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聲,“你南齊人生死……關我何事……”他似乎支撐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開了我的藤囊,拿了我的……私記……按照我家族的規矩……從此她就是……”他倦極,緩緩合上眼睛,“就是……我的……” 兩個人都在凝神聽他繼續,結果他老人家閉上眼睛,又睡過去了。 太史闌皺起眉——話說一半最討厭! 還有,私記?家族規矩?聽起來不太妙,私記是那只鳥嗎?他的鳥不是還給他了嗎?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來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煩?!?/br> 太史闌對那個“又”字很有點意見。 “我就是來看看你?!崩罘鲋圯p輕道,“十三命人給我傳話,說了今晚的事情,我不放心?!?/br> “我這邊沒事,十三受傷了?!碧逢@道,“你去看看他吧?!?/br> “他受傷了?”李扶舟一驚,道,“他怎么沒和我說?!?/br> “也許是怕你擔心?!碧逢@眼睛一轉看見那藥壺,“我還以為你這是帶給他的,氣味好重?!?/br> “我不知道他受傷,當然不會帶給他,這是給你的?!崩罘鲋鄣?,“你傷勢雖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后期補養還是要注意,這壺藥里有百年丁藤,對女子很有好處,也可以修補你的經脈,趁熱喝了吧?!?/br> “好?!碧逢@走過去,倒了一碗藥汁,仰頭一氣喝了,藥味極苦極澀,難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氣喝完,隨即便覺得要嘔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頭強忍。 “你怎么了……”李扶舟快步過來,看她臉色煞白,忽然張臂抱住了她,手掌輕輕按在她的背上。 太史闌立即向后一讓,她本身就靠著桌子,這一讓不過是將桌子撞得一陣震動,砰一聲放在桌邊的藥壺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壺雖然扶住了,藥汁卻濺了他一身。 太史闌身子一側,此刻才感覺到一股熱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覺頓時減輕很多,心知剛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氣平胃,不禁有點尷尬,覺得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 然而李扶舟向來謙謙君子,之前她隱晦向他表示好感時,他都不曾有過這樣的舉動,此刻她已經明白表露拒絕,他反而稍稍改了風格。 “對不住?!彼?。 “無妨?!崩罘鲋凵駪B如常,將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濃重獨特的藥味,一時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br> “我陪你?!碧逢@也不想再呆在司空昱的房里,這人各種詭異。 兩人到了趙十三的屋里,趙十三還沒睡,景泰藍在他身邊睡著了,腳丫子蹬在他肚皮上,趙十三的表情,似乎被蹬得很榮幸。 看見李扶舟,他還笑了笑,道:“麻煩先生了?!?/br> “十三你受傷怎么不告訴我?!崩罘鲋圩詰阎腥〕鲆黄拷饎撍?,遞了過去,“外敷內服都可以,每日三次?!?/br> “謝了?!壁w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濃好古怪的味道?!?/br> “我剛才不小心把藥湯濺到了李先生身上?!碧逢@解釋。 趙十三瞟她一眼,懶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說了陣子話,兩人便催她抓緊時間去休息,太史闌也不客氣,出了門,卻沒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經要亮了。 “蘇亞?!彼龑Φ群蛟陂T外的蘇亞道,“陳暮的情緒安撫好了嗎?” “他一直很猶豫?!碧K亞道,“又想報仇,又怕報復。我跟他說,你不告,那些人一樣不放過你,通城、北嚴、乃至今天的西局,哪個不想殺你滅口?天下之大,沒有你容身之地,倒不如魚死網破,把事情轟轟烈烈捅出來,那些人想要下手,還要考慮考慮后果?!?/br> “他怎么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們已經秘密找來最好的訟師,替他寫這份狀紙?!?