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西番此次,看來勢在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么騙不了他多久?!鄙蛎坊ǖ?,“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剛才龍朝那一堆似是而非的宮闈秘事,保不準真的觸及他某些軟肋,但細細一想,他就會明白這些都是胡編亂造,到時候沖鋒會更加決斷兇猛?!?/br> “是?!碧逢@點頭,“下令所有人都參與修葺城墻,分三班,每兩個時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夠,給我拆那些富戶的園子,誰要敢攔,放火燒了!” “我去我去!”火虎立即歡快地領命,他最喜歡和大戶做對了! 很快城內就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富戶們雖然不滿,但也不敢做聲,城內現在放入的平民太多,都擁戴太史闌,誰要敢違抗她的命令,會首先被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磚石被源源不斷送到各處城墻下,太史闌早已命人尋找來最優秀的工匠和土木專家,尋找最快修補城墻的方式。所幸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的。 太史闌始終在城頭上沒挪窩。還抓緊時間睡了一會兒,一個優秀的指揮官,是要會用人,會彈鋼琴,十指協調起伏悠揚,而不是自己沖鋒在前,疲于奔命,白白讓將帥去做小兵應該做的事。 她讓沈梅花去安排城頭布防;讓花尋歡去帶領最精銳的衛隊巡曳于各城門之間,隨時機動增援;讓火虎和史小翠等人分布各區,負責城內治安,尤其盯緊府衙和幾家積極度不高的大戶,將所有臨時征召入伍的青壯,編入下府兵各個小隊之中,既是和老兵學經驗,也好互相監視。 至于趙十三等人,無論他們怎么請纓,太史闌是不肯用的,她在城門附近找了座宅子,讓趙十三帶著手下和景泰藍在里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門。 一夜緊張,下半夜快到黎明的時候,sao動又起。 正假寐的太史闌一骨碌跳起來,聽得外頭喧囂如潮,等她撲到城邊,第一輪攻城戰已經開始。 對方似乎也改變了策略,不再邀戰,直接開始攻城,攻勢果然兇猛狠烈,雖然西番貧瘠寒苦,而且輕裝突襲也無法帶大型攻城器械,不過他們有的是蠻力和大膽,兩大隊最彪悍的漢子,冒著箭雨,合力抱著兩人粗的擂木撞墻,撞的都是城墻相對薄弱的地帶,說明之前確實出現了內jian。 好在太史闌動作快,早早下令修補城墻,此時木材磚石流水般送上來,楊成史小翠帶著人在城下揮汗如雨,不住催促,“快!快!快!”城墻在不斷震動中出現裂縫,再不斷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動,令城頭上太史闌腳下發麻。 滾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夠對人造成傷害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拋下去,換來不斷墜落城墻的西番士兵的慘號。 城內守軍原本就不足,五個城門不夠分配,大量臨時征召的青壯直接上了城頭,太史闌負手城頭,看著那些鼻子下冒著青青胡茬,還是孩子的新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夠分,一個士兵分到了一搟面杖,他呆呆盯著那圓潤的棍子,那輕飄飄的東西,好比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的驚恐瞬間潰堤,這孩子忽然“啊”地一聲大叫,拋開搟面杖,蹲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會打架!不會殺人!搟面杖也殺不了人,我不要!” 一聲大喊,驚得其余人也一顫,未經訓練初上戰場的新兵,本就忐忑驚恐,哪里經得起這個,當下一部分人就開始瑟瑟后退。沈梅花等人連同城上老兵連連呼喝,也止不住潰退之勢。 北嚴雖然是北地軍事要地一線,但百姓并不如北人民風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后來朝廷改土開荒,遷南人入北,漸漸繁衍成族。長久以來,北嚴南有外三家軍之一的天紀軍,北有掌控西北軍事的上府兵,兩大軍營擋下了幾乎所有的入侵戰爭,以至于北嚴號稱北地軍事重城,百姓們卻從沒親眼見識過真正的戰爭。 眼看城頭亂像就要止不住,眾人額頭都浸出汗來,而此時城下西番似乎也感覺到了城中異動,攻勢越發加緊,靠城頭老兵已經支撐不住。 太史闌巋然不動,面無表情。 城頭火光里,她的剪影黑而凝重,風過而不傾,似壓得住天地。 隨即她道:“牽一批老弱婦孺到城下,就在這城墻后?!?/br> 蘇亞怔了怔,沈梅花卻毫不猶豫領命而去,此時開戰,百姓們都沒睡,很快便拉了一批老弱婦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著或者蒼老,或者稚嫩的臉龐,怯怯地向城上望著。 “向后看?!碧逢@對城頭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親人在那里?!?/br> 士兵們一驚,拉長脖子向后看,但兩丈多高的城墻,底下又沒有燈火,人都在幢幢暗影里,哪里分辨得出誰是誰?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里,離你們幾步遠的地方。就在城門后?!碧逢@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們會最先被殺?!?/br> 士兵們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還沒能理解這些寒涼的字眼所代表的意義,然而他們看著太史闌似乎永遠平靜的眸子,忽然便覺得驚恐,比剛才還要深重的驚恐。 “戰爭之中,戰敗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碧逢@淡淡道,“如果你們不敢戰,我就先結束她們,以免落入敵軍之手更痛苦?!?/br> 士兵們統統打了個寒戰。 “搟面杖一樣可以打破敵人的腦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們親人的腦袋?!碧逢@舉起手,“我數一二三,三聲之后,我不會猶豫,一——” “殺啊——”扔掉搟面杖的士兵,唰一下撿起搟面杖,一個轉身撲上墻頭,他撲得太快,以至于一頭撞在蹀垛上,額頭瞬間腫起一個大包,他卻渾然不覺,揮舞著搟面杖,砰一聲敲在一個剛剛爬上來的西番兵腦袋上。 啪地一聲血花四濺,鮮血濺射在他臉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現在可以了嗎!” “殺!”青澀的新兵們,在這樣濺血的嚎叫聲里,蝗蟲般撲上城頭。 “每殺敵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后退十步?!碧逢@的聲音,在一片嘶聲喊殺中冷冷靜靜地傳來。 嚎叫聲因此更烈,破刀斷劍,釘耙鋤頭,只要能見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卷了,劍不夠長了,地上的箭抓起來,也能插進敵人的喉嚨! 太史闌默默佇立,蘇亞緊緊跟在她身邊,忽然低低問:“如果他們不戰,你……不會真殺吧?” 太史闌默然,良久,大步走了開去。 她沒有回答。 蘇亞抿著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觀的龍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蘇亞不說話。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么?!饼埑托?,“你應該感到慶幸?!?/br> 他忽然瞇起眼,眼底,露出奇異而遙遠的神情。 “這樣的女子,將來……你將因她而無限榮光?!?/br> == 太史闌走開,是因為她看見了張秋。 戰爭一開始,她就把張秋交給了趙十三手下一個護衛,嚴密看守,不許他出任何幺蛾子。 此刻她卻看見那個護衛在向她做手勢。 她走過去,那護衛道:“太史姑娘,張大人說有要緊事要和你說?!?/br> 張秋這半日間,看著便老了許多,保養得一向光滑的臉,都似有了皺紋,此刻他勉強把皺紋舒展著,對太史闌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于守城?!?/br> “什么?” “這城頭角樓您看見沒有?”張秋示意主城門左右兩側的箭樓。 “說重點?!?/br> “兩側箭樓,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營換械,交給我們使用的,北嚴長期無戰事,大家都忘記了……” 太史闌眼睛一亮,冷兵器時代,床弩是殺傷力極大的遠程武器,雖然更適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殺的。 有這東西,最少可以多支撐一天。 忽然便想起當初在邰家小校場看見的神工弩,如果是那種弩,更是北嚴之福!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營換械換下來的,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齊最秘密最先進,至今還沒有完全研制成功的武器。 “幾年沒用,或者要找工匠來修……”張秋道。 太史闌不置可否,看一眼兩側箭樓,喚來蘇亞,道:“你帶人去左邊箭樓,我去右邊,看看床弩好使不?!?/br> 當下讓王總兵找了軍中專管器械的老兵來,伴同上箭樓,找了一圈卻沒找著,說是剛才戰死了,張秋便要跟著,道:“當初圖紙就我看過,如果真的壞了,或可幫助一二?!庇峙e了舉被綁住的手,道,“姑娘放心?!?/br> 太史闌轉頭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濃。 張秋在這樣的目光下低了頭,不敢對視,吶吶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太史闌默然凝注他半晌,轉過頭,順著箭樓的小樓梯當先爬去。 