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都在告訴他,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氣,低頭看懷中太史闌蒼白的臉龐。 在進城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為她做。 “城上諸人?!彼痤^,聲音不高,卻瞬間傳遍全城,“安好否!” “國公!”花尋歡大呼,“勞你援救,不勝感激!只是怎么會是您親自帶領?” “因為只有我來?!比莩袂槲⑽⒆I誚,“天紀大營和上府兵,還沒出兵?!?/br> “這……”眾人面面相覷。 “我來,是因為我得了一個人的消息?!比莩抗馊岷?,低頭看了看太史闌,“你們全城得救,也是因為她?!?/br> 城上的人都將驚疑的目光,投向他懷中,卻還沒看出是誰。 “朝廷有令,需等北嚴盡量消耗西番軍力,再由天紀和上府出兵,以便徹底將西番軍留在北嚴。兩軍原本在青水關埋伏……”容楚娓娓將朝廷指令說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奪令借兵的細節,只說自己得了消息,連夜出京,隨即在天紀營調兵一萬,親來營救云云。 城上人們瞪大眼睛聽著,幾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為什么要這么做?北嚴就三千兵,又遭突襲失去外城,絕對不可能擋下西番,北嚴一失,內陸難保,這個道理朝廷不懂么……” “不可能……不可能……”花尋歡也眼睛發直,“紀連城什么人,既然朝廷有這命令,他必定不會多事,他怎么會允許手下被國公帶走?” 然而常大貴已經趕來,也含糊地將情況解釋一下,他是天紀大將,城中有人認識他,聽得他親自作證,再不相信也沒道理懷疑。 “按說我們這一萬兵,夜襲兩萬人西番大營,也不至于摧枯拉朽,這么快功成?!比莩旖歉‖F一抹淡淡的笑,“這主要是因為,在我們夜襲之前,西番主帥耶律靖南,正被一個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并在此人手下重傷,西番兵沒有得到指揮,群龍無首,人心渙散,才會迅速大敗,被我等驅逐?!?/br> “這人是誰!”花尋歡目光亮亮地追問。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臉上掠過,楊成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隨即容楚低下頭,緩緩掀開擋住太史闌臉的披風。 “太史闌!”城上的驚呼如山崩海嘯。 容楚手不停,繼續掀開披風,露出太史闌滿是血跡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見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顫,隨即歸于平靜。 這是必須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為太史闌正名,要讓這一城的人,用最鮮明的方式,永遠記住她。 太史闌的血,不能白流。 當初他不愿她卷入朝爭傾軋,可命運自有其定數,如今她已經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臺,走上了,宗政惠的對立面。 如何敢不讓她更強?他縱要護她,也要她能護自己,擁有忠誠屬下,是他要為她的將來,鋪墊的第一步。 他待她,歷經心理波折三層。 初見,為她果敢霸氣所驚,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擋箭牌,好轉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覺這個女子,會比前面三個更有韌性,會讓宗政惠好好審視。 再來,他開始覺得,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轉移宗政惠視線,無需拿她的安危做賭,他想雪藏她,隱沒她,不要她出現在世人和強權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禍患。 可如今。 脈脈心情如流水,漫過心墻。是何時案前偷換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無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過人生必經之路,忠于自己的心便罷。 …… 披風掀開,現蒼白的臉,滿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顏色都不辨,卻依舊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膩,那是一層層浸潤的血。 城上人的驚呼忽然凝住,蘇亞眼底泛出淚光?;▽g怔怔看著底下,手指抓著蹀垛,已經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楊成冷哼一聲,道:“還活著?算她命大!” 他聲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經輕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闌,在城破頃刻之時,為救全城軍民,徹底解決西番,裝瘋、殺友、好讓朋友將她打落城下,被俘時她與西番大帥賭命,要用自己的命,換西番失去主帥大敗城下,她拼得重傷,刺傷西番主帥,動搖西番軍心,才有我等一夜順利突襲,才有西番大敗,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營的人,冷然道,“北嚴被救,你等,茍活?!?/br> …… 這一刻風聲忽然特別清晰,因為四面忽然特別寂靜,城上城下,數萬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于所有人聽見城墻灰塵剝落的簌簌聲。 細微的簌簌聲,眾人心頭卻像落了瓢潑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錘,錘擊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靜之后,楊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會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營中和耶律靖南賭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賭命!” “和她相處這么久,你知道她,她或許不能做,你們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無法做到的不可能?!?/br> 楊成還想反駁,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楊成一下啞了口。 這些箭! 