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太后息怒?!笨低跻恢蹦犞?,眼神閃爍,此刻笑著打圓場道,“紀家久駐西北,掌握一地軍權,位高權重,唯因如此,紀家才分外小心,這也是忠于朝廷,忠于太后的一番心意?!?/br> 宗政惠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康王是指紀家手握軍權,卻不肯擅自專權,行事謹慎,這說明沒有不臣之心,說起來,確實是件容易讓帝王安心的好事兒。 她臉色緩了緩,康王拈著小胡須,悠悠地笑著,手不經意地擱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兵部尚書抬頭看了康王一眼誰不知道你和紀家穿一條褲子?他家每年和你往來的信書夠裝一茅坑。 當然這話是不敢說的,康王是先帝的幼弟,也是先帝駕崩后,至今猶自在世的當朝唯一親王,別的不說,單就他能好好活到如今,那就是異數。先帝駕崩后,親王接連又死了幾個,偏他安然無恙,還很得太后信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熱,他家門檻每半個月都要換一次,生生被上門的人踩塌了的。他的權勢,便是當朝三公都不敢得罪,哪里輪到他一個小小尚書說話。 “紀家的態度,想必也影響了上府兵,紀家全力對付那蘭山西番軍,上府兵就得固守大營為紀家守住后背,這是上府兵的首要職責,也難怪不肯出兵。西凌董總督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上書兵部。不過北嚴為我西北向內陸門戶之一,不可不救?!弊谡莩了贾?,“距離北嚴被圍,已經過去多久?” “兩日?!北可袝?,“北嚴城內傳信及時,總督接到消息后立即以八百里快馬加急日夜趕路。一刻也沒有耽擱?!?/br> “很好?!弊谡菪牢康攸c點頭,“同樣以八百里加急賜兵符,由上府兵會同西凌行省總督府出兵?!毕肓讼胗值?,“傳令天紀軍總帥紀無咎,如遇北嚴軍情緊急,必須分兵去救。不得固守本營觀望?!?/br> “是?!?/br> “如果容楚在這就好了?!弊谡莺鋈挥挠牡氐?,“他定然知道,西番進攻那蘭山到底是真攻還是有詐,如果確定有詐,那哀家就可以直接下令天紀軍出兵了……” 她身后,康王忽然冷冷哼了一聲。 聲音很低,兵部尚書并沒聽見,宗政惠卻微微揚了揚眉,略轉身,瞥了他一眼。 她的眸光,從眉毛底下飛出去,略帶嗔怪,卻掠出瀲滟的弧度,淡淡風情。 康王的表情還僵硬著,卻僵硬著笑了笑。 兵部尚書心急如焚,急著去安排,沒空去理會兩人的眉毛官司,正要請辭,宗政惠卻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北嚴府尹是張秋吧?說起來北嚴最近真是多事,先是潰壩,再遇敵襲,也難為張秋,雖然治下不力,屢屢出事,屢屢出事,但善后卻都做得好,等戰事一了,你們兵部再上個嘉獎折子來?!庇謱低跣Φ?,“你培養得好屬下?!?/br> 康王點頭,得意地捋須微笑。 兵部尚書身子卻一僵。 他另有信息渠道,卻和西陵行省總督的軍報有不同,他原本猶豫到底要不要說出來,怕西凌那邊不說實情是另有難處,自己貿然說出會帶來麻煩。但此刻太后竟然問到,再想不說是不行了。 “回稟太后?!彼p聲道,“張秋……據說已經以身殉城……” “哦?”宗政惠驚訝地挑起眉,“如此大事,軍報上為何沒說?” “想必……軍報發出時,張大人還未殉職……”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宗政惠點點頭,皺眉道,“那么此時北嚴沒有主事者?這可糟了……” “太后放心?!北可袝诡佇Φ?,“天佑南齊,逢兇化吉。危難之時,自有英雄人物應命而出,聽說當時典史副手力挽狂瀾,救萬千百姓入內城,抗下了最初的百姓紛亂和西番的猛攻,此刻正和西番對峙,有此人在,短期內當可無憂?!?/br> “哦?”宗政惠也十分歡喜,“果真天佑我大齊!此乃何許人也?定要重重嘉獎!” “此人還是位女子呢,當真巾幗不讓須眉!她叫太史闌?!北可袝稽c也沒注意到宗政惠忽然變了的臉色,滔滔不絕,“城破突然,百姓紛亂,當時她在城中,當機立斷開內城城門,又當機立斷關城……” “再說一遍,她叫什么?”宗政惠忽然厲聲打斷他的話。 兵部尚書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一抬頭才看見太后臉色,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時便陰沉欲雨,眼底幽幽青藍色光芒閃動,似矛,似劍,劈頭蓋臉射過來。 “太……太史闌……”他心知不好,驚得有點口吃。 宗政惠忽然不說話了。 她身后康王也皺起眉,輕輕“咦”了一聲,這一聲“咦”讓宗政惠眉梢動了動,半側身看了看他,臉色更難看。 殿內氣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難堪,戶部尚書半弓腰等在當地,不知道是該走還是不該走,滿額的汗,一滴滴滲出來。 案上軍報被穿堂風吹得刷拉拉地響,滿殿里就這么點聲音,卻聽得人更加壓抑。 良久,宗政惠的手指,輕輕擱在了軍報上。 指上少見的碩大金剛鉆,一閃一閃,刺眼。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彼坏?,“其中疑點甚多,張秋身在內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嚴府僚屬眾多,府尹喪命,還有推官,如何輪得到一個典史副手發號施令?西番突襲,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時機開內城,又及時關閉內城?西番又是怎么繞過兩大軍營,造成突襲的?西番這邊突襲,那邊就冒出個英雄人物,難道沒人覺得不對嗎?” 兵部尚書抿著嘴,他收到的信息,對這些問題也說得不詳細,但無論如何,這不是現在該追究的問題,當務之急,該是救援北嚴才對,如太史闌這等人物的功過,哪怕其中有貓膩,要清算,也該等到功成之后。此刻,正是大加嘉賞,鼓舞士氣的時機。 太后原先也是這意思,怎么一聽見名字就改變主意了? “讓西局去查?!弊谡堇淅涞?。 兵部尚書一聽大急,還在戰爭中,西局去攪合,會鬧出什么后果? 宗政惠又道:“西凌行省以及天紀軍也發文,務必對此女嚴密監控,當此戰危之時,忽然冒出這么個人來,不可不防?!?/br> “……是?!?/br> 兵部尚書低下頭,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于救援……”宗政惠沒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變主意了。這位巾幗英雄,不是很有本事么?那么,西凌和上府兵暫緩發兵,天紀軍也暫緩出營,看看她的本事再說?!?/br> “這不成!太后!” “稍安勿躁?!弊谡菀粩[手,轉頭看看康王,康王想了想,指了指一處位置,道,“青水關位于兩營之間,也是西凌行省出兵必經之路,地形隱蔽,離北嚴也近,可令天紀、上府兩軍在此處觀望,如果北嚴真的危急,隨時可救?!?/br> “好?!弊谡蔹c頭,對兵部尚書道,“若那太史闌真的沒有問題,忠心朝廷,想必定會苦戰到底,有她帶領北嚴軍民多消耗西番軍力,天紀便可將這一批膽大妄為的賊子全部留在關內?!彼纯幢可袝喙弦粯拥哪?,輕描淡寫笑了笑,“不用責怪哀家不顧北嚴軍民,須知我朝中混入對方jian細,才是頭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別清楚,讓天紀稍遲兩日發兵援救,不礙事?!?/br> 太后都說不妨事了,兵部尚書還能說什么,想想天紀還是會出兵,只是稍遲一點,倒也心安了點。 現在就是希望那個太史闌,帶著那三千孤軍,當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番。 至于抗下后是否會有對太史闌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太史闌,他想都沒想過。 兵部尚書出去了,殿內氣氛又靜了下來,宗政惠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答答有聲,康王也扶著她的椅背在出神,兩人都似乎在想著什么。 良久宗政惠轉身,似笑非笑盯住了康王,“怎么,心疼了?” 康王怔了怔,隨即失笑,“太后說的是哪里話?” 宗政惠拿起一把團扇,抵住下巴,團扇明黃的流蘇落下的流蘇落下來,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軟里露出堅硬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這樣,看似柔軟,然而在夕陽的光影里,泛出點冷白的涼來。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彼?。聽不出語氣。 “您這是怎么了?!笨低踉屓坏?,“我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還是張秋給我的問安信中提到的,說此女性情桀驁,屢次以下犯上,因為姓氏特殊,才記住了?!