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其實她很想策動士兵百姓,反撲這批看來不多的西番人,進城已經有一會了,這些人數目并沒有增多,她分析很可能這只是一批先頭部隊,如果把這些人驅逐出去,關緊城門,城內的百姓短期內不會遭受太大傷害。 可是問題是,北嚴府的守衛力量安排有問題,外城空虛而內城充足,這是張秋為了保護自己而做的安排,間接影響了戰時人員的機動調配。西番進城后,他又沒有及時趕赴外城,組織指揮士兵作戰,安定民心,反而龜縮入內城,又試圖阻攔百姓入城,這對于本就驚惶失措的百姓便如雪上加霜,人為加重了恐慌情緒。 外有西番入城追殺,內有張秋關閉生門,百姓大亂之下,哪里還有任何反抗勇氣?如今人都擠在一起,扶老攜幼,跌跌絆絆,只想趕緊奔入內城求生,想要他們按序入城都不容易,更不要談反身和敵人作戰。 太史闌和趙十三要了一把刀,把張秋頂在身前,對上頭內城守城士兵大喊:“馬上西番人一出現,就給我射!” “太史闌!”趙十三驚駭地道,“西番人之前還有百姓,會射到他們!” “我們必須要爭取時間?!碧逢@看都不看他一眼,“西番想不到我們敢射箭,第一批箭必定可以殺一批,先震懾住他們?!?/br> “可是會導致無辜傷亡……” “在西番軍隊面前奔逃的,注定要死?!碧逢@一動不動,眸光平靜,“拿一群必死之人的命,來換更多百姓喘息時間,換更多人入城保命,值得?!?/br> “可是……” “西番被射殺一批,也會氣焰稍降,先注意保護自己,百姓也可以少遭難幾個?!?/br> “但是……” “閉嘴?!?/br> 趙十三不說話了。 他怔怔望著太史闌,這筆直玉立的女子,他見過她面對孩子溫柔如春水,以至于忘記她是怎樣一個人。 此刻才見大難之前真顏色。 心里知道她是對的,如果換成他的主子,十有八九也是這樣的做法,甚至可能更酷烈。 然而主子是名將,是軍事勛爵世家出身,縱橫捭闔從無敗局,狠辣的舉措來自于高貴出身無上權勢帶來的底氣。但這個女子,一介平民,無權無勢,她怎么敢?怎么敢? 怎么敢衙門前怒捅河泊所大使?怎么敢指揮民眾劈籠縱囚?怎么敢當面欺詐一城之主?怎么敢乍然出手要挾府尹?怎么敢悍然下令射殺用平民做擋箭牌的敵人! 無畏至此,令人心生驚怖。 忽然便想起主子曾經和他說過的話——“太史闌超拔人上,心性狠絕,而又不失原則正氣,天生將帥之才,南齊得她,不知是福是禍?!?/br> 當初還不以為然,覺得主子對這女子是不是過于高看,男人喜歡了一個女人,總是看她無限美好。 可是現在……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默然退后,安排護衛更緊密地保護住太史闌。 城頭上士兵在猶豫,都眼看著本地最高主官張秋,張秋被挾持,生怕被西番沖過來先砍了,急得對城頭拍手打腳,連連示意“射!射!” 滿弓,引弦,飛箭攪碎天邊的黑云,化為黑色霹靂,穿刺向敵。 西番敵兵沒想到城上居然真的對著紛擾的人群射箭,猝不及防連連中箭,飛濺的鮮血令日頭失了顏色。 這些鮮血里,自然也有普通百姓的,甚至他們的血還流在前面。 哀嚎慘呼聲起,狂涌入城的百姓們卻都靜了靜,城門前眾人回首,看同胞橫尸街頭。 近在咫尺的死亡力量,讓人凜然敬畏。 “趙十三,帶景泰藍先入城!” 趙十三抱著景泰藍急急而去,他走得太急,忘記先遮上孩子的眼睛,景泰藍趴在他肩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 那里,倒臥著數十具尸體,有敵人,更多的是百姓。 