/br> “多帶點人,先把他送出我的宅子秘密安置,陳暮要告狀,不能從我這里出去告?!?/br> “是?!?/br> “之前我就讓你們去找逃逸的龍莽嶺盜匪,找到沒?” “找到一個,按照您的關照,直接藏在了那里?!碧K亞神情冷肅,“如果不是找到龍莽嶺的盜匪,咱們還真的想不到,此事居然牽連這么廣,背景這么深,居然最后順藤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br> 太史闌點點頭,神情冷靜。 想要掀開龍莽嶺的案子,光是保護證人和案犯就是一件頭痛事兒,龍莽嶺的盜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當初抓獲的那一批盜匪俘虜,在她被水卷走后,自然“全部失蹤”,她從北嚴脫險之后就開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個,還是個知道內情的關鍵人物,但這個人怎么藏也是問題,藏哪里都可能被西局挖出來。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為什么一定要掀開龍莽嶺的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后水深,您很可能折騰掉烏紗帽,甚至……”蘇亞沒敢把“丟命”兩個字說出來。 “折騰掉烏紗帽我就回二五營繼續做學生?!碧逢@淡淡道,“掀這案子,四個理由?!?/br> “第一,龍莽嶺案子看似只是一個鹽商滅門案,但其實內幕深重,牽連極遠,我懷疑之后的沂河壩水潰,乃至北嚴城破都與此有關,沂河壩潰壩,雖然只死了幾個人,但毀去良田千頃,今冬必將糧荒,到時候要死多少人?至于之后北嚴城破,更是大禍,雖然我帶進內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還有很多人沒能來得及進城,七天圍城,他們的存活率只有一半?!碧逢@仰頭看天,吁出一口長氣,聲音沉沉,“當初內城是我開,但也是我下令關閉,是我拒外城百姓于門外,我當時算著三天有援軍,誰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們沒有怪我,是因為活下來的都是我救入內城的,外城的……很多死了——這些上萬數萬的人命,沒有人替他們討公道,而我,我必須要討?!?/br> “否則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蘇亞默然,她原以為此事已經過去,太史闌迫不得已閉城,是為了救更多人,事后也沒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終沒有邁過這道坎。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門泣血,只有太史闌聽得最清楚,她下那個命令何等艱難,那樣的呼告,她要如何忘懷? “第二個理由,是整個事件都顯得太大,無論沂河壩潰壩,還是北嚴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現在的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的,就是這看似單純的刑事案件,這將是唯一突破口?!?/br> “第三個理由,為我自己。通城雖然屬于北嚴,但年終官員考績,這樣的滅門慘案,還是會影響首府的政績評定,偏偏發生這起案件時,昭陽府尹丁優,新府尹未定,我相信短期之內,新府尹還是不會定,那么這起案件未破的責任,最后就會算在我頭上,我看過規定,死亡十人以上的重大刑案,年終主官考績直接評定為下等,而新官第一年就是下等,之后再無仕途可言?!?/br> “好狠的打算……” “第四個理由……”太史闌忽然頓了頓,良久之后才道,“我為了容楚?!?/br> 蘇亞驚訝得張大眼睛——這和容楚有什么關系? “容楚從來沒和我說過朝政的事,我卻知道他很不容易?!碧逢@道,“他是康王的政敵,一山不容二虎,康王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容楚不會給他機會。當然容楚也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不方便下手。而且目前表面來看,容楚居于劣勢,太后猜忌他,信重康王。太后一日掌握朝政,容楚一日被動?!?/br> “這和龍莽嶺滅門案有什么關系?” “我的直覺?!碧逢@道,“這案子和康王必定有關系,我掀起來固然冒險,可也是個絕好機會??低醅F在下馬官民,上馬管軍,權勢滔天,正因為他處處都有權插手,所以一些想做事的人,什么都做不了,除非有個機會,先砍掉他的一些觸手,別人才有機會?!