胸間悶痛,險些嘔出血來。 再看其余人,也是面色大變,有人狀態好些,有人狀態差些,但是卻是人人中招,景泰藍靠在她腿邊,蹭著她的腿,呢聲道:“麻麻……難受……” 太史闌急忙雙手捂住她的耳朵,心想老李這是什么招?剛才在殿內沒施展,是怕傷著宗政惠吧? “太史闌,”李秋容還在盯著她,一字字說得緩慢,每說一字他自己好像也耗盡力氣,沉滯而澀重,唇角隱隱綻出血來,“你覺得我還能留下你么?” 太史闌兩只手去捂景泰藍耳朵了,自己自然無法躲避,她抱著景泰藍向后退,院子里屬于三公潛伏的人員也在慢慢退開,屋頂上的人掠了下來,出手攻擊李秋容,李秋容身形飄忽,左躲右閃,卻只盯著太史闌不放。 太史闌唇角也綻出血來,一低頭看見景泰藍兩只眼珠子發直,生怕他多少也受到傷害,想了想,一把拔出人間刺,刺了景泰藍一下。 人間刺的瞬間茫然狀態,是聽不見外界任何聲音的。 她袖子一動,人間刺光芒一閃,李秋容一眼看見,神色一動,腳步一停。 花尋歡舒一口氣,在太史闌身邊抹抹臉,道:“剛才怎么回事,心里怪難受的?!?/br> 太史闌胸中氣血翻騰,話都說不出來,瞧著花尋歡竟然還好的模樣,似乎老李的音波也沒對她造成什么傷害,立即道:“尋歡,唱歌!” 花尋歡一傻,問:“唱什么?” “隨便?!碧逢@道,:“越難聽越好!” “哎喂——”花尋歡扯開嗓子就唱起來了,“山哥哥想著那嫩meimei喲,一朵花花剛開蕊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