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她知道卓王孫隨行出使的目的之一,只因動身之前,主君曾明令過,如果聶向晚與謝開言無任何干系,那便是蒙撒的親信,卓王孫可將其先行斬殺掉,斷絕蒙撒的依靠。 至于卓王孫出使的其他目的,似乎是與軍機之事有關,她不敢打聽,也不敢知道,就這樣安分地來到北理宮廷,遭受了一次次的變故。 聶向晚得空休整一日,包扎殘手,囑托親近幾人,不可將消息透露給謝照。謝照留在蒙撒別院里,忙于祭禮,近一旬沒見到聶向晚歸宿,問及下落,才得知她已搬入特使隨駕小院。 謝照詢問前來交換消息的聶無憂:“小童為什么要這樣做?” 聶無憂苦笑:“是我害的?!?/br> 隨后,他細細解釋了緣由。十日前謝飛傳書,勸他狙殺卓王孫,他動了心思,喚李若水陪著皇后閑聊,有意提起卓王孫的才藝名聲?;屎蠊黄嫘拇蟀l,多次宴請卓王孫,挽留他長駐北理。卓王孫初是萬般推辭,后又堅決不應,引得皇后大怒。他抓緊時機進言,提醒皇后可將卓王孫囚禁起來,皇后從其計。 “可是小童提點蒙撒,國師地位將要不保。蒙撒聽后闖到朱明院,干涉皇后私扣特使一事?!甭櫉o憂淡淡苦笑,嘆氣道,“皇后還需依仗蒙撒,不得不退一步,放了卓王孫。恰逢這時,花雙蝶又來討要小童做隨從,小童順她意搬去隔壁,大概是想暗地守住這兩人?!?/br> 謝照問道:“花總管和小童沒任何交往,為什么單獨討要她?” 聶無憂暗自心驚,面上卻笑道:“大概是見小童伶俐……” 謝照站在孤月之下,一身白衣雪亮,聲音也是冷冰冰的?!罢f實話?!?/br> 聶無憂想了想,嘆口氣,當即說出聶向晚被斷手指的往事。謝照突然冷臉朝外走去,聶無憂早有提防,發力拉住謝照,用事理大義勸服他,也等到了他的一句話:“我一定要親手摧毀掉這北理宮廷?!?/br> 當晚,謝照便出行一次,去了宮人常常流連的翠怡坊,收買了一名婢女。 五日后,宮廷生奇變。 皇子寵姬小卿突然暴斃,經驗查,生前敷用的胭脂花粉有毒?;首訌夭樯糖镌?,貼身婢女回報,小卿所用的花粉正是由謝顏發放。謝顏跪在朱明院外,請求蕭皇后主持公道。李若水臨場闖入,在一旁列數謝顏種種對待花雙蝶不公之處,蕭皇后聽得頭痛,當即下令收押謝顏。 在場之人突然明白,萬千的辯解及理由都抵不過小公主斬釘截鐵的一句:“今日皇嫂用胭脂害小卿,膽子已經不小了。來日若是再生異心毒害母后,誰又能防得???” 謝顏百口莫辯,不住哭泣。 蕭皇后突然想到鬧鬼那一夜,也是與謝顏脫不了干系,心底不由得恨了起來,下令道:“絞殺?!?/br> 深秋瑟瑟冷風吹拂到了安置特使的商秋別院內。蒙撒前往東海監察海堤防護事宜,并為即將到來的秋齋祭禮做準備。臨行前,他放心不過蕭皇后的宮闈,力邀卓王孫同行。卓王孫應允提議,乘坐金漆龍舟,一起去了東海。 再過幾日,聶向晚當值完畢,從朱明院退下來,徑直回到自己的偏房休息。扇形小窗外突然響起一些碎語,她也見怪不怪,繼續清洗。 隨特使來到北理的華朝宮女也住在小院內,她們輕聲議論道:“卓大人已經回了,瞧著憔悴了不少,兩鬢竟然染了白?!?/br> 聶向晚持著巾帕的手不禁一頓。她匆匆吃了晚膳,等在宮苑門口,提燈遠望。