彼α艘幌?,“我相信朝中必然有希望看見康王倒臺的人,我聽說這次康王巡視西凌,大司空章凝就自告奮勇作為副使陪同,他是三朝老臣,性情暴烈耿介,有他在,我會多三成把握?!?/br> “可是國公一定不愿意你剛剛上任立足未穩,就掀起這樣的大案,對上康王……” “勝,則從此少了很多阻礙,路會越走越順,遠勝于在他人的陰影下戰戰兢兢地活,一步步艱難掙扎;敗,或者回二五營做個學生,或者……死?!碧逢@面色平淡,“我自從來到這里,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就死,所以我明白了——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br> “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蘇亞重復了一遍,依舊擔憂地道,“國公會生氣的……” “那就讓他生氣!”太史闌大步走開,“他既然瞞著我安排世濤去犧牲,我就瞞著他安排我自己去踩雷,彼此!彼此!” 蘇亞張大眼睛,看著太史闌絕然而去的背影。 還以為這位清醒睿智,大度包容,一眼看穿容楚苦心,不曾生氣只會自責來著。 原來還是會生氣! 原來生起氣來,這么可怕! ??! 國公! 您自求多福吧! == “砰?!蔽蓍T被重重撞開。 喬雨潤撲進室內,一步撲到床邊,趴在床上死命喘息。 她的兩個親信侍女竹情梨魄,擔憂地跟進來,卻不敢說話,只看著主子趴跪在床前,渾身顫抖,手指狠狠抓住床褥,漸漸蹂躪著無數猙獰的印痕。 室內無聲,有一種沉重叫壓抑。 很久之后,喬雨潤才爬起身,她的眼圈微紅,臉色青白,卻沒有什么表情,對竹情道:“準備筆墨,我要寫信?!?/br> 只有遞交太后或康王的信件,才會由親信丫鬟磨墨,竹情立即答應了,去準備。 喬雨潤的書案,和別人的整潔不同,一直都很亂,這是她的習慣,并且不允許任何改變,她走到書桌前時,看見那一堆亂紙,忽然想起了什么,問竹情,“我們從總督府搬到這里來的時候,我讓你收拾桌子,其中有一張藥方,我關照你燒毀,你銷毀沒?” 竹情猶豫了一下,梨魄立即道:“回主子,燒毀了,奴婢看著她燒的?!闭f完狠狠看竹情一眼。 喬雨潤有點心神不屬,道:“那就好?!彪S即提筆寫信,兩個丫鬟對屋外張望一下,疑惑地道:“主子。今晚跟您去的人呢?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 喬雨潤的筆停頓了一下,淡淡道:“都死了?!?/br> “都……都死了……”竹情險些喊出來,急忙捂住了嘴。 兩個親信丫鬟臉色瞬間雪白,她們當然知道今晚是什么行動,也知道去了多少人,可是……剛才主子在說什么?都死了? 發生了什么? 怎么會都死了? 誰那么大膽子? 一百多人啊,這是西局建成以來,最大的傷損了吧? 兩個丫鬟立即想到主子現在的處境,明白她為何險些崩潰——這個消息瞞不住,必然要報康王,康王正因為前陣子的藍田第三司伏殺容楚未成的事情,對主子不滿,這下可抓著把柄了…… 兩個丫鬟憂心忡忡對視一眼,不敢再說話,都退了出去,出了屋子,竹情才道:“jiejie,你剛才怎么不許我說實話?” “能說嗎?這個時候?”梨魄瞪她一眼,“你看不出主子心情很壞嗎?這個時候你告訴她,那張藥方不見了,你我會是什么下場?” 竹情無聲打了個寒噤,吶吶道:“……也是奇怪,書桌我日日都看著,那藥方,怎么就不見了呢……” “不管怎樣不見的,總之你我絕對要一口咬定,東西燒毀了?!崩嫫前字?,咬牙,“竹情,我心里有些不太好的感覺,也許你我,以后跟在主子身邊,要更小心些了……” 竹情又打了個寒戰,看定她,臉上慢慢涌出恐懼的神情。 …… 喬雨潤已經將藥方的事情丟下,專心寫信,半個時辰后信成,秘密飛鴿傳書,三個時辰后,信件到了身在南堯行省,正往西凌行省方向來的康王手中。 幾乎在展信的那一霎那,康王臉色就變了。 “一百一十八西局精英,盡喪!”他霍然咆哮而起,拍案,“怎么可能!” “喲,王爺,這大中午的,您在干什么呢?怎么這么大火氣?”隔鄰忽然探出個腦袋,一臉方正嚴肅地瞅著他,“可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要不要老章替你解決下?” 康王眨眨眼睛,看清那每次都迅速聞風而來的老家伙,一口氣堵在了咽喉口。 章凝! 這老混賬! 他到西凌行省,他硬要跟著。 他走到哪里,他都跟屁蟲似地陪著。 他住在哪里,他堅決要住在隔壁。 表面上口口聲聲“保護王爺,責無旁貸”,實際上就是在監視他,把他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都偷偷記在心里,甚至還在街上收了攔轎告他的狀紙,還當他不知道! 可恨這陰魂不散的老混賬,等于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搞得他連放個屁,都得揣在那里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