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他沒有動,也沒罵,只在不停地拿起沒洗的糞桶,赤腳從臟兮兮的糞桶上踩過,偶爾用臟兮兮的手臂,抹一把更臟的臉。 太史闌怔怔地看著,她臉色蒼白,平常漠然的臉上,這下連表情都沒了,只剩一片空白——因為太疼痛,以至于不知該用什么表情表達。 手指抓著窗欞,死死卡了進去,窗邊軟木的木刺刺進她指甲,十指連心,她居然沒覺察。 龍朝緊張地看著她,生怕她忽然一拳泄恨地打在他臉上。 他感覺到了——殺氣。 那邊糞桶終于洗完,龍朝剛剛松一口氣,忽然那些人哈哈大笑,將水龍抬起,對著邰世濤就沖了過去。 正彎身整理糞桶的邰世濤觸不及防,被撲面而來的水柱沖得往后一倒,栽倒車下,幾個糞桶骨碌碌滾下去,正砸在他身上。 院子里響起罪囚營士兵的哈哈大笑,cao練完畢的天魂營士兵也跳上墻頭,對那邊指點大笑。 劣境和苦難并不能讓人們學會團結,相反很多時候,他們會因為心中充滿恨意而對他人更具惡意。 糞桶骨碌碌的滾,邰世濤似乎被砸得不輕,掙扎爬了好幾下都沒爬起。 太史闌忽然轉過了身,背緊緊壓在墻上。 對面,龍朝一直的嬉笑也沒了,半晌,嘆息一聲。 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邰世濤居然在這里。 他想到之前在昭陽城見過邰世濤一面,那個俊秀的,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少年,擁有良好的氣質和翩翩的風神,為人還親切溫和,實在是個極其討喜的人物,讓人神往。 這才多久,就成了這樣,面前這個黑瘦得脫形的狼狽少年,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和前不久那個邰世濤是同一人。 他并不清楚邰世濤怎么會淪落到這地步的,隱約只知道邰世濤本該是北嚴之戰的功臣之一,結果……卻落在了天紀罪囚營。 而太史闌,原來,是為了來看他。 他看著太史闌,想知道這鋒利尖銳的女子,此刻會怎么做?會沖出去打架?還是就此發狂? 太史闌什么都沒做。 她只是閉著眼,一遍遍回想當初邰府廚房初見,整潔而眉目清秀的少年,想著邰家要押她去麗京殉葬那夜,狂撲而上的邰世濤,彼此流過的鮮血。 “世濤,若你我再見,必永不為人欺辱?!?/br> 一句話是誓言,也是刻在那少年心底的魔咒,以至于他為了不讓她被人欺辱,竟然選擇了這樣一條艱??嗬У穆?。 犧牲已成,她能做的,只有不讓那犧牲白費。 所以她此刻靠墻,直立,用全身力氣壓緊自己的手,以免自己一個忍受不住,就此沖出去,拔刀先砍了那些人。 室內充斥著她的呼吸——悠長、緩慢、一聲聲壓抑,一聲聲壓抑之后,等待爆發。 很久之后,當呼吸終于歸于平靜,她才緩緩轉身。 院子門口人群已經散去,一個矮小的少年,攙起了邰世濤。 坐在墻頭上的天魂營士兵們,有趣地瞧著邰世濤,有人大喊道:“小子!痛快不?這是咱們劉隊對你的關照,好好承受??!” “看不出這么個細皮嫩rou的兔崽子,還敢不聽咱們劉隊的。這不是半夜提燈翻茅坑?” “咋說?”有人故意問。 “找屎(死)嘛!” 眾人哈哈大笑,罪囚營的士兵也仰著臉討好地笑。 太史闌抿著唇。 果然給她猜著了。 果然有這些骯臟的事兒。 早就聽說紀連城把罪囚營安排在精兵營旁邊,就有拿活人給自己死忠虐待玩弄的意思,兵營枯燥,軍紀森嚴,壓抑久了也需要各種發泄,罪囚營的可怕就在于此。 別人也罷了,世濤這樣出身良好,又眉目出挑的士兵進了這里,那真是羊入虎口。 因為他得罪了某些精兵營的人,所以罪囚營的人落井下石欺負他。 太史闌默默盯著那群精兵營士兵,特別注意了一下眾人巴結著的那位劉隊正,心中忽然涌起對容楚的憤怒。 他是當真不知道天紀軍這些變態,還是……有別的想法?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她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 不,不要擅自猜度他人用心,這對容楚不公平。想要知道什么,當面問好了。 現在,她要做的,是等太黑,去看看世濤。 遠遠地,她看見那個矮小士兵攙扶著邰世濤進了院子,她心中微微涌起安慰,還好,世濤才來這里不多久,已經有了朋友。 在這樣嚴酷的環境里,有人幫助,終究是幸運的。 太史闌看了看天色,還有大概一個時辰才天黑,她盤膝坐在床上,開始繼續自己的修煉。 天將黑的時候,那邊送來晚飯,飯食不錯,但龍朝聞著馬糞氣味,想著先前那黃黃綠綠的糞水就吃不下去,太史闌也吃不下去,但她依舊大口吃著。 她不會因為那些糞水一直在腦??M繞不去就不吃。 她不會因為邰世濤此刻在吃糠咽菜就不忍吃自己的雞鴨魚rou。 她要對自己更好,加倍珍惜享受現在的生活,那才對得起世濤。 才能讓他高興,而值得。 吃完飯她又等了一會,把龍朝趕了出去,換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背著一個大包,坦然翻入了罪囚營的院子。 