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節
“請由末將為陛下和大司空引路?!敝笓]使側開身。一邊對身邊屬下使了個眼色。 車馬再次移動,章凝松了口氣,太史闌從站在路邊的慕丹佩身邊過,目不斜視。 景泰藍已經對“未來老婆”咧嘴笑了笑,忙不迭地放下車簾,他要忙著瞧麻麻呢。 太史闌垂首坐在車邊,隔著一層金絲竹簾和一層織錦緞帷幕,都能感覺到里頭小人兒灼灼的目光。 她的手撐在車邊,指尖向內,這是為了防止景泰藍看見她控制不住撲過來,好把他給推回去。 好在景泰藍并沒有撲過來,他竟然還是坐在原地不動,這讓太史闌欣喜他的定力,又微微有點心酸。 直到馬車再次開動,她才聽見馬車內有點動靜,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什么東西爬了過來。 太史闌幾乎能想象到某個娃娃撅著屁股從座位上溜下來,小心翼翼湊到車邊的景象。 她把指尖往里遞了遞。 對面花尋歡瞧著,忽然促狹地一笑,也把自己手指往里遞了遞。 太史闌瞪她一眼,花尋歡毫不畏懼,悄悄道:“考驗……” 是考驗他呢還是捉弄他?太史闌很想踹花尋歡一腳,兩個人手指都不涂蔻丹不戴戒指,沒有任何多余裝飾,這叫景泰藍怎么辨認? 里頭似乎猶豫了一下,隨即太史闌手指一熱,已經被一根小小軟軟的手指給搭住。 太史闌瞬間連心都似熱了,趕緊反掌一握,將那小肥爪子握在掌心,先細細摸了一遍,想要知道他瘦了沒。 其實心里也明白,就算瘦了,摸手也不那么容易摸出來,但還是忍不住要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她細細數他手背上的窩兒,一、二、三、四……嗯,很好,沒少。 景泰藍的手很乖巧地蜷在她掌心,像一只不會飛去的鳥兒,她微微閉了眼,心里知道這不是鳥,這是龍,他也一定會飛去,在九天之上俯視眾生,從今以后,便是如今日隔著車簾的觸摸,也得祈禱上天機緣。 景泰藍忽然在她掌心里寫字,她趕緊收拾心神,細細揣摩,那小子寫“我很好”“整了喬姑姑?!薄奥槁槲蚁肽??!?/br> 她也在他掌心寫,“我又升官了”“整得好,繼續”“保護好自己”。 掌心里忽然落了點柔軟的東西,好像是塊點心,她收回手一瞧,果然是塊棗泥百合軟糕,小子最喜歡吃的東西之一,她一邊想著自己不在他身邊了果然零食吃得厲害,一邊手掌一翻,將小子貢獻出來的點心藏到了袖子里。 掌心里忽然又軟軟濕濕的,卻是景泰藍在用小舌頭舔她掌心里的點心屑兒,太史闌有點不習慣,心想這小子這么饞,又覺得不衛生,想要縮回卻又停住。 這小子沒這么饞。 他就是想有借口親近她而已。 太史闌微微有些心酸,這年紀的孩子,誰不是想撒嬌就滾到大人懷里,被捧住心肝寶貝rourou的一陣亂喊?用得著像他這樣七拐八彎費盡心機小心翼翼?這都是她一直以來一心想要培養好他,不縱不寵,扮演嚴父的角色,雖然把他給扳正了,卻也沒讓他嘗過多少慈母溺愛的滋味。 她翻過手掌,溫柔地把住了他的臉頰。 景泰藍立即將自己的臉頰湊過來,緊緊貼在她掌心,不動了。 太史闌幾乎可以想象出他愜意地瞇著眼睛如一只大貓。 她輕輕撫摸著他,指腹一點點摩挲過他細嫩的肌膚,隨即又轉到他腦后,給他按摩后腦和頸部。小家伙似乎隱約發出了一陣舒服的咕嚕聲。 