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黑暗中,她赤*裸的背脊上傳來陣陣暖意,甚至于,她覺得自己的脊柱還能感受到什么在跳動著的節奏——那是,心臟在跳動著的節奏。她動了動手指,然后發現原本握著她手腕的那只手,立刻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側過頭,在漆黑一片中尋找答案——其實她早就知道答案,她尋找的,其實是那個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輪廓。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狹窄的臉頰,向內凹陷的耳廓,毛毛的鬢角,鼻梁上隱隱突起的骨頭……直到這一刻,她仍不相信,他就在她背后。她仍不相信,他胸膛正緊緊地貼著她的背脊,她能夠感受到他皮膚的溫度,那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最親密的溫度。 祝嘉譯動了動腦袋和腿,他還是沒有變——也許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發生過什么事,在這一點上,他都不會變——他喜歡像樹袋熊擁抱樹干那樣擁抱她,讓人動彈不得。 然而蔣謠還是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于是她奮力轉過身,看著他。 祝嘉譯一定早就醒了,她知道,就在她被那個真實又可怕的夢境驚醒的時候,他就醒了??墒侵钡竭@個時候,他才睜開眼睛,仿佛是在問:干什么? 窗簾拉著,所以她不知道外面的雪有沒有停,可是她聽到了狂風的聲音,“嗚嗚嗚”的,聽上去有點可怕,但又讓人覺得……很安心。 黑暗中,她看著他的臉,看著他明亮的眼睛——是啊,他的眼睛仍是那么亮,跟她記憶中的一樣,即使在這漆黑的夜色中,她也能準確地找到它們。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好像不知道該說什么,又好像很多話,不用說,也都明白了…… 蔣謠忽然嗚咽出聲,這種情緒來得非常之快,幾乎沒有任何鋪墊和起伏。她忽然就哭起來,不是像昨晚那種默默的眼淚,而是一種積累的爆發。她“哇”地一聲哭起來,在這寂靜的暗夜里,簡直驚天動地。 祝嘉譯愣了一會兒,這也難怪,任誰在半夜轉醒,枕邊人忽然嚎啕大哭,都會愣得不知所措吧。但他很快伸出溫暖的手掌,扳開她蒙在臉上的手指。很難掰,不過不是掰不下來。他用了一下力,就停住了,然后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問: “你干嘛?” 她不回答,還是嚎啕大哭,像是很傷心,跟一個小時之前躺在他身下笑吟吟的樣子完全不同。他愈發錯愕,伸手撫開她垂在額前的頭發: “你哭什么……” 蔣謠忽然伸出手臂,傾身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抱得非常非常緊,好像如果她不這么做的話,他就會消失,她就會發現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她唯有緊緊地抱住他,才能留住這份真實。祝嘉譯被她抱得肋骨生疼,可他沒有阻止她,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眼前這個女人是愛他的。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哭喊著說,像是在宣泄,又像在撒嬌,“我以為你討厭我……我以為你恨死我了,連看也不想看我一眼……” “……”祝嘉譯仍在一種錯愕的情緒當中。隔了三年,隔了這物是人非的三年,他們都變了。他發現,這個女人變得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卻也……更真實。她好像不再是那個永遠高高在上地俯視他的人,她會平視他,會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軟弱或是卑鄙,也愿意說出心里話。 她變得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蔣謠,可是似乎,這樣的她離他更近。 祝嘉譯低頭看著她的頭頂心,她仍舊攔腰抱著他,頂得他肋骨生疼,他的手臂就那樣尷尬地伸著,好像無用武之地。最后,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地環住她的肩膀、她的胳膊,他以為這種感覺早已離他遠去了,但是,當他真的擁住她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如同潮水一般地向他涌來。 蔣謠仍在大哭,不過也許是因為哭得有些累了,所以動靜沒有一開始那么響,聲音也變得有些沙啞。祝嘉譯覺得自己的骨頭簡直就快要斷了,于是只得有些哭笑不得地掰開她僵硬的手臂,然后伸出手掌在她那張布滿眼淚和鼻涕的臉上胡亂抹了一下,感到掌心上有些惡心的濕漉漉之后,他苦笑了一下,說:“我是很討厭你,也蠻恨你的……” 她愣了一下,在她愣住的瞬間,哭聲也停止了。