屬于他的百姓。 這是近三歲的他,生平首次親眼看見大批量的鮮血迸射;看見他的敵人,那些長著同樣鼻子眼睛卻永遠不可共存的人們;看見屬于他的土地被踐踏,屬于他的人民被欺辱乃至殺害,那些倒落的人體,每道拼死的絕望的眼神,都似乎在望著他。 那些血似乎澆在了他的眼睛里,再滲入心中,不知道哪里被灼著,熱熱漲漲,潮流般激蕩上涌,以至于他無聲無息,大眼睛泛出水光。 一生里,幾乎無法看見的最可寶貴也影響最大的一幕。 他忽然抬腳,小小的腳猛蹬趙十三的肚子,大叫:“殺了!殺了!” 趙十三被小子忽然的殺氣騰騰嚇了一跳,轉頭看才發覺小子臉和眼睛都發紅。 太史闌回過頭來,注視著景泰藍,唇角忽然彎了彎。 她很少笑,所謂笑容也不過這么淡淡一勾,然而唯因其難得而分外珍貴,雖然此刻風煙蕭瑟,血氣漫天,黑色羽箭和靛青敵兵作身后肅殺背景,這一笑,卻令人覺得溫存,覺得靜美,像看見雪地上深青鐵甲,旁邊斜斜開出一朵戰地玫瑰。 景泰藍忽然安靜下來,趴在趙十三身上不動了,趙十三趕緊將他抱進去,進門前匆匆看了太史闌一眼。 那一笑他亦難忘,極剛與極柔,力度與松弛,矛盾而又和諧的美。 或許真的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令主子另眼相看,才能令趴在他肩上的這個孩子,因她一笑便獲得安寧。 …… 飛箭一射,西番兵果然安靜了些,一收狂妄之氣,手忙腳亂地尋找掩體,安排盾牌兵,他們出其不意以內應攻下北嚴,一路進城毫無阻礙,得意之下忘形,此刻才算知道,原來北嚴,還是有人敢于站出來的。 西番兵還想再抓一批百姓,但百姓們趁那一亂的時辰,或者躲入街巷屋內,或者直奔內城之前,他們面前出現了一片空白地帶。 “再射!” 又一輪箭雨,將西番兵面前射出一片白地,拉開了他們和入城百姓的距離。一大批百姓退入城內,卻有更多百姓,從街巷中奔出來,四面八方,試圖進入內城。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城門不能一直開著,真要等所有人入內城,沒有一兩天根本做不到。 真要所有人入內城,存糧吃不夠一天。 太史闌忽然抿了抿唇。 這一抿便是深邃的弧度,堅定平直的“一”。 隨即她道:“退!” 說退就退,她拉著張秋退入城門,趙十三在門洞里接著她,問:“關門?” “關門!” 趙十三沒有再問內城外殘留的百姓怎么辦,直接逼著城內守兵,上鉸鏈,拉輪盤,關門。 沉重的大門緩緩關上,進入內城的百姓仰首向天呼出一口長氣。 卻有更多沒來得及進來的人,撲在黃銅紐釘的城門上,拼命拍打,哭聲震天。 “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太史闌,你不能救了別人放棄我們!太史姑娘!求求你!求求你!” 門背后,眾人無聲凝望著她,太史闌脊背筆直,面無表情,將張秋交給一個護衛,對趙十三道:“跟我來?!碑斚瓤觳酵巧先?。 城下哭聲哀切,聽得人心中發堵,那般凄厲的哀嚎,絕境之地無助的求訴,幽咽而怨恨,世上很難有人,能夠抵抗這樣戕心的磨折。 人們身子在顫抖,只有太史闌步子依舊如前,穩定踏實,橐橐有聲,毫無漂浮。 她一步步向城樓去,蹀垛上方,日光如劍,她迎光而去的身影,也如劍凌厲挺拔。 眾人凝望的眼神因此更加復雜。 今日之后,她將是英雄,也將是罪人。 她不會不知道。 然而,無人及她心志如鐵。 太史闌上城,對趙十三道:“我說什么,你用內力傳出去?!?