相處半年,她照顧他教育他,卻真的很少伺候他,景泰藍受寵若驚,撅著屁股趴著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動麻麻就抽手,也不管他現在這姿勢多詭異。 馬車微微搖晃,彼此氣息勻凈,一層薄薄簾幕,隔開唇角笑影。 對面花尋歡瞧著這對半路母子的手底官司,忽然輕輕嘆口氣。這豪爽恣肆的五越女子,此刻眼底也有了微微哀愁。 忽然車馬一震,太史闌立即縮手,景泰藍也迅速坐回原位。太史闌抬頭一看,已經到宮門前了。 宮城的陰影遠遠籠罩了半個京城,陰影下無數士兵披甲執銳,標槍般矗立。 有人匆匆迎了上來,對車駕磕頭,卻是大司馬大司徒,這個時辰還能在此處逗留的,也就他們了。太史闌瞧著,心里卻嘆了口氣——景泰藍的背后勢力,還是太薄弱了。三個風燭殘年手中無兵的老頭子,就算能在朝堂上帶領一批中下層忠心臣子聲援他,但這種時刻,那些力量,還是幫不上忙。 爭天下,果然爭的就是兵權。 宋山昊和魏嚴迎了上來,眼神都在太史闌身上轉了一圈,有點不確定的模樣,直到章凝對他們微微點頭,兩人眼神才一松,不過魏嚴還是皺著眉頭,神情微帶不安。 宮門前的守衛對圣駕參拜,隨即一名男子朗聲道:“御衛指揮使戚中秋參見陛下。剛才微臣已經接到太后懿旨,稱鳳體無恙,請陛下不要壞了宮門入夜不得開啟的規矩,還請立即回駕?!庇中θ?,“也請三公立即奉陛下回永慶宮,這宮城入夜之后,輕易也是不允許臣子盤桓的?!?/br> 其余兩人還沒說話,老而彌辣的章凝已經眉毛一挑道:“別的臣子不允許,老夫和司徒司馬,曾由先帝賜予宮城跑馬之權!你敢說這里我來不得?” “不敢?!逼葜星锏皖^,語氣卻一絲不讓,“三公盡可在宮門前跑馬,但入夜之后宮門不開,三公定然也知道這規矩,卑職職責所在,請陛下和三公成全?!?/br> “誰說我要進去了?”章凝忽然又陰陰一笑,“宮中規矩,老夫需要你來教?” 戚中秋松一口氣,躬身更低,“恭送陛下,恭送三公?!?/br> “誰說陛下要回去?” 戚中秋臉色一白,章凝卻根本不理他,仰頭對宮墻大呼道:“李公公,老李,我知道你在上面,出來,老夫尋你說話?!?/br> 宮墻后一陣沉默,隨即一盞燈火燃起,墻頭上忽然多了幾個高高低低的人影,其中那個被燈籠照得臉白慘慘的,赫然是李秋容。 “參見陛下,見過大司空、大司馬、大司徒?!彼趬︻^欠身,橘皮老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干巴巴地道,“趁夜而來,所為何事?” 他明明在墻后不知道聽了多久,此刻卻還要再問一遍,擺明著拖延時辰。 三公哪里肯上他當,宋山昊當即道:“大總管,陛下聽聞太后鳳體違和,徹夜趕來探望,如何能將他拒之門外?” “您言重了?!崩钋锶莶粍勇暽?,“方才戚指揮也已經說了,太后無恙,而宮門半夜不開這是鐵規,想來您也是知道的?!?/br> “陛下久已不見母后,心中思念前來探望,這是孝道?!蔽簢赖?,“不知大總管以何理由阻止陛下行孝?” 孝義向來是個大帽子,南齊奉行以仁孝治天下,魏嚴抓住這點質問,李秋容卻只淡淡道:“太后說了,孝道要盡,規矩更要守。若她有什么重病,違例開門倒也應當,只是她如今身體尚好,已經明白告知陛下,那又何必破壞宮門鐵規?今日規矩一破,明日宮門不嚴,最后影響的還是太后和陛下的安危,孰輕孰重,陛下年幼不知,三公難道不知?” 這是訓誡的口氣了,三公只得躬身聽訓,不過章凝腰彎著,脖子卻直著,道:“我等謹記太后教誨。