一道修長身影步出朱紅大門,沿石階而下,徑直走過她的面前。 “公子去哪里?” 卓王孫冷淡道:“皇后喚我品鑒玉器?!?/br> “公子請留步?!?/br> 聶向晚提燈轉到卓王孫身前,借著光華一看,果然看到他雙鬢如雪,眸色淺淡,像是蒙了一層蕭瑟的秋霜。 “公子可是中了毒?” 卓王孫冷淡不應,先行離開。 ☆、113 試探 朱明院珍寶閣,玉器琳瑯,寶瑞祥光。一尊兩尺多的美人雕靜靜站在琉璃龕內,碧綠通透,隱隱帶有油脂光澤。蕭皇后穿著抹胸灑金鳳褶裙,外罩碧紗衣,正笑盈盈地站在雕像旁??匆娨灰u素袍的卓王孫走入,她便遣退隨侍婢女,說道:“公子認為這尊美人如何?” 美人玉骨,體態妖嬈,一大一小,似乎有兩尊。 卓王孫的目光只落在玉雕之上,語氣淡然如舊?!吧虾冕队?,細膩無暇,當屬珍品?!?/br> “我信公子的眼光?!笔捇屎髲哪缓熀笞叱?,點燃欄架上的燈盞,一回頭就驚呼了起來,“公子怎會變得這樣憔悴?” 卓王孫容貌如昨,在光彩下奪人眼目,然而鬢角的霜白染上幾絲滄桑塵色,襯得眸子越發冷淡。他不說話,一股疏離之意便縈滿全身。蕭皇后細細瞧著他,突然像是頓悟到什么,急聲說道:“公子只隨國師出行過東海,難道說,這是國師做的?” 卓王孫冷淡回道:“皇后日后不用再召見我了,惹得國師不高興?!彼膊皇┒Y,轉身就走出閣門。 蕭皇后在后恨恨磨牙:“這個蒙老怪!” 當夜,蒙撒領詔令入宮參見蕭皇后,討得一頓好罵。蒙撒梗著脖子爭辯道:“那點小毒算得了什么,又不會要了你心肝的命!”蕭皇后抓起犀角臺,將他砸出門。他扒在門板上叫道:“堂堂皇后,深夜召見使臣,竟然穿成這種模樣!”隨侍早被屏退,蕭皇后一見左右無人,索性提裙走上前,將蒙撒踢開,并關上大門。 蒙撒氣得小胡子亂抖,喝退巡夜的士兵,并密令數語,專程等候在了鼓樓旁。再過不久,四名烏衣烏帽的巫祝趁夜色潛往特使所居的商秋別院。 宮苑內燃著一盞孤燈,花草散發淡淡香氣,眾人均已安寢。 充作殺手的巫祝牽開四角鋼網,悄無聲息地摸上石階。一條軟鞭毫無分差地卷過來,如輕靈的蛇,將眾人一一掃入網內。那條鞭子似乎已經熟悉了他們的套路,無論他們怎么躲避,都不能避開卷擊。頭領被困在網角,定睛一看,忍不住嘆道:“小童姑娘原來有這么好的身手?!?/br> 聶向晚利索地將四人捆成一團,拉住網繩,像是牽著牛羊一般,扯著他們下了石階。巫祝本就是農家漢子出身,大多淳樸,見首戰失利,他們也不驚慌,乖乖跟著聶向晚走出別院。 “帶我去見國師?!?/br> 國師門前的寵臣一發話,哪有不聽從的,四名巫祝不多時就帶著聶向晚走到蒙撒跟前。聶向晚以穩固兩國邊境安康為義理,向蒙撒表明特使殺不得。蒙撒哼了哼,神情極不悅?!氨緡鴰熤皇巧宰鲬徒?,提醒他卓大人別忘了身份,不是真的要拿他的性命?!?/br> 聶向晚趁機打聽卓王孫中了什么毒。 蒙撒嗤道:“紅佛盞花毒能有多大功效,只是讓他精血衰敗、發淺膚冷而已。沒了那個俊俏模樣,看他怎么去蠱惑皇后?!?/br> 既然聽到無性命之憂,聶向晚也就放下心來。蒙撒即使荒唐,也斷然不會做出對皇后不利的事情,這一點她有十足把握。她掏出一包花香藥粉,趁黑遞交給蒙撒,低聲道:“國師囑托小童找來的方子,小童請花總管親手調制了一包合體香,據傳有奇效?!?