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他如此歡喜,在永生無涯的長久寂寞里。 原以為就這樣了,一個相似的背影,另一個不同的人,他還是他,她還是不在。 不想那日玉蘭花下的太史闌,如此鮮明峭拔,鮮明到他無法將她和風挽裳重疊,卻在那樣的南轅北轍里,甚至由她將前人的影子漸漸覆蓋。 他發覺的那一刻,驚訝至無法呼吸。 怎么,能? 那是他的一生不忘,是他的永恒心傷,是他的行走孤獨,在空曠的沙漠,不去尋下一步停駐的綠洲。 竟然這般被屬于別人的光芒穿透,照見干涸土層之下掙扎的萌芽。 他是太懂愛,還是太不懂?他是已背叛,還是一霎的迷茫?他是真輕狂,還是假動心? 一生明晰,在此刻忽然沒有答案。 李扶舟忽然緩緩低下頭去,他的臉先尋著她的臉,卻并沒有停留,唇在她溫熱的唇上擦過,是風 過了沒有漣漪的水岸,隨即向下,深深埋進了太史闌的肩窩。 他停在那里不動了。 屋子里狹窄悶熱,她專心干活去了皮甲,只穿了男式的褂衫,衫子寬大,領口微微露出她窄窄的肩,因為最近又瘦了,旋下一個淺淺的漩渦,鎖骨纖細,似乎承載不了一個嘆息。 然而他將臉伏下去,微涼的骨和薄薄的衣衫后,是肌膚的柔韌和輕軟,一股淡淡的氣息散開,帶點鐵器的腥,烈火的焦,更多的是屬于女子體內深處的天然香,混雜在一起,并不難聞,反而多一層別樣的誘惑,讓他覺得恍惚,分外感受出身邊女子的獨特芬芳來——是的,這是屬于她的味道,二分鐵的硬冷,一分血火的烈,七分女性深藏的美與馨香。 這樣的氣息沖入鼻端,他忍不住要深呼吸,然而一個呼吸尚未結束,他忽然緩緩濕了眼眶。 這些人間至純至美至簡單的女子…… 他輕輕把著她的肩,沒有動作,沒有聲音,那般深埋的一個姿勢,不是輕薄不是猥褻,倒像朝圣者看見神廟時的朝拜,又或者迷茫的旅行者,在洪鐘大呂響起時,忽驚覺前世今生,忍不住要匍匐出一個苦痛的姿態。 他竟然沒有發覺。 不知何時。 太史闌已經睜開了眼睛。 異能和超強直覺,使她提前醒來,極強的自我控制力,使她在察覺頸邊有人時并沒有立即驚呼或起身,她是黑暗中的豹,冷靜審慎,蓄勢待發。 也是這一刻的等待,她忽然便感覺到,李扶舟那般的依偎,并不含曖昧和狎昵的意味,倒更像一個無奈而凄涼的祈求。 肩窩似乎微濕,又似乎沒有——他落淚了? 她緩緩睜開眼,眼色清靜黝黑。 身邊氣息忽然重了些,他似乎在抬頭,仰起的下巴擦過她的臉,李扶舟的唇,近在咫尺。 == 安靜暗室里,零落斷箭間,太史闌和李扶舟看似相互依偎,卻在各自的心境間浮沉。 或者開始,或者走開。 還有一個或許的吻,在等待。 兩百里之外,卻有一隊人風塵仆仆,一路直奔天紀大營,當先策馬的是容楚,身子微傾,夜風掠過他的眉尖,微微凝結焦灼,控韁的手指依然穩定,一彈指便是一個大地震動的命令。 此刻,距太史闌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紀軍大營燈火通明。 “在青水關的那一萬人馬撤回來了?”一人坐在案前,緩緩翻著案上書簡,問。 這人說話很慢,語氣很沉,帶幾分隱隱煞氣和傲氣,讓人想起那種居高臨下,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尊貴人士。 燭光剪了他的影子,側面凌厲。 “是?!被卮鹫哒Z氣鏗鏘,干脆利落。 “西番在北嚴不過兩個萬人隊?!卑盖澳凶訉喴煌?,譏誚地道,“雖然給他們僥幸繞過我天 紀大營,包圍北嚴,但這點人手,哪里值得我們在青水關沒日沒夜守候?太后也不知道打的什么 主意,要么救,要么直接攻擊西番大營斷他后路,怎么平白讓我們按兵不動?女人!就是不配懂戰爭!” “少帥?!蹦菍㈩I道,“上府邊將軍來函,詢問少帥為何撤走在青水關的埋伏?!?/br> “我做事何須向他交代?”男子傲然道,“青水關出現西番軍隊,顯然對方已有防備,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戰計劃被對方知曉,說明或者我天紀,或者上府,必有內jian出現,他老邊安坐如山不知道清理軍中jian細,我紀連城豈能坐視?” “少帥英明?!蹦菍㈩I微一猶豫,“只是北嚴那邊,難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么救?!碧旒o軍少帥紀連城淡淡一笑,“所謂青水關埋伏,現在看來無此必要,我已經命張副將帶領一萬精兵,繞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陰山南側,截斷西番后路,另有王副將一萬精兵,直入西凌行省總府,阻擋西番南下去路,還有中路兩隊,等北嚴將西番那兩萬孤軍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網打盡?!?