不過有句閑話想問問李公公?!?/br> “您說?!崩钋锶蓍倨だ夏槼閯恿艘幌?。 “公公口口聲聲規矩,”章凝唇角一抹冷笑,“如果老夫沒記錯,這宮墻上也有規矩不許站人。李公公如今不僅站了,還帶人站了。這宮墻居高臨下,墻頭沒把守好,宮內外一切都在危險之中,可比一個宮門要緊得多,直接影響陛下和咱們三公的安危。孰輕孰重,勛衛裝聾不知,你李公公難道不知?” 太史闌險些笑出來。 這老章,真是太辣了! 勛衛們齊齊垂頭,再次裝聾,老李身子晃了晃,暗罵老章無恥——不是你在那里喊,要求對話,我會跳上宮墻?不上宮墻怎么和你對話? 他冷冷一拂袖,道:“是,為了回應大司空您,奴才是壞了規矩。稍后自會到太后面前領罰。不過既然如此,自也無需對話,奴才便回宮了,請三公盡早奉駕回永慶宮吧?!?/br> 說完便要下墻,章凝忽然又笑了,道:“哎呀老李,生氣了?別啊,老夫和你開玩笑呢?!?/br> 李秋容身子又晃了晃,怒而回首,章凝對他擺擺手,毫不在意地道:“老李,我說你劍拔弩張地做什么?不怕驚著陛下?說實在的,陛下今晚要回宮,是因為永慶宮那邊太偏僻,陛下夜間游園受了點驚,說什么也不肯再在永慶宮住。正好老夫前去探望陛下,瞧著實在不是個事,便想著奉陛下回宮中,好歹在太后身邊安安心。你放心,老夫等知道規矩,不會跟隨進宮城一步,這許多隨從自也不會進入,只讓陛下帶兩位西局侍應進入如何?” ------題外話------ 今天這章開頭如果看著覺得接不上的,記得回去看一下昨天那章。昨天我上傳章節的時候,記錯了前天的斷點,重復了八百字,之后將那八百字刪除,又重新補了一千八百字,親們回頭再看不用再買多出來的一千字,算是我給親們的致歉和補償。 最近事多人忙,時有疏漏,請包涵。 ☆、第十二章 產室交鋒 李秋容原本最怕一大批人奉御駕進宮,聽說所有人都不進,只帶兩個西局太監,稍稍安心,但他想了想,依舊拒絕,“太后雖然無大恙,卻也確實有些不適,早已睡下。陛下此時回去,平白驚擾了太后,豈不是讓她病勢加重,更加有違孝道?” “陛下何嘗不是重病初愈!”章凝忽然咆哮,“把重病初愈的年幼陛下拒之門外,讓他夜半再駕車一兩個時辰匆匆來去不得休息,這也有違人道!” 李秋容驚得一跳,實在有點受不了老章忽而暴風忽而細雨,把人搓揉得七上八下的行事風格,耳聽得章凝暴跳如雷,“老夫明兒就召集群臣,大家一起來評評理,看是陛下有違了孝道,還是太后有違了人道!” 老李給他罵得眼睛發直,想著太后發作不知何時能生,這要萬一拖到明早,群臣給三公煽動,來個宮門靜坐什么的,傳到太后耳朵里,出了岔子怎么辦? 今晚硬要將皇帝拒之門外,確實有些不合道理。太后再尊貴,都越不過皇帝去。何況皇帝還打著“行孝”的旗幟?今晚硬攔,明天那些酸儒必然就要鬧事,到時候必定自己要受處罰被降級,自己受罰事小,萬一被三公扣住罪名調離,這緊要關頭誰來保護太后? 他看看下方,想著三公到底什么用意?得知消息來搞破壞?但是只送進一個傀儡皇帝能搞什么破壞? 他又看看穿著西局太監衣裳的太史闌和花尋歡,要說可疑,就是這兩人了,可是僅僅兩個人,在層層守護,他自己也親自坐鎮的皇宮里,能翻出什么浪來? “請問喬指揮使何在?”他忽然瞇著眼睛問,“她該親自奉陛下來此的?!?/br> “她病了?!闭履疽馊怂蜕弦环庑?,勛衛傳遞給李秋容,李秋容匆匆一掃,果然是喬雨潤的字跡,說的是忽然感染風寒,請求御醫來瞧。