/br> 蒙撒笑了起來:“還是小童明事理?!?/br> 余下幾日,蒙撒出入朱明院時,春風滿面。蕭皇后重新寵信大國師,自然對特使一行人就少了很多瞻顧的心思。卓王孫領蕭皇后口諭,在宮內發掘玉石,琢磨胚玉,鮮少四處走動。 每日的晨起及入暮便是聶向晚最難捱的時候,她必須依照禮節前往卓王孫所住的宮苑外問安,并傳遞朱明院的詔令。 辰時不到,卓王孫穿著雪袍就站在花木之旁,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比露水還潤得清淡。聶向晚從鉸銀石門后轉出身形,施禮請安后就待退下。 “過來?!弊客鯇O突然喚道。 聶向晚抬頭,這才看到一案一椅靜靜佇立在卓王孫身旁,上面羅列著銀盆、雪巾、玉梳等物,而四周無任何人影。 卓王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淡淡道:“今日由你當值,過來替我梳發?!?/br> 聶向晚遲疑道:“我行走內幃之間,并非是公子的近侍?!?/br> “既然如此,我便向皇后討紙詔令,擢派你來別院隨侍?!?/br> 聶向晚躊躇一下,走到卓王孫身前,又施了一禮,說道:“公子可千萬不能這樣做,最近宮里的變故太多,引得他人議論。我若是再惹出事來,連宮婢的身份都保不住了?!?/br> 卓王孫落座,淡然道:“你既是駙馬的meimei,何必流連一介宮女之位?!?/br> 聶向晚轉到椅子后,赧然說道:“亂世生存不易,我也是糊口飯吃?!?/br> 見她小兒女情態,卓王孫的眼眸在她身上稍稍一頓,再移開?!疤热籼煜乱唤y,就不會生出這么多亂世感慨來?!?/br> 聶向晚惶恐聲音傳來:“我只是宮婢,不敢妄議朝政國事,請公子千萬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些,否則他人聽去,還以為公子是在刺探我國之情?!彼f的話尤為必要,且符合身份,若是以前,想必一定會反駁回去。 卓王孫的嗓音已冷淡了下來?!澳愕故切⌒??!?/br> 聶向晚默然不語,拿起玉梳,卻發覺有千斤重。卓王孫曾為她奔波十年,尋訪藥引,無任何怨言,待她亦然謙恭有禮。再看現在的特使大人,端坐于前,長發雪鬢,沾染露水,透著一絲蕭瑟秋意。她想起他站在卓府俊朗如月的樣子,心里不禁有些愴然。不過寥寥數月,再見時,他竟然白了兩鬢,周身落得更加冷清。 靜寂中,卓王孫問道:“怎么不動?” 聶向晚悄悄退后一步,說不出一句話。 卓王孫似乎了然:“不敢?” 聶向晚放下玉梳,退開說道:“的確不敢唐突公子?!?/br> 卓王孫看著她的眼睛,道:“我與你并不相識,你只是做分內之事,又何來唐突之意?” 聶向晚微微低頭:“公子身份尊貴,干系重大,我怕手腳粗鄙弄傷了公子?!?/br> “無妨?!?/br> 聶向晚只能再拾起玉梳,站在椅后,開始替卓王孫梳理長發。她回想華朝士族的發冠頂戴,覺察應當先將他的兩鬢及頂上發絲合在一起,梳成一股發髻??墒鞘嶙釉谒掷?,不似那般便利,她使了好大力,最后只能勉強握住墨綢般的長發,用發帶纏住,束在他腦后。 她擦去汗,吞吐道:“公子可滿意?” 卓王孫良久無語,過后才說道:“你不會梳發?” 