/br> “少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那將領由衷大聲贊,暗暗佩服少帥不動聲色間已經安排妥當,卻又道,“如此雖好,可將西番那群敢入內地的宵小徹底留在我南齊,但是就怕北嚴孤城,三千弱兵,十萬百姓,糧草武器,都無法再支持下去……” 紀連城抬起臉,燭光下一張長臉,極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絡,這是他引以為傲的“貴族臉”,為此從不喜歡曬陽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厲地掃到發尾去,眉心微微一點菱形的紅胎記,望去便如豎著的第三只眼睛——這是異像,看上去有點像南齊民間傳說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據說他出生時,紀老帥特地請大師給他造過命,都說是天生將才,煞星照命,因此這一點眉間紅,也是他打敗眾多兄弟,最終得登少帥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測,紀連城不喜歡曬太陽,是不是怕曬黑了,把這一點助他平步青云的胎記紅給掩了? “如果張秋在,十有八九支持不了?!奔o連城語氣不屑,“不過聽說北嚴陣前換將,居然由一個 從未上過戰場的女子主持軍務,而且張秋,竟然也是死在這女子手上——一個二五營的新進寒門學生,竟敢如此囂張!” 底下眾將都震驚抬頭,沒想到居然一個普通寒門女學生,敢于殺掉一城之主,四品官員。 “這西凌地界,是我天紀軍勢力所在?!奔o連城手按桌面,眼色沉沉,“豈能允許如此喪心病狂,尊卑顛倒之事存在?” “少帥打算如何處置?” “二五營尚未結業學員,并無官身,說到底她以民殺官,這是重罪?!奔o連城神情隨意,如對螻蟻,“事后正法便是?!?/br> “是?!?/br> “不說這些了?!奔o連城起身,目光掠一掠帳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常將軍還是不肯說出,誰是細作么?” “是,常先鋒說他冤枉,稱麾下兒郎都是錚錚鐵漢,絕不會有人和西番勾結告密,泄露大軍即將在青水關埋伏的軍情?!?/br> “他自然要護著他那些忠心手下?!奔o連城唇角笑容厭棄而又憎恨,“這么多年他們只聽他的,他不護著誰護著?” 其余眾將都不做聲,默默低頭——少帥早已不滿一些軍中老將資格太老,威望太重,影響他的威權,都知道這是要借題發揮,統一軍權,誰敢多一句嘴? 遠處遠遠傳來皮鞭的抽打聲,和男子憤怒的咆哮聲,越發襯得這處廳堂氣氛靜謐壓抑。 紀連城聽著,卻覺得有趣似的,唇角慢慢綻開笑意,他慢慢踱出門,雙手攤開向月,忽悠悠唱道:“……解金甲執劍向黃沙,落熱血紛紛如花,呀,休觸我逆鱗一身披掛,化戟槍一出厲殺……” 眾將低首——誰都知道,少帥愛唱戲卻不常唱,但如果他唱了,那么,就有人要死了。 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響在一輪凄冷的月色下,今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響在一輪凄冷的月色下,今夜的月微黃,鑲著綺麗的微紅的邊。遠處受刑者的慘呼傳來,到了此處,不過一句唱詞最后的搖曳尾腔。 “……十萬眾隨我青銅劍旗下,不過是生死白骨新天涯,從頭來翻越舊山阿,誰于我膝下獻江山如畫……” 卻忽然有人策馬搖曳而來,笑聲朗朗,驚破了這一刻肅殺而凄艷的氣氛。 “紀家少帥,好生雄心壯志,卻不知要翻越誰家舊山阿,占了誰家江山如畫?” “……畫……呀……”最后一句忽然一顫,紀連城霍然抬頭。 前方轅門處,有人夜色中策馬而來,他身后數十騎如一騎,敲擊出同樣的步調,黑色的披風向后高高卷起,露一點背上長劍青色的劍尖,光澤幽冷。 最前面的那個人,卻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sao包招眼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不覺得輕浮,只令人覺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適合男子,隨即發現他的肌膚也如此輝光熠熠,也是一顆深海里,珍貴無倫的珍珠。 那人快馬而來,人還在遠處,聲音已經清晰傳到眾將耳中,而當眾將抬頭看去,他已經到了營門前。 紀連城看清他的那一刻,眉頭一挑,一句“攔住”還未及出口,那馬上人已經長聲笑道:“一別久矣,少帥安否?” 笑聲里,他手中長鞭一甩,已經擊開了關閉的橫木轅門。 “站??!”守門士兵撲過來,橫槍就對來者馬腹刺去。 