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相反,座上宗政惠,脊背在一瞬間僵直。 他怎么回來了? 他怎么可能現在就回來了? 他不是應該陪著那女人去了昭陽城了嗎? 聽說他調兵救了那女人,這還不罷手,還要來公然為她撐腰嗎? 宗政惠的手指,緊緊扣在寶座上,琉璃黃金護甲抵在黃金把手上,將金面壓出一點淺淺的印子,面上卻慢慢浮現一個冷漠驕傲的笑。 “哀家忽然覺得,”她道,“咱們這南齊皇宮的宮禁,實在太隨意了,哀家很擔心,不知道哪天就會被突然冒出來的誰給殺了,那可怎么辦?” 沒人敢接話,還是那立于門口的人影,微微躬身,笑道:“太后玩笑了,微臣的出入宮禁之權,還是當初您賜予的呢,微臣自己心中也一直惶恐,既然如此,便請太后將此令收回吧?!?/br> 宗政惠偏頭看著容楚,也在笑,“給你了就是你的,何必惡巴巴再拿回去?說到底我這南齊皇宮,對你這出入千軍萬馬如入無人之境的容家少帥,實在也算不得什么,國公你就不必再客氣了?!?/br> “容家少帥現在連自家家門都爬不進去,只怕要令太后失望了?!比莩σ饕鞣鲋?,一步三搖地進來,慢吞吞地躬身,“微臣容楚,參見……” “起來吧?!弊谡莶坏人律?,便揮了揮手。 容楚倒是規規矩矩施了禮,扶著他那想痛就痛想不痛就不痛的腰,微笑站到一邊。 宗政惠等他開口,他卻不開口,宗政惠自然巴不得他不開口,好把這證明的事兒扯過去,然而想來想去,他不開口,她卻沒法不開口——她前幾天曾經宣召過容楚,要他為調遣天紀軍一事做解釋,容楚接旨后表示立即要趕往麗京,趕來趕去總也不到,結果在最不需要他到的時候到了。 馬上她必得問到這調軍之事,容楚自然會扯到當日西番軍中之事,到頭來她一定會被他給繞進去。 宗政惠心中暗恨,她都開始懷疑自己身邊有容楚的人了,怎么每次都這么巧? 她正思索著,是不是先裝傻,把事情扯過去再說,此刻眾臣都不贊成她,再加上一個地位超卓的容楚,她一定更居下風。 她還沒開口,容楚已經笑道:“太后,微臣急急趕進京,想要在您駕前證明自己,今日正好三公中書令及各部司堂都在,也好給微臣做個見證?!?/br> 宗政惠微微一怔——他說的證明,是要證明他自己無辜?不是給太史闌證明? 難道剛才他其實沒聽見那句話,所謂的“我來證明”,是說他自己來證明調兵另有隱情? 他不是給那賤人撐腰來著? 宗政惠忽覺得心中喜悅砰然一炸,剎那間剛才還陰霾沉沉的殿堂都似亮了亮,重錦華堂,紅氈翠羽,此刻都恢復了原有的光彩,灼灼地艷麗在視野里。 連帶剛才面目可憎的眾臣們,看起來也個個英俊可親,而對面的容楚,則更是如珠如玉,珍貴得讓她想撲在他懷里,好好嗅嗅他的香氣。 她目光落在容楚微微有點風塵色的衣襟上,又注意到他眉宇間的倦色,忽然有點惱恨自己,那么急催他進京做什么? 再轉念一想,他那么急進京,是不是也因為怕她生氣? “國公?!弊谡菰匍_口時,語氣已經帶笑,“雖然你在給朝廷的奏折上說明了原因,哀家還是想聽你親口說說這事,不過也不必急,來人,給國公看座?!?/br> 眾臣眨巴著眼睛,不明白這樣神奇的節奏——剛才太后還陰沉著臉,唇槍舌劍來著,怎么一眨眼,就笑得這么溫柔可親了? 容楚躬身:“太后體貼下臣,微臣感愧于心?!