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們渡過攻城戰最激烈的最后三天,其余人深信太史闌,真以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楊成知道,沒可能! 太史闌的神奇,相處日久,他們怎么可能不隱約知道? 容楚拍拍手,常大貴的屬下將領,押著一群西番士兵上來。 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護衛從屬,親眼目睹賭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護衛跟緊這些人,務必俘虜幾個。 “你們西番漢子,入軍之前,都在你們昌明大神之前發過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證明給他們真相,我許你們光榮的死法?!?/br> “不用威脅!”一個漢子雙眼發紅,用生硬的南齊語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沒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樣就怎樣——”他一指太史闌,大聲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帥遇上她,是劫數!” 另幾位西番士兵大聲道:“我們只恨沒有勸大帥,先殺了她!” 常大貴微微點頭,看守俘虜的士兵松開綁縛,微微后退。 幾個西番兵互看一眼,慘笑一聲,撿起南齊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猶豫一反手,刺入心窩。 血濺廣場,城門無聲。 “好漢子?!比莩?,“全尸,在城外擇地安葬?!?/br> “是?!?/br>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頭看看懷中太史闌,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們,緩緩替她蓋上披風,仰頭看。 就那么一抬頭,城上城下,砰然巨響。 城門前接應的士兵跪下,城門后歡呼著準備迎接援軍的百姓跪下,城頭上拼死守城精疲力盡的軍人,跪下。 花尋歡雙手捂臉,熱淚滾滾從指縫中流瀉,她一聲聲呼喊,“天哪……天哪……天哪……” 沈梅花背轉臉,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擰斷。 傷勢未愈的史小翠熱淚盈眶,掙扎著要楊成扶起,探頭對城下看。 龍朝躲砸蹀垛后探頭探腦,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沒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松了口氣模樣。 蘇亞背著手,望著天,一動不動,眼眶邊緣,泛著深紅,嘴角卻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陳暮望著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經呆了。 熊小佳靠在蕭大強單薄的胸膛,玩著他的衣領,喃喃道:“大強,我又相信愛了……” “小佳?!笔挻髲娚钋榈負ё∷难?,“我們會比他們更深情……” …… 楊成已經傻住了。 他立在城頭,渾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覺,腦海里此刻并不是質疑容楚的話,而是一遍遍反復回想太史闌落城前后的一幕。 忽然的發瘋……失去常性的踐踏她護衛的百姓……對小翠下手……激他發狂……背靠的城墻……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尋歡的方位……太史闌一步不離的位置…… 他忽然渾身一顫,如被電流穿過! 果然一切都在計算中。 因為,在整個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獨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太史闌的位置! 那么激烈的紛爭,那么混亂的毆打,一個“瘋了”的人,竟然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截被震塌的城墻!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實,他們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來一出禍起蕭墻,城頭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腦海里一遍遍閃現她落城時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擊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后! 他身后,是李扶舟!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絕,是……接應! 楊成忽然松開手,險些將扶著的史小翠摜下去。 然后他身影一閃,已經奔了出去。 眾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極度震驚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靠著墻的史小翠,卻有些驕傲地笑了起來。 城下,容楚忽然瞇了瞇眼睛,解開了太史闌的xue道,將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太史闌緩緩睜開眼睛。 隨即她看見城門上下,萬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壓壓的人頭,如浪潮,從眼前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 她看見獵獵飛舞的南齊旗幟,雖千瘡百孔依舊掛在北嚴城頭,旗下花尋歡忘形地對她伸開雙臂,風將旗幟拍打在她臉上,染一串晶瑩淚滴。 她看見大開的北嚴城門,染斑駁鮮血無數箭矢,無數人捧著那些箭矢,爭先恐后張嘴向她呼喊。 她看見一道人影從城上沖下,風一般卷過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卻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楊成。 她微微瞇起眼睛。 楊成的臉微微發紅,這富家少年還不夠坦然灑脫,然而微一猶豫之后,他一咬牙,砰一聲跪在塵埃。 “昭山楊成!”他大聲道,“從此,終生,愿為太史姑娘門下,赴湯蹈火,無所怨尤。長空見證、厚土見證、諸位同袍、父老,見證!” 少年聲音朗朗,響徹長空,撲面的風更烈,藍天下旗幟翻卷,嘩啦啦似掌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