時間落款是今早。 李秋容看完不置可否,將信紙一收,躍下墻頭,過了一會兒,宮門緩緩開啟。 在他躍下墻頭,勛衛們得到命令去開門的時候,站在車邊的魏嚴一直在低聲和太史闌說話。 “她要生了?!彼?,“聽太醫說必定是個兒子,不能讓她生?!?/br> 太史闌瞟他——她不覺得宗政惠再生個兒子就能立即取代景泰藍,哪怕景泰藍給她故意培養得紈绔無能,但他畢竟是先帝立的太子,年紀幼小,諸臣尊奉正統,若非實在絕望,輕易是不肯廢帝的。 太史闌能猜出很多事,甚至猜出這個即將到來的新生兒未必來路很正,但她沒有證據,沒有有力的鐵證,是扳不倒身后有背景,手頭有權力的皇太后的。 “她手中可能有不利于陛下的東西?!蔽簢来浇锹冻鲆唤z苦笑。 太史闌一驚。魏嚴已經疾聲道:“我等無法現在發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她失去這個依仗,之后陛下回宮才能安全。再往后就看陛下了?!?/br> 太史闌一皺眉,心知三公還是老成持重,且手中無兵權,無法逼宮或武力奪權,也不想引發朝局大動蕩,所以只想先斷絕了宗政惠的某個野心,之后慢慢來。 但問題是,宗政惠一直以來的某個野心如果被斷絕,她能接受嗎?之后朝局還能穩嗎? 兵權……她缺的還是兵權,所以只能被動地去冒險。 “皇宮給她防得滴水不漏,我們只能送進少數人,原先請的國公手下精心培育的高手,但你趕回來了,我們覺得你更好些……我們給你全權處置權,你看著辦吧……”魏嚴站開一步,對面,李秋容已經迎了出來。 這時一直站在車后的宋山昊在人群掩護下,無聲無息打開車下的一個暗門,伸手對里面一招。 車子里有兩個人,一個是景泰藍,一個是傀儡皇帝,之所以兩個人都來,是因為要經過一路關卡,在京城有權戍衛的將軍,都是見過景泰藍本人的,所以章凝帶著景泰藍,好讓他一路以皇帝之威令人讓路,帶著傀儡,是因為太后身邊的親信認的卻是傀儡皇帝,李秋容等人來查看時,就讓傀儡上,車廂是密制的,有夾層,該誰上就誰上。車下有暗門,一旦宮門打開,景泰藍便從車下暗門爬出來,爬入宋山昊寬大的披風內。而此時四面都有護衛遮擋,天色又黑,很難被發現。 進宮的就是太史闌和傀儡,三公不會讓皇帝親身進去冒險。 這都是事先說好的,宋山昊手一招,景泰藍就應該爬出。 宋山昊確實摸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一捏,然后掌心冷汗就出來了。 毛茸茸,卻是呢絨的手感,這好像是陛下的毛熊玩具! 陛下沒出來!只塞了他一只玩具! 宋山昊腦袋嗡了一聲——陛下是告訴他,他要跟著進宮! 但此時已經無可挽回,他不能總這么彎著腰,李秋容已經走到車邊。宋山昊只得關上暗門直起身,撣撣披風,退后一步。 他臉色很難看,章凝等人一眼望見,目光都跳了跳。 李秋容在馬車前再次請安,馬車簾子一掀,傀儡皇帝坐在車內,對他淡淡揮了揮手。老李目光一掠,已經算完馬車的長寬高,覺得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藏下一個成年人,再看看馬車的轍印,也不可能攜帶重型武器,微微放心,親自給陛下放下了簾子。 隨即他手一揮,一群御衛過來,很自然地隔開了馬車和其余護衛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