卑烟O送上的椅子,往宗政惠寶座前拉了拉,笑道:“太后,此事另有隱情……” 半個時辰后,跪在那里的幾個主事堂官雙手撐地發抖——這時候容楚剛剛說到紀連城經常背后罵他,大肆宣揚他容楚是個渣,曾無數次在公開場合表示要踐踏他容楚,公開挑戰他,勢必要將南齊第一青年名將稱號奪回,又如何屢次挑釁,而他容楚如何忍辱負重巴拉巴拉…… 小半個時辰后,章凝開始打呵欠——這時候容楚說到紀連城冤屈常大貴,借機對天紀軍進行清洗,常大貴如何委屈,哭訴到他面前,他原本無意和紀連城做對,但不忿他如此苛待部下,不得不先保護老將巴拉巴拉…… 大半個時辰后,中書令開始打瞌睡——這時候容楚八卦到紀連城的眉心痣,說那是紀連城故意為之,此痣對應龍氣,紀連城有不軌之心巴拉巴拉…… 一個時辰后,所有人開始暗暗揉腰——這時候容楚說到紀連城的暗殺隊橫行北嚴,在關鍵時刻放走西番主帥,其間一定別有用心巴拉巴拉…… 他在巴拉巴拉,所有人都在肚子里暗罵。 原來你老人家是和紀連城賭氣,有意要給他個沒臉,才鬧了這一出空手套白狼,然后誤打誤撞,驅逐了西番。 話說回來,這個理由,倒也確實可信,在座諸臣都知道紀連城的心結,也多次聽說過紀連城關于那個“到底誰才是南齊第一青年名將”的宣言,想著容楚也年輕氣盛,大概終于隱忍不住了,借著這個機會,給紀連城一個教訓,順手顯擺一下自己寶刀未老,以免日后還有人隨意踩他,倒也確實可能。 說起來紀連城在此事處置,確實有不妥處,朝廷本來就奇怪他,明明下令命令天紀軍在青水關埋伏,紀連城竟然擅自下令撤回,明擺著不遵法度無視朝廷。而且他大軍不發,卻派秘密執法隊闖入西番大營,之后那秘密執法隊又失蹤了,誰知道他們干了什么? 重臣們其實也聽說過,容楚沖冠一怒為紅顏,奪軍殺入北嚴據說是為一個女人,但相比于這個理由,眾臣寧愿相信容楚是在和紀連城斗法。 笑話,這是何等大事,哪個男人會為一個女人就冒如此大險? 登上高位的男人,多半心性冷硬,千年來根深蒂固的尊卑觀念,也讓這些人從未將女人當回事,妻子如衣服,隨時可拋。所謂傾天下為紅顏,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戲子演繹的虛構傳奇罷了。 眾人頻頻點頭,容楚還在巴拉巴拉…… 一個半時辰后,屁股坐麻了的宗政惠,忍無可忍一擺手,中止了容楚對紀連城全方位多角度的言語攻擊,沉吟道:“依國公所說,你是湊巧經過天紀大營,因為不忿紀連城不遵朝廷發令,延誤作戰時機,隨意污蔑部將,而將常大貴等人救走,隨即因為發現西番異動,順勢帶領常大貴等人攻入西番大營的?” “太后英明,總結得如此干脆利落,微臣自愧不如?!比莩芍再潎@道,“微臣身為朝廷臣子,自當為太后,為陛下分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萬萬不能眼見戰事不利不作為,眼見戰機在前不把握,便縱事后朝廷追責,微臣自愿領擅自調兵之罪,請太后責罰!” 他一臉正氣,眾臣暗暗羞愧,覺得以前說國公陰險狡詐,實在有點冤屈他了…… “紀連城彈劾你和西凌總督董曠勾結,以行省總督令強調他的兵?!弊谡莸?。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容楚驚詫地瞪大眼睛,“微臣從未見過總督令!總督令不是在西凌總督府大火之中被燒毀了嗎?說起來這事也和微臣有關,董總督為救微臣,沒來得及搶出總督令,還請太后不要追究他的罪責,定要追究,便怪責微臣吧!” 