張秋在她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汗。 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張弩,劈風驚電,穿刺入人心深處。 他這見慣風云的宦海老手,在這樣烈烈的風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貫驕傲的頭顱,用姿態寫滿避讓。 箭樓在城頭兩側高處,單獨聳立的一個小小的屋子,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沒有窗,開著巨大的孔洞。 房間很窄,只容數人站立,正中放著一張雙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經年不用,滿是塵灰,四面墻壁也結滿了蜘蛛網,一盤用來替換的牛皮絞繩,堆放在角落里。 太史闌并不熟悉這些古代兵器,面上卻一副從容,低頭背手仔細察看,一副內行的眼光。 張秋看她這模樣,以為她當真懂,事實上太史闌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萬能卻能讓任何人都認為她是萬能的,就好比這場戰爭,所有人都以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軍務,否則不能有這般的決斷心志,如果知道指揮這場戰爭的不過是個膽大的瘋子,心黑的菜鳥,非得先瘋不可。 張秋也上了當,看太史闌如此內行模樣,心便涼了半截,不敢再拿喬,一指床弩機牙,道:“您想必也看出來了,這機牙有了裂縫,咱們床弩是不用手射的,只以錘擊機牙發射,一旦機牙有縫,一錘子下去箭出不去還是小事,還有可能反傷了自己人?!?/br> 太史闌“嗯”了一聲,道:“我看看?!笔职丛谀橇蚜丝p的機牙上,忽然道:“后軸好像也有問題?!?/br> 張秋“咦”了一聲,走到后軸去觀察,沒發現什么問題,愕然抬頭正要詢問,太史闌已經松開手,道:“張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機牙我看可以用?!?/br> 張秋一看,那機牙哪里有裂縫?他怔在那里,半晌道:“……許是灰塵太厚,我看錯了?” “或許?!碧逢@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讓王總兵尋幾個臂力強健,善用床弩的士兵來?!?/br> 她正要往下走,忽聽見底下西番軍似乎有sao動,便走到孔洞前下望,這里足可以看見整個外城,隱約可以看見西番軍后軍大亂,人潮如水滾滾,都朝一個方向涌去,而那個方向的中心,則似有個人影,如一線長針,或者一條黑龍,分風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組成的人陣,長驅直入。 那么遠,看不見中心的人是誰,但依舊能感應那暴風般狂飆突進的速度,可以想見,對方是如何的勢若破竹。 太史闌心中微微一喜——援軍到了? 可是看規模,雖然西番后軍處處開花,似有人在小戰團不斷作戰,可是中心闖入的,卻好像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 太史闌忽然有點發怔。 她正怔著,身后張秋忽輕輕道:“太史姑娘,對面蘇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喚你?” 太史闌猶自出神,下意識側頭,看向對面。 隨即她心中警兆一響,發覺張秋此時離她太近,話聲就在耳邊! 一個“不妥”的念頭剛剛閃過,身邊張秋忽然肩膀橫撞,一把將她撞了下去! == “砰”一聲,太史闌的身影消失在平臺下。 張秋大笑,撲在平臺邊緣,對底下大叫:“我是北嚴府尹張秋!我已經殺了篡權反賊首領太史闌,現在我愿開城投降,并報上北嚴城內密道,請西番大帥保我!” 說完他一個轉身蹲下,竟從磚縫里摸出一把刀,也顧不得疼痛,三下兩下磨斷,又一把拖過角落的牛皮繩,系在床弩的底座上。 此時底下人還沒反應過來,對面箭樓蘇亞怒喝一聲,跳下箭樓就往對面奔,底下西番主帥則在哈哈大笑,聲音清晰傳來,“張大人是嗎?殺的好!盡管跳!咱們給你接著!兒郎們,給我壓制住城頭守軍!” 張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覺得自己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著實用得痛快,他后仰身抓住繩索,腳蹬在平臺邊沿,一眼看見蘇亞等人瘋狂地奔了過來。 他微笑起來。 太遠了,實在太遠了。 等他們過來,他三縱兩縱已經下城。 “再會?!彼笮Φ?,“你死我活,永不相會!” 腳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蕩起,半空中一個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樓在城頭兩側,有城墻阻隔,是城頭守軍射箭的死角,只要底下不射箭,張秋必然能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