罪囚營因為和精兵營相鄰,所以是沒有守夜的士兵的,也沒人打他們的主意——他們是不上戰場的,要么被赦免出去做個普通士兵,要么在此地被折磨至死,當然出去的很少,不過傳說里,早年有一個人出去做到了將軍,因此這便成為支撐罪囚營的人熬下去的唯一動力。 而精兵營為了方便夜里翻墻入罪囚營,也是不設守夜的,最起碼在罪囚營這一面墻,沒有巡哨。 所以太史闌翻得輕而易舉。 罪囚營就一個院子,院子里品字形三間房,房子新舊程度不一,太史闌根據白天看到的三個等級,打量了一下屋子,選了最破爛的西邊屋子朝里走。 還沒到,屋子里山響的打呼聲傳來,這些罪人勞作一天,晚上都睡得死。 太史闌站在窗邊,從破得漁網一樣的窗紙向里看了看,屋子里什么都沒有,連通鋪都沒,地上鋪著破爛的席子,所有人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你的腿架在他肚子上,他的手抓著他的頭發,黑色的老鼠,從人的腿間鉆來鉆去,吱吱狂叫也無人理會,整間屋子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汗餿味和腳臭味,老遠就能把人熏吐。 太史闌一眼就看見了邰世濤。 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坐著的人。 他盤坐在一角,腿前就睡著一個漢子,不知道他是沒有躺下來的地方只好盤坐練功,還是他本來就不睡,此刻太史闌見他垂目入定,結成手印,氣韻平靜,顯然正在練功。 太史闌有點猶豫,她不確定邰世濤練的功要不要緊,打斷了會不會對他造成傷害,可她也不能一直站在這里等,有人起夜必然能立即發現她。 想了想,她忽然撮唇,吹了聲口哨。 這聲口哨清越悠長,是鹿鳴山一種鳥的叫聲。 邰世濤忽然睜開眼睛。 然后他一眼就看見了立在窗戶前的黑臉人,那人在月色清輝里佇立,一雙黑白分明而有狹長明銳的眼睛,深深地凝注著他。 一瞬間他幾疑在夢中。 罪囚營的日子度日如年,唯一支持他堅持下去的信念,是每夜輾轉難眠時,一遍遍掠過腦海的這雙眼睛。 明亮堅定,乍看似冷,卻總會對他露出淡淡溫暖。 他記著她掌心的紋路,手指的溫度,指尖揉亂他的頭頂漩渦時的溫存力度,他知她給予他的獨特溫情這一生不會有其他人能有,因此珍惜得連想起都覺得似乎是褻瀆。 有些想念就是力量,他覺得自己可以靠這些想念長久地活下去,等待很久很久之后的再次相遇。 誰知道這一夜一睜眼,月色清輝,對面有人眸光如水。 他悄然站起來,神情夢游一般,卻還不忘小心地抽走被同伴壓住的腰帶,跨過那些橫七豎八的漢子們,走到窗前。 太史闌沒有動。 兩人隔著爛得全是洞的窗子對望,邰世濤癡癡地瞧著她,月光雪亮,將人影勾勒虛紗,瞧去幾乎不似真人,他覺得也不應該是真人,她此刻應該在百里外的昭陽城城主府里睡覺。 他抬起手指,有點想去摸摸對面的臉,卻又很快縮回——他怕這當真是夢,然后一觸,夢碎。 那就真的見不著她了,還不如維持著,此刻多看一刻好一刻。 太史闌瞧出了他的動作,唇角扯了扯。 這孩子…… 來來去去只剩感嘆,卻不知該感嘆什么,白日里的心疼和悲憤已經過去,此刻見他珍惜歡喜到恍惚的神態,她心中涌起無限憐惜。 他不敢觸碰,她就給他真實。 她伸出手,越過窗紙,摸了摸他頭頂的旋兒。 依稀當初,廚房里那揉亂發頂的一摸。 她微微踮著腳,這陣子他瘦了,卻又高了些。 邰世濤的腦袋在她手底竄了竄,似乎受了驚嚇,太史闌的手指迅速落下去,點在了他嘴唇上,怕他控制不住叫喊驚醒了別人。 邰世濤忽然不會呼吸了。 她的手指點在他唇上,微涼,力度很輕,卻像一根巨杵,兇猛地瞬間搗進他心里。 他被這樣的呼嘯來勢擊中,剎那間心似被巨掌攥緊,抓握,絞扭,一點點攥出糾纏的疼痛的姿勢,五臟六腑都似在互相撞擊,激越出澎湃的血氣。 那些澎湃涌遍全身,讓觸覺更鮮明,嗅覺更靈敏,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木蘭香氣,干凈清涼,感覺到她指尖的柔軟,肌膚的細膩,甚至恍惚間能感覺到指尖的紋路,一圈圈,一圈圈,圈住他的全部思緒。 她指尖也有淡淡的澀而干凈的氣息,傳入他的唇齒,有那么一瞬間,他全身都在激越的叫囂,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想要張開唇,將這難得親近的手指,輕輕含入口中。 然而他沒有做,他不敢。 他和她的感情,建立在純潔的姐弟親情之上,他從一開始的混沌狀態中走出來,終于明白自己是*戀,可她卻渾然一體,永遠不涉曖昧。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稍稍越雷池一步,就再不能擁有她毫無顧忌的觸碰,無所設防的接近,全心坦然的呵護。 和追逐她的*比起來,他寧可終生擁有她的親情。 因為那是唯一。 此生再不能有,獨屬于他的唯一。 便為這份唯一,他必將粉身碎骨捍衛。 他如此努力,拼盡力氣阻止自己內心叫囂的沖動,以至于全身僵硬。 太史闌不知道這一刻對面少年電轉的思緒和紛涌的心潮,她的指尖輕輕一按,隨即收回,又對他安慰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