但下一秒,她又嚎啕大哭起來,似乎比起剛才更大聲、更可怕,簡直可以用“驚天地泣鬼神”來形容。 祝嘉譯手足無措地將手掌在被單上抹了抹,然后,他低聲地說了一句: “……但我也一直忘不了你?!?/br> 他說話的聲音是那么低沉,以至于他覺得她應該不會聽到??缮衿娴氖?,她的哭聲竟然又漸漸停止了,就像是一個耍無賴的小孩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玩具。 最后的最后,她竟破涕為笑。要不是沒有開燈,否則他想,此刻這女人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 她躺在那里看著他,已經放棄了哭泣,但她的手仍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從他抹干凈手掌開始,就緊緊地攥著。 “你干什么……”他也看著她,有些哭笑不得,又……很挫敗。 就好像一心一意,堅持了很久的一件事,在一夕之間又被破壞了。而破壞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黑暗中,蔣謠搖了搖頭,抓起他的手指,放在齒間輕輕地咬了一下,說: “對不起……” 就在他不知道該回答什么好的時候,她又對他說道: “我愛你……” 說完,她抬起頭吻住了他。 窗外的風聲很大,大到讓人聞而生畏的地步,不過嚴格地來說,即使是這樣,也沒能大過蔣謠的哭聲。 腦子變得清醒了一點之后,她忽然覺得尷尬——為自己剛才那毫無預兆的不可理喻。她覺得自己簡直像是一個不講理的潑婦,甚至比蠻狠的無知少女還要可怕。 想到這里,蔣謠下意識地抽回手指,在自己的額頭上抓了抓,想要掩飾自己的尷尬??墒忠荒瞄_,就被他抓了回去。 “?”她抬起頭看著他,覺得自己臉頰發燙。 “你不知道我那個時候有多恨你……”他簡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蔣謠吁了一口氣,變得很安靜。 “怎么不說話?”他忽然說。 “……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彼蠈嵈鸬?。 “你后悔過嗎?”他像是想了很久,才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她又沉默了,直到他以為她不會回答了,她才沉著聲音道,“當然……當然后悔過?!?/br> 她的聲音低沉到有些虛無縹緲,祝嘉譯沒有說話,像是還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每一次……”她頓了頓,“每一次一個人安靜地呆著,想到過去,想到以后,想到你……就會覺得很后悔?!?/br> “……” “很后悔以前那樣對你,”她輕聲說,“你對我那么好,我卻只想著自己……” “……” “還有……還有每次覺得很艱難,快要崩潰,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也會想到你……” 聽到她這樣說,他蹙了蹙眉頭。她看到了,盡管沒有燈光,但她還是看到了。不過她沒有住嘴,也沒有想要隱瞞: “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會想,假使那個時候,我選擇跟你走,可能就不用忍受這些……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人總是會有些幻想,有這些幻想,才會覺得前面還有希望……” 她看著他,盡管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卻還是忍不住地想要笑——她做夢也沒想到,她的幻想竟然最后還可以成真。 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眉心,還是打著結。她心底一沉,有些黯然地開口: “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像在屏著呼吸。然后,她感到他溫熱的氣息吹在自己臉上,漸漸的,她指尖下的皮膚,被撫平了。 “你呢,”蔣謠已全無睡意,也不管現在到底是什么時間,“我很想知道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做了些什么,認識了什么人,有什么打算……” 其實,她想說的是,她想知道他的一切! 祝嘉譯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緩緩道: “我……我那一年過完年就去了波士頓?!?/br> “我知道……”她脫口而出。 “你知道?” “素珍告訴我的……”她頓了頓,“在拜年的電話里?!?/br> 事實上,當她接到那個電話,當她聽說他已經走了,在那一瞬間,她的心里忽然變得空落落的,可她暗暗告訴自己:這樣也好。否則,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又去找他……在這一點上,她竟變得很沒有自信。 “嗯……”他的鼻音有些模糊,可能是著了涼的關系,“然后我就去了,一個人去的,幾乎什么也沒有帶,就帶著一個旅行箱,裝了一點換洗的衣服和書,就去了……下了飛機,我叫了一部車直接去學校,學校倒是就在市區,接待我的是一個黑人大媽,說話的時候像嘴里含了一個橄欖,最后給了我一疊資料和一張地圖,讓我自己去找宿舍?!?/br> “然后呢?”蔣謠不自覺地面帶微笑,想象著他所說的場景。 “然后宿舍就在學校旁邊,是單人間,不過很小,衛生間還是公用的,不過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br> “然后呢?” “然后……”他說,“我就研究黑人大媽給我的那疊資料,第二天是周末,我問了隔壁的白人老兄,那家伙我覺得足有兩百五十斤重,但是身手竟然很靈活——他告訴我先去圖書館和健身房辦證,然后再去領書,辦手續?!?/br> “健身房?”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對,”他的口氣里有一種哭笑不得的無奈,“后來我才知道健身房是他自己加進去的,其實只要辦圖書館的證就行了。然后是走各種流程,第二天忙了整整一天才搞定……接著星期一就開學了?!?/br> “然后呢?” “然后開始上課,不能完全聽懂——尤其是有一門課的老師竟然是個印度人?!闭f到這里,他開始模仿那個印度老師說話,他學得惟妙惟肖,逗得蔣謠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你還有這種天分……”她笑得眼淚也要出來了。 “嗯,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彼S口說。 但話一出口,不止是他,連蔣謠也愣住了。 兩人沉默地對望了好一會兒,又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為了不讓氣氛變得尷尬,祝嘉譯繼續往下說:“一開始很困難,語言不行,每天要花很多時間在認識新單詞上,還要做老師布置的功課,每天都要去圖書館,查很多資料,所有的事情一下子涌過來,讓我有點措手不及……但是,日子就是這樣熬過來的,反正你過也得過,不過也得過?!?/br> 蔣謠伸出手,跟他有些粗糙的手指交握著。她又有點想哭,可是她忍住了,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流一滴眼淚。 “不過……”祝嘉譯也握著她的手指,緩緩說道,“這樣一來,也沒多少時間去傷春悲秋。每天想的是怎么對付那些作業,怎么應付考試跟測驗,怎么去跟老師和同學交流,那些難受的事……反而想得少了?!?/br> 窗外的狂風捶打著窗框,盡管旅館的窗戶很嚴實,卻還是發出一些“哐哐”的聲音。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蔣謠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然后呢……” 祝嘉譯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說下去: “然后……然后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春天過去之后,波士頓的氣候就變得好很多,我大概也就是在半年之后慢慢適應了這樣的生活?!?/br> “然后呢?”她又迫不及待地追問下去。 “然后……”他蹙了蹙眉頭,才說,“然后,我就在這種生活里慢慢地改變,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br> ☆、32.十一(中) 是啊,他跟以前不一樣了……蔣謠如是想著。 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在她腦海里一閃而過,不過,也僅僅是一閃而過罷了,在這三年里,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回想起他以前的樣子,說不清這個念頭到底意味著什么。但其實,說不定變了的并不只是他。 “我呢,”她忽然看著他說,“你覺得我變了的嗎,” 他也看著她,盡管黑暗中,他們看到的只是對方眼里淡淡的光而已, “當然。每個人,都會變的?!?/br> 蔣謠依舊默默地握著他的掌心,有些無言以對。 “然后呢?”這是今天晚上,她問得最多的一句話,“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半年前?!彼f。 “你……”她遲疑了一下,才問,“沒想過來找我嗎?” 這句話剛一出口,她就有些羞愧。他為什么還要來找她?找一個曾經傷害過他的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祝嘉譯沉默了。是一種……讓人窒息的沉默。 她甚至不敢發出呼吸的聲音。 “想過……”他忽然用一種極其低沉的聲音說,“可是后來我想我還是不要這么做的好……” 直到他把話說完,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胸腔里充滿了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