/br> “好?!?/br> 片刻之后,沒能進城的百姓,聽見了趙十三的聲音。 “想死的,盡管趴內城城門前哭,等西番兵上來一刀一個?!?/br> 哭聲戛然而止。 “援兵未至,城門不開。想要保命,先靠自己!” “都回去!回到你們熟悉的屋子里去,如何隱藏自己,不要我教,你們懂!” 此地接近南齊北地,氣候相對較冷,家家戶戶都有用來御寒的雙層墻,以及用來儲存食物的地窖。 太史闌無法說得太明顯,但百姓確實已經懂了。 “你們中的年輕人,照顧好你們的長輩晚輩,生死面前,團結才是力量!” 西番士兵半通不通地仰頭聽著,不知道太史闌正在告訴北嚴百姓——只要善于利用地形,善于團結,善于隱藏,小米加鋤頭,一樣可以盡可能的保護自己! “我向你們保證,七天之內,一定有人來解救你們,你們只要撐過七天!”太史闌手按在蹀垛上,注視著百姓開始往回奔,“七天無人救你們,我必開城!” 趙十三復述了這句話,隨即低聲問,“七天……你確定嗎?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外圍的西番軍隊到底有多少,萬一……” “這世上沒有萬一。害怕萬一那一萬個做不成?!碧逢@淡淡道,“沒有援軍,還有城外的武林人士,我讓人先向他們求援?!?/br> “他們能起什么作用?” “不要小看江湖力量,自古綠林多能人。再說北嚴是西凌重鎮,西番攻下北嚴可以直接掠奪南齊內地,朝廷不能不救,我說七天還是放寬了,按說,三天便應該有救?!?/br> 太史闌一向認為,每種力量都有其長處和特點,關鍵在于怎么用。雖然武林人士比起軍隊來,缺乏組織性和紀律性,但個人的強橫武力,再加上江湖多奇技,有時候能發揮更大作用也說不準。 城下百姓在奔逃,不免有人落于西番士兵之手,慘遭屠戮,城中人聽著底下撕心裂肺的慘呼,人人有惻然之色。 太史闌卻在看著蹀垛上的青苔,北地進入雨季,連日陰雨連綿,青苔長得豐潤,手指觸在墻磚上濕濕黏黏,她吐出一口長氣——幸虧最近多雨潮濕,否則這內城根本不足以為憑借,只要一場火攻,城里的人就會變成烤魚雜燴。 她看了看四面士兵的表情,轉頭對張秋道:“下府兵的千總在不在城里?” 張秋臉色紫脹,很想不回答她的話,可是一接觸到她的眼神,立即便覺得腿軟了軟,只得悶聲道:“在?!彪S即眼底露出喜色。 “召來?!?/br> 太史闌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毫不在意。 不一刻,那個王千總便來了,這位北嚴府內最高軍事長官,生著一雙眼白多眼黑少,卻分外靈活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個上躥下跳的通達人。 張秋一見他來,脊背肌rou便緊了緊。 “張府尹讓你交出城內所有下府兵名單,并將所有親眷在外城的士兵,全部調離城門及械庫等重要崗位?!?/br> 王千總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邊拿刀架著張秋、一邊坦然以張秋口氣吩咐他的太史闌。 太史闌目光迎上,沒什么變化,沒有特意的壓迫,也沒有絲毫的畏縮。 一切如此順理成章,宛如吃飯喝水。 極致無畏導致的坦然。 四面氣氛卻有些緊繃,城頭上的士兵看著他們的長官,悄悄捏緊了武器,趙十三的手下也靠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