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還有五文給他買包子吃?!彼⑿?,“梨花街第二家王記的包子很好吃,你有空去嘗嘗?!?/br>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買包子給他吃?” “別看那里沒人,等會其余乞丐都會回來?!彼z毫沒有不耐煩,平靜解釋,“看見了,不會給他留下的?!?/br> “這么同情,為什么不干脆收留他?”太史闌并不因為他的好態度而稍減犀利。 “他不肯走,說要等人?!彼麌@氣,輕揉眉心,憂愁的姿態又是一種風情,幾個路過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瞧他。 “你有金子,為什么不給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知道的?!彼凵窦儍舳ㄍ?。 太史闌默然,明白他的意思,這竟是一個細膩的人呢,為一個乞丐也想了那么多,知道給金子反倒可能給那小乞丐帶來麻煩,所以不惜當街攔人借錢,用金葉子換銅錢。 “你可以在店鋪先用金葉子換了銅錢,為什么非要找女人借?!碧逢@居然還是不依不饒。 “這附近的店鋪,今天……”他為難地看看四周,“也就剩王記包子鋪還開張著,但也找不開金葉子,至于尋找女子……”他微微一笑,“今天街上女子多,而且女子,總是比較好說話的,除非……”他忽然不說話了,望著太史闌的眼神帶著笑意。 太史闌不做聲。 明知對方的意思是“除非像姑娘你這樣不好說話的”,明知他這話,帶溫柔的批評,試探的調侃、小心的取笑,親昵而有分寸的放縱,種種般般的細微滋味,她應該不習慣,應該反感,應該轉身就走,不知怎的,看見那人平靜而浩瀚的笑意,忽然就心情平和。 那個人,連陽光路過他身側都溫柔。 太史闌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在街角默默相對,二月春風,自墻上的常春藤上穿過,簌簌蕩起翠綠的光影,那些影子投射在他眼眸,依稀也是一片醉人的春意。 太史闌忽然揚揚頭。 “走?!?/br> 她當先就走,那人怔了怔,舉步跟上,一邊問,“姑娘,你這是?” “王記的包子真的很好?” “嗯?!?/br> “那就嘗嘗?!?/br> “好?!?/br> “有沒有酒?我想吃包子下酒?!?/br> “我知道有個地方酒很好?!?/br> “那好?!?/br> “可是……我最后一點金子,用完了?!?/br> “我請你?!?/br> 他忽然站住了,她也站住,回頭,看見他的笑容。 不是先前謙虛有禮,對誰都一樣的溫良的笑意,而是一抹奇異的,動人的笑,從唇角慢慢彎起,緩緩染上臉頰,再蔓延到眼底,眼睛里因此落了日色霞光,漸次點亮,璀璨壯麗,像雨后剎那,一線驚虹,掠過最高的山巔。 他說:“好?!?/br> ☆、第十六章 陌上人如玉 王記包子鋪的包子,城外“迎香”酒館的酒。 確實是很好的搭配。 太史闌拎著一紙袋的包子,那男子拎著酒,兩個人是一路逛著出城的,太史闌從小到大,一向什么事都親力親為,正準備一手包子一手酒,酒壇子已經被男人平靜而堅決地提了過去。 “有男人在的地方,怎好叫女人拎酒壇?!彼f。 太史闌眼睛微瞇,想著此刻如果三個死黨在,八成要笑得賊兮兮互相拍肩膀,咬耳朵夸一聲“天生的紳士”,景橫波一定會立即勾住那家伙脖子問人家姓名年齡工作工資家住哪里是否父母雙亡是否沒有大姑子小姑子…… 不過太史闌喜歡的卻是他包容一切的態度——關鍵并不在于他幫女士拎酒壇,而是在這男尊女卑,女人拋頭露面都難的男權主義社會,他平靜接受了一個女子關于喝酒的邀約。 此刻他走在她身邊,并行,修長的手指扣著酒壇,散逸而出的酒香,不抵他唇邊笑意醉人。 “這里不錯?!彼钢盖胺揭惶幰鸫涞男∩狡?,剛被春風撫綠的土地,點綴淡藍的小花,坡下垂柳依依,和流過的溪水一般線條柔軟。 看起來很配他,像他喜歡的地方。 太史闌席地坐了下來,以為他不會坐,結果他在她身側自如坐下,伸直修長的雙腿,比她還要愜意。 紙袋打開來,王記包子鋪的包子果然不錯。 皮薄餡大一包油,雪白的褶子因浸潤了湯汁而微微透明,一點翠綠的蔥花,從精美的褶口探出來。 太史闌也不讓他,慢慢吃了一個,要去拿第二個的時候,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 是他,傾過身子,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根細樹枝,剝去了樹皮,露出干凈的白茬,他用這個做筷子,小心地挑去包子口上的蔥花。 太史闌手一頓。 她剛才吃第一個包子的時候,對蔥花多看了一眼,這樣他就知道自己不喜歡蔥花? 