聶向晚赧然:“是的?!?/br> 他看了眼她絹帽下的發辮,問道:“你那滿頭的小辮又是從何而來?” 她躊躇說道:“院子里的jiejie幫我梳的?!?/br> 當然,若她們忙時,她便上了些花膏,蓋住絹帽,將頭發勉強打理一番就出門了。 卓王孫看她躊躇難安的模樣,心神才稍稍牽動一下,一股尖銳的疼痛便躍入他的四肢中,令他幾乎把持不住坐姿。他默默吐納一下氣息,冷淡道:“去吧?!甭櫹蛲磉B忙轉身三兩步躍下石階,逃也似地走了。 她走得如此急切,自然見不到身后人細微的變化,因巨痛襲來,他的眼角眉梢都在微微抖動,可他強壓住一切,不著痕跡地抹去了嘴邊的血跡。 早已梳妝完畢的花雙蝶從宮苑門后悄悄轉出,低聲道:“公子家有不少珍奇草藥,可以解開紅佛盞花毒,為何公子執意留下這股毒,不讓小童姑娘知道?” 卓王孫默然吐納一刻,在間隙時回道:“你不懂?!?/br> 花雙蝶的確不懂,只能沉默了下來。而且她隱隱察覺到,眼前的卓大人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 卓王孫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冷淡道:“你只需做好殿下交待的事,將謝開言找出來?!?/br> 花雙蝶忙施禮道:“公子所言極是?!?/br> 卓王孫問道:“小童身上可有怪異?” 花雙蝶回稟:“隨小童住在一起的宮女來報,小童深入簡出,不喜沐浴,換洗衣物只有兩套。昨日趁她剪花時,宮女將井水撞灑在她腳上,她撩起衣裙擦水,宮女并未見著她的腳踝上有任何金環飾物?!?/br> 卓王孫淡然笑道:“那金鳳翔海鐲造工精巧,普天之下只有熟習剔骨術的匠人才能脫下來?!?/br> 花雙蝶驚異道:“公子仍然懷疑小童姑娘就是太子妃?” “她若是遇見了奇工巧匠,改頭換面也絕非是難事?!?/br> 花雙蝶對民間傳聞知之甚少,很難相信這等奇異之事?!扒乒舆@樣說,那便是心中有了論斷了?” “以殿下名義傳令給王衍欽,命他帶兵火速去石城,捉拿摸骨張。另,不可驚擾謝飛?!?/br> 花雙蝶仍在遲疑,卓王孫看了她一眼,又道:“殿下曾去過石城,已探得摸骨張的一些蹤跡?!?/br> 日暮消息回轉,稟明連城鎮總督王衍欽出動五千輕騎,萬數步卒,搭建一座浮橋通往冰原上的石城。王衍欽假托傳遞安撫流民詔令,將石城中愿意隨行的民眾請走。那么剩下來的,必定是追隨謝飛的死忠。王衍欽細細探查一番,認出了獵戶裝扮的摸骨張,甚至還發現唯唯諾諾躲在門后的阿吟。 謝飛拒絕離城,王衍欽調動大軍回轉,以修城為理由征調走了大批獵戶,其中就包括摸骨張及阿吟。謝飛為穩固后方,未曾傳遞消息給聶向晚,只提及義父張初義外出勞役數月,日后將歸還。 卓王孫看完傳報,眉色舒展開來。 聶向晚遠遠站在石門處問安,不等卓王孫回復一句,就轉身走向院落休息。自此之后,她只在傍晚前來請安,減少與特使一行人的接觸機會。 “人呢?”這是卓王孫問得較多的一句話。 花雙蝶探查后回答:“在睡覺?!?/br> 卓王孫冷了眉眼:“她哪會這么老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