彼哔F地笑,“想要抹殺這記憶也很容易,不過螻蟻而已?!?/br> “哦……”宗政惠聲音拖得長長的。 “難道你……”康王忽然笑起來,俯低身子。 一陣風過,砰一聲關住了殿門,隱約“啪”一聲輕響,似乎是團扇打在什么東西上的聲音。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 “螻蟻”此刻正在北嚴城墻頭,看螞蟻。 一排排螞蟻從蹀垛下方的縫隙里爬上來,從太史闌眼前魚貫而去,恍如走了很遠的路,移動緩慢。 太史闌皺著眉,臉色嚴肅,好像看的不是螞蟻,而是大炮。 她身邊,花尋歡臉色也很沉肅,道:“內城城墻,缺乏修葺,縫隙土質,都顯得過于疏松了?!?/br> “幸虧西番是偷襲,無法攜帶重型遠攻武器?!碧逢@拍拍衣角,站起來,一眼看見不遠處一個士兵,慌亂地將掉在地上的一塊餅子渣撿起來,又迅速地填進嘴里,生怕被螞蟻大軍搬走。 太史闌轉過頭去,望著城下不曾松懈的西番軍,眼色和那蒼黑色的旗幟一般深沉。 第三天了。 此時已經是守城第三日。 她原以為,天紀軍和上府兵距離不遠,讓北嚴被圍本就是失職,一定會迅速揮兵來救,就算他們腦子脫線,或者被阻擋了暫時來不了,西凌行省也不會坐視北嚴被圍,北嚴被破,西番一旦以此為據點,奪附近城鎮乃至南下,這責任誰也承擔不起。 沒想到,這都第三天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無論按哪一方距離來算,就是爬,也該爬來了。 這說明,一定哪里出了岔子。 現在正是晚飯時辰,一筐筐餅子送上來,餅子比原先已經粗劣了許多,薄了許多。 城內糧食消耗太快了。 十萬人使用原本準備給三萬人的糧食,原本就捉襟見肘,而且因為城破之日是清晨,當天應該送入內城的糧米蔬菜都沒能送進來,導致食物很快就出現了危機。 太史闌問過王千總,城內為什么沒有存糧,王千總說北嚴的糧食,從來都要抽出相當一部分專供天紀和上府兵大營,但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交換豆腐青菜和雞鴨,給兩大營士兵改善伙食。按說兩軍的糧草,向來由朝廷下令南江東浙行省調撥供給,但北嚴的這條規矩,依舊沒有被廢除。 北嚴的豆腐青菜雞鴨魚rou,養肥了那群兵,事到臨頭,那群兵卻連個影子都不見。 太史闌站起來,微微有些頭暈,她不動聲色地扶住墻壁,站了一會。 再走回去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個腰板筆直的太史闌。 雖然圍城才三天,還達不到讓人饑餓難忍的地步,但她從回北嚴后,便面對一浪浪的巨變,殫精竭慮,心思耗損,三天時間內合眼只有幾個時辰,還是李扶舟強硬地拉她去睡的。 她要安排城內一切事務,她要指揮城頭抵御進攻,她要小心府衙舊僚屬和富戶們的動向,她要處理因為閉城而導致的一切矛盾糾紛。雖然有沈梅花花尋歡她們幫手,甚至龍朝的混混幫也派了出去維持秩序,但她要做的事,要cao的心,還是太多太多。 僅僅三天時間,她就又瘦了一層,青色勁裝穿在身上,腰帶松垮垮的。 蘇亞有點憂慮的站在她身后,心想著要為她尋點好吃食,不然怎么撐得下去?但好吃食尋到又怎樣?太史闌會讓給景泰藍,或者其他各種滿街哭鬧要吃的孩子們。 她目光四處梭巡一下,帶點疑惑今天怎么沒看見李先生?好像一大早就沒出現。 隨即她聽見沈梅花的聲音。 “太史!太史!”沈梅花聲到人到,一溜煙地從城下跑上來,扒著墻磚喘氣,“快!快!” “怎么?”太史闌回首。 “李先生……李先生……”沈梅花似乎喘得說不出話來,伸手指著城下,“紫竹林那里……快……快……” 太史闌看看她,又看看那方向,等了一會兒,見沈梅花還是那死翻白眼說不出話的模樣,心一急,一把撥開她,往城下那方向奔去。 蘇亞緊緊跟著她,卻被沈梅花一把抓住,“停!” “干什么!” “叫你別去!”太史闌一下城,沈梅花氣也喘勻了,白眼也不翻了,腰也直了,懶懶靠在城墻上,順手從筐子里摸塊餅子,有滋有味地啃,一邊啃一邊翻白眼,“好白菜都被豬拱了……” == 太史闌下城的時候,并沒有沈梅花想象得焦急。 這城中雖然人多,但已經安排得井井有條,目前同仇敵愾,共渡難關,李扶舟能有什么危險? 不過雖然不算急,她從坐滿人群相對狹窄的街道中過去的時候,速度還是很快的。 接著她遇見史小翠。 “哎呀?!笔沸〈湫猩掖?,“快去看看李先生,他似乎勞累過度,中了暑熱,我去找大夫!” 再接 再接著遇見花尋歡,一模一樣的說辭,閃得也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