馬上人鞭花輕輕一卷,兩柄槍打著轉兒飛彈出去,奪奪釘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張宜嗔宜喜的如畫容顏,似笑非笑盯著趕來的諸將,“好大威風,連我也敢攔?” “大帥……”一名將領脫口而出,隨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見過晉國公!” 紀連城的遙遙望著那頭的容楚,英俊蒼白的臉瞬間扭曲。 “牛將軍,好久不見,難為你還記得我!”容楚暢然一笑,馬鞭一揚,縱馬而起越轅門而過,他身后,黑衣龍魂衛們一陣風般卷進,所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容楚已經闖入了天紀軍大營。 那位牛將軍下意識想追,步子剛抬就停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的同僚們都臉色古怪。 古怪是有原因的——誰都知道天紀少帥最恨的人,就是晉國公容楚。 也難怪他恨,天紀少帥,天下三軍之一的少主,最應該是無可爭議的青年名將,偏偏上頭有個年紀輕輕就掛主帥,當年帶領南齊大軍橫掃西番五越,號稱南齊第一名將的容楚,哪怕容楚繼承國公之位后便交出兵權,淡出政壇,但屬于他的名將光輝,依舊照耀在南齊所有軍人的頭頂,他是所有南齊軍人的光,那自然便是籠罩在紀家少帥頭頂的烏云,壓得他喘不過氣,而又無力回天。 紀連城此生最大愿望,就是容楚重回戰場,好讓他將這南齊年輕軍神擊敗,登上南齊第一青年名將之位。容楚一日不回,他就一日屈居他之下,沒有翻盤機會,可眼見著容楚嬉戲悠游,無心政事,也斷無再掌軍權可能,紀連城的恨,早已滿坑滿谷,足夠填幾萬個容楚。 迎著無數人驚訝好奇仰慕擔憂的目光,容楚衣袂翻卷,策馬長驅于天紀軍營,所經之處,無人敢攔。 “晉國公!”驀然一聲大喝,紀連城終于忍無可忍,大步奔來,“此乃我天紀軍大營,西凌北軍事重地,你便貴為國公,也無權亂闖!” “紀連城!”容楚高踞馬上,并不駐馬,“本國公前來你軍營,為何不大開中門迎接見禮!” 紀連城怔了怔,才想起論起品級,容楚遠遠高于自己,按南齊律,就算容楚擅闖軍營觸犯軍律,他紀連城見上官不參拜同樣有罪。 紀練成咬了咬牙,握拳半晌,終于還是低頭參拜,“下官見過國公!請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全禮!” 他低著頭,卻梗著脖子——暫讓容楚一步又如何,容楚再抓不著他把柄,他便可以抓容楚把柄! “免了!”容楚在馬上揮揮手,左右顧盼,神情贊嘆,“少帥麾下,軍容嚴整,兒郎如鐵,好本事!” 紀連城蒼白的臉瞬間漲紅——哪來的軍容嚴整?輕輕松松就給容楚闖了進來,一大堆守門衛士沒能追上,現在跟在容楚護衛馬后跌跌撞撞,一派狼狽,這容楚,當真跋扈囂張如此,一定要打他的臉么? “晉國公?!彼鼩?,袖子下的拳頭握緊又松開,不接容楚的話,陰惻惻地道,“您半夜闖營,難道就是為了這句廢話?” “當然不是?!比莩恍?,“天紀軍重地,可不是我一個閑散國公可以隨意進入的?!?/br> “國公知道就好!”紀連城咬牙道,“那么,國公應該知道,你現在已經觸犯軍法!” “所以我不是隨意來的呀?!比莩秃孟駴]聽見他的話,笑吟吟接上,“我尋少帥,有要事相商?!?/br> 紀連城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看容楚——他重掌軍權了? 隨即他否定了這個可能,朝中動向都在他掌握中,有康王在,斷然不會讓容楚再次掌權,再說容楚就算以國公身份來擔任監軍,相隨而來的必然有朝廷傳旨太監,不會半夜三更帶一批護衛這樣闖來。 這么一想他心中一定,冷笑一聲道:“國公現在貴為朝廷超品大員,一方勛爵,瀟灑悠游,不問世事,我這區區天紀小營,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讓國公自麗京連夜奔馳六百里,前來相商?” 他語氣諷刺,容楚就好像沒聽出來,自馬上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看,又偏頭聽了聽那邊審訊的咆哮和鞭子聲,忽然道:“夜半何人執法?” “與你何干?”紀連城氣得臉色發紫。 “本來無干,現在嘛……”容楚悠然玩著馬韁,忽然一指那處審訊大帳,道,“把人給我帶出來!” 他的黑衣龍魂衛轟然應是,二話不說便提韁策馬。 “放肆!”紀連城勃然大怒,眉心一點紅菱都在微微抽搐,“容楚!你瘋了!我帳中軍將,也是你動得的!” “我動不得?!比莩恍?,在紀連城露出喜色那一刻,忽然手掌一翻,“可西陵行省總督府,動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