宗政惠瞟他一眼——各執一詞的事兒,他這邊有西凌總督作證,還有什么好爭執的? 她沉默著,將容楚的理由一條條回想,心里也愿意認為,這都是真的。 容楚何許人也?嬉戲悠游,看似隨意實則睥睨,當初那個風挽裳,什么江湖第一美女,容楚說讓就讓給了李扶舟,還有她自己……連她宗政惠這等身份,都不能讓他退讓一分,區區太史闌,怎么能讓他冒險如此? 雖然當日容府探望,容楚寸步不讓,甚至為了太史闌威脅要殺她,可事后她回想,卻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的態度太過強硬,激怒了他,他不過是氣她而已。 女人,總是不愿意承認自己失敗,總是不愿意相信別人超過自己。更不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所屬的男子不愛自己愛他人。 “諸卿以為如何?”她微笑,問在場眾臣。 她的笑容和語氣,就是態度,眾人哪有不明白的,都紛紛表示,國公此言有理,既然眼見大將被冤屈,又見戰機,哪有不管之理?國公身為朝廷臣子,在國家危急關頭,沒有為愛惜前程性命而明哲保身,高風亮節我等欽佩,應當為國公報功嘉獎才是。 容楚一臉謙虛,頻頻道謝。 “如此?!弊谡葺p輕舒一口氣,想著近日來確實常聽說紀連城驕縱桀驁,看來此人不得不防,遂道,“國公在此役中雖然有過,但過不掩功,救北嚴驅西番之功,還是要記上一筆的,哀家的意思,國公是國家楷模,當率先垂范,賞罰分明。無令闖營調兵,有過,罰俸三月;救北嚴,大功,授國公西北境邊關總制一職,可在戰時監督天紀、上府兩營軍務。有監督及密聞奏事權力,無調兵作戰權力,另外……”她補充道,“西北境所有西局分局,不受轄制?!?/br> “臣遵旨!謝恩!” 眾臣也覺得這樣處理很好,不過對于太后對西局的放縱,心中暗暗不滿,卻不敢言聲,只得紛紛附和。 關于容楚干下的無法無天的破事兒,便這么輕松揭過了,懲罰小小,還賺了個總制,雖然沒啥實權,但能對天紀有所監督,已經完成了容楚此行的目的之一。 他千里快馬連夜趕回麗京,要的就是自己掌控局勢,要的就是先給紀連城下個絆子。 死仇已經結成,你死我活的戰場,容不得一絲猶豫。 他若退一步,紀連城的刀鋒,就能越過他,劈向太史闌。 他必須先解決自己的事,穩固自己的地位和權勢,然后,再能說其他。 他必須足夠強大地位不失,才可為他人遮擋風雨。 “好了?!弊谡菪那椴诲e,又覺得疲憊,揮了揮手道,“此間事已畢,都散了吧?!?/br> 眾臣便紛紛起身告退,宗政惠也懶洋洋起身,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宣召容楚等下進宮談談。 忽然她聽見容楚,清晰地道:“太后,微臣剛剛證明了自己無罪,現在,微臣要證明太史闌,無辜?!?/br> 宗政惠驀然渾身一震,如被雷劈—— == “太史姑娘,委屈你暫時住在這里?!?/br> 總督府西跨院的一個小院門前,喬雨潤微笑著,對太史闌讓了讓,將這座一看就是下人房的院子,指給了她。 “我的朋友和隨從們住在哪里?”太史闌看看那只有三間房子的小院,確定這里除了她和景泰藍,別人很難擠得下。 “他們住在北跨院?!眴逃隄檶h處隨意指了指。 太史闌瞇眼望了望,視線里根本找不見所謂的北跨院。 嗯,隔得果然夠遠。 這地方果然夠偏僻。 