他卻很專心,抿著唇挑去蔥花,此刻兩人靠得極近,他半個身子傾在她面前,氣息淺淺,并沒有現今男子流行的熏香,只有一點極淡的木香,極干凈極醇和的那種,聞起來讓人想起冬日里溫暖而干燥的木屋,被深紅的火堆逼烘出屬于千年木質獨有的暖香。 一縷烏發散在他額頭,被日光打亮,透過鍍成淡金的發絲,看見睫毛纖長,碎光迷離。 四面忽然太安靜。 鳥不鳴,花輕歇,溪水靜謐,風如低吟。 太史闌沒有讓,也沒臉紅。 “你的名字?”她忽然開口,還是平日語氣。 “李近雪?!彼羧ニ惺[花,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隨意地坐回,答。 “為什么把所有蔥花都挑掉?你也不喜歡?” “我喜歡?!彼f。 太史闌看他。 “可我不知道你下一個挑選的包子是哪個?!彼?,“或許你看這個比較白胖,或者你看那個秀氣點?!?/br> “包子都是一樣的?!彼龘u頭。 “不,不一樣,不僅是包子?!彼σ馊羯?,“世間萬物,無一相同,單看你有沒有那份心情去辨別并從中得到樂趣?!?/br> “什么樣的心情?”她默然半晌,問。 “閑適而善于發現美?!彼?。 她又不說話了,這回卻仔細找了一個包子,看起來很可愛的。 雪白的包子讓她想起了什么,便問:“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和你本人有點不搭,雪那么冷?!?/br> “我是孤兒?!彼恼Z氣就像在說他出身良好,毫無不適,眼睛彎彎甚至還帶笑意,“養父發現我時,我躺在樹下雪地中,養父是個私塾先生,通達文字,因此給我取名近雪?!?/br> 她喝了一口酒,古代的酒淡,所謂佳釀也不過就是甜米酒,她皺皺眉,放下酒壇,道:“好名字?!?/br> “我也覺得是?!彼纫豢诰?,吃一口包子,忽然偏頭看她,“不喜歡這酒?” “不喜歡?!?/br> “我可以猜猜為什么嗎?”他語聲輕緩,“你喜歡烈酒,火一般的灼熱,喝下喉嚨像撒進一把鋼針,從咽喉一直戳到胃里,然后砰一聲,燒起來?!?/br> 她沉默一會。 “很好,很形象?!彼f,語氣有點冷,“但我不喜歡別人這么猜我?!?/br> “不是猜你?!彼p輕吁一口氣,“好,既然你不喜歡猜,那我就直接問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br> “說?!?/br> “你不像一個愛管閑事的人,也不像一個會被輕易感動的人,那你為什么會跟著我,會因為我給了那孩子十文銅錢而請我吃飯?” 太史闌注意到他提及那乞丐時,用的稱呼是“孩子”。這讓她改變主意,決定回答。 “答案很煽情,我不喜歡說,但我可以告訴你?!彼徽2徽?粗摽?,眼神直直的,像刺,不管前面是什么都要刺過去,“我和三個同伴,以前都是孤兒,我是她們中最大的,她們被抱進所里時還是嬰兒,我卻已經三歲。三歲,記得很多事情?!?/br> 她一頓,他遞過一個包子,她咬一口,狠狠地。 “我記得我是個乞丐,在天橋下和母親睡在一起,白天她都會出去,晚上給我帶來吃的,我們日子過得不差,因為我會一點點本事,她能靠我這本事賣點廢品,混個肚飽?!?/br> “因為她在乞丐中算混得好,引起一些人嫉妒,乞丐也是要被收保護費的,那條街的大哥來收錢的時候,別人就說她有錢,讓多收點?!?/br> 風有點涼,包子應該冷了,他遞過來的包子卻還很熱,散發著喧騰的香氣,她也沒在意。 “那天我抱了只狗回來,媽說那狗像名貴品種,乞丐養了怕要招麻煩,我不肯,正在這時,收保護費的來了?!?/br> 她抿著唇,眼神靜而冷,是一片早已凝結的冰。 往事砸碎歲月時空,狠狠撞來。 “沒錢?”那青皮混混拎起幺雞,大笑著旋轉,“沒錢交費,有錢養狗?還是這種闊太太養的狗?你他媽的敢騙我?”他語氣忽轉猙獰,狠狠將幺雞往地下一摜! “別打我的狗!”她撲過去,被那混混一腳踢開,撞在橋墩上一聲悶響。 “別打我女兒!”原本謙恭賠笑,一臉哀求的女子頓時尖叫一聲,也撲了上來,指甲在對方手背上留下幾道深紅的印痕。 “哎喲!敢撓老子!”混混一把揪住她頭發,齜牙咧嘴,“你他媽的去死!”掄住她瘦弱的身子往外一推。 恰在此時,一輛小車呼嘯而過。 從此后她夢端,常見一片飛濺的血紅。 …… 她的沉默令他也沉默,似乎明白她此刻心情,并沒有追問,倒是太史闌很久之后,自己道,“我報了仇?!?/br> “那小混混后來跌倒了,落地的時候,地下有一塊尖頭朝上的碎燈管?!?/br> 言語很淡,心卻微微的涼,眼前春光明媚,卻又仿佛是那年冬天飄雪的街角,那街角很冷,地上并沒有尖頭朝上的碎燈管,有的只是一塊碎成無數的玻璃,那小混混搡出她母親,卻因為用力過大,自己也失去平衡,倒下去時,她在剎那間伸出手,覆蓋在那塊碎玻璃上,輕輕說:“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