殺人用刑啥的,果然夠方便。 “此地簡陋,我兒子去和他們住?!碧逢@不由分說,將景泰藍往訕訕跟過來的董曠懷里一塞。 董曠趕緊接著,他知道這對母子,是晉國公吩咐過要好好照顧的,他不敢得罪西局,可他更不敢得罪容楚。 “小少爺住這里確實局促,本府去給小少爺重新安排?!倍瓡绮淮龁逃隄欁钄r,趕緊把景泰藍抱走。 喬雨潤怔了怔,這才發覺董曠態度不同,奇怪,這位總督怎么會回護太史闌母子?不怕得罪西局嗎? 不過她的主要目標從來都是太史闌,也不想和董曠太多計較,畢竟還用得著這位總督。 “請吧?!彼冻鲆荒樜⑿?,優雅地對太史闌伸手示意。 “你和我一起???” “我覺得,這地方不適合我?!眴逃隄櫸⑿?,伸手一指,“我住那里?!?/br> 太史闌一瞧,原來小院對面左右都有座小樓,比尋常樓要高,裝飾精致華麗,像是望景樓,樓側開窗,正對著小院,院子里一舉一動都在那兩座樓監視之下。 此刻有座樓二樓欄桿上,立著兩個西局太監,正對底下虎視眈眈。 “董大人今晚有貴客?!眴逃隄櫺Φ?,“邀我前廳作陪,太史姑娘雖然停職待勘,不方便參加夜宴,不過憑我的面子,讓董大人給你安排個角落,還是可以的?!?/br> “角落的位置,只怕還不夠放你用來補妝的粉?!碧逢@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就不占地方了?!?/br> 她轉身,進門,啪地把門一關,關門聲甚響,震掉了喬雨潤臉上一塊粉…… == 太史闌進門就睡覺。 小院看起來簡陋,里頭陳設也不豪華,但干凈清爽,十分精雅,看出來好好收拾過,倒讓她有點意外。 估計喬雨潤也不知道里頭別有洞天,看外面臟兮兮亂糟糟,便以為里面也是豬窩。 桌上還有冒著熱氣的燕窩,太史闌一口沒動,身在別人府邸,不是自己人送的吃喝她不會用一口。 床已經鋪好,太史闌舒舒服服躺下,心想董曠隱隱約約對自己還挺照顧,原因何在? 因為容楚? 想到容楚她有點出神,沒想到這家伙居然沒跟到昭陽城來,有什么別的要緊事兒嗎?他為救北嚴和自己,干了那么件驚天動地的事兒,必然要有麻煩,可是他一句不提,輕松得好像揮揮手就罷了。 容楚這個人,其實和她一樣驕傲。哪怕背地里付出汗水千萬,嘴上也不過淡淡一句“小意思?!?/br> 太史闌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太人微言輕了,混得還遠遠不夠,如果她此刻位高權重,誰敢放棄北嚴?如果她勢力雄厚,出面幫容楚,誰敢為難他一句? 太史闌轉而又想到自己的官職,想到之前心中的一系列疑團——當初龍莽嶺事件中的軍方器械、通城鹽商陳暮家滿門被殺、通城施知縣莫名其妙的設宴暗害、北嚴府尹張秋的處處刁難不懷好意、沂河壩的突然潰堤、西番通過密道突襲北嚴…… 這些她遭遇的重重磨難,至今還沒個交代,她曾經問過陳暮,得知了他家被滅門的真相,陳暮帶走了他父親留下的一本賬本,上面記載了一些內容,如今把這些事情串聯在一起,就發現這些事情之間,本身就有一定的聯系,在暗處,有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而她正是一不小心一頭撞了進去,才導致一連串的事變,處處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