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101再見 夏末的烏干湖依然覆蓋著堅冰,方便聶向晚捕獵耐寒動物。她駕車在冰上連續轉了三天,均無功而返。軍營里的籌彩越集越廣,參與的胡兵越來越多,每到日暮之時,石城人聽見鼓聲就會跑出來觀望,照例笑話她空手歸還。正當聶無憂博弈激烈之際,聶向晚突然滿載而歸,震驚了全場。 兩只銀白狐貂,三只白熊,據說還有一只熊王,由于太沉重了,獵犬車拖不動,因此她便用鎖鏈將它困在冰窟里,等待幫手去拉回來。 聶無憂看到她回來,轉身對兵漢子笑了笑:“強者為王,敗者為卒,你們可是答應我的,不知說話算不算數?” 胡兵隊長抖著冰渣胡子笑道:“聶家妹子這么有能耐,我們一定跟著她走,不反悔!” “去哪里都行么?”聶無憂穩穩笑著,不改容顏上的清淡之色。 胡兵隊長看看四周一片沉寂的石城,連綿木屋似蜂房水渦延伸至遠方,散雪堆砌樹角檐瓦,柔和了冰冷的夜幕。玩笑了多日,聽到聶無憂試探的一句,他算是明白了過來,咧嘴道:“我們馬上的漢子風里來雨里去,沒什么定性,但是答應人的事,一定會算數。你去跟妹子說一聲,如果要我們拔營,沒問題,但是有一條先應好——去的地方不能比石城差,能讓我們有口飯吃?!?/br> 聶無憂慨然施禮,一躬到底:“多謝胡哥成全,家妹那邊,自當應準?!彪S后,便將胡兵隊長引薦給謝飛,再次定下盟約。 日頭已沉入遠方,湖面反射出雪亮,照出了一撥人的身影。他們佝僂住身體抵擋風向,艱難跋涉在冰層之上。襤褸的衣衫不能御寒,個個露出凍得青紫的膝蓋。樓臺起鼓,咚地拖長兩聲,以示外人接近。負責城內事宜的蓋行遠披衣走出城外,喚蓋飛等人接住這一批難民。 難民喝著熱湯水,暖和了一下手腳,面對蓋行遠的發問,細致說道:“外面在打仗,華朝騎兵朝著我們北理邊境推進,攻占了三個郡。朝廷里不發兵,郡縣的長官抵不住,自己先帶人投降。我們怕華朝人屠村,趁著混亂跑了出來,剛開始的時候有百把人,不知投奔哪兒去,后來聽說你們這地方收留難民,就結伴走了過來,走著走著,只剩下我們這六十口人……” 候在一邊的聶向晚問道:“華朝攻克了哪三郡?” 被問的大叔一一報出郡名,聶向晚細細聽著名字,抬頭與聶無憂對視一眼。耳邊又傳來蓋行遠詢問難民其他情況的聲音,她踱步一旁,對會意跟來的聶無憂說道:“葉沉淵果然按計劃發動了邊境戰爭,剛才那三個郡,就在他的三條戰線上,往后退,剛好回到華朝屯兵的三座軍鎮,他派了三大將領守著。如果我沒猜錯,連城鎮的守將一定是王衍欽,井關鎮的守將一定是左遷,蒼屏鎮的守將一定是封少卿了?!?/br> 聶無憂無聲嘆息:“知道了又怎么樣?那葉沉淵一打過來,我們也沒辦法?!?/br> 聶向晚搖頭:“公子說錯了,不是我們沒辦法,而是北理皇廷過于退讓,根本沒想過要去打勝仗?!?/br> 聶無憂沉默一下,才說道:“你應該知道癥結在哪里吧?”他在北理活了二十七年,自然也知道內中緣由。 “三宗塢主身上?!甭櫹蛲頂n了攏皮坎肩,轉到他身后去躲風,揉著鼻子說道,“宗主勢大,威懾皇廷?;屎蟛话l兵,就是盼著華朝人打過來,幫她先剿滅處在前方的央州宗主袁擇。待袁擇覆滅后,她或許會分化其他兩州的宗主勢力,再組合大軍抵抗華朝——只是那個時候,不知道是否來得及保住北理,因為后面的爭戰實在是充滿了變數。況且那華朝三將,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人,尤其要提防勇謀派的封少卿,葉沉淵將他放在蒼屏鎮戰線上,想必是對央州勢在必得?!?/br> 聶無憂淡淡地聽著,面風站立,并未躲避過身形?!澳憧吹眠@么清楚,想必也是擬好了對策?” “是的?!?/br> 聶無憂笑道:“那就好?!?/br> 石xue外,蓋行遠探明難民身份不假,安置好一切事情之后,朝聶向晚看了看。聶向晚隨即攏袖走到蓋行遠跟前,呼出口霧氣:“好冷?!?/br> 蓋行遠請她入屋說話,并在木凳上細心地鋪上一層毛氈。 聶向晚坐下依然跺著腳,道:“我轉了幾天,把周圍的地形都查清楚了,如果留在這里三年,依賴結冰的烏干湖做天然險塹,還是可以抵擋住任何一派騎兵的沖殺。就是三年后糧食完了,我們沒地方開墾糧田,難保要餓死?!?/br> 蓋行遠凝眉道:“再加上投奔來的難民,朝后計算,口糧更難得支撐?!?/br> 聶向晚笑道:“我特意派牧民散播石城賢良的名聲,不管來多少人,蓋大哥也要接納住,好歹幫我撐過半年。你看,今晚就來了一批民眾,可見是我的傳播奏效了?!?/br> 蓋行遠忙道:“這個自然?!?/br> 兩人正絮絮商談,門外蓋飛大嚷道:“小童在里面嗎?快出來呀,你的皮剝好了?!鄙w行遠抬腳走出去,給了他一個爆栗,冷面說道:“怎么說話的?” 蓋飛抓著頭:“不是她抓了熊,幫我贏了銀子,我還懶得替她弄哩?!?/br> 聶向晚笑著走回自己的木屋,掀開門簾一看,蓋飛果然已經處置好狐貂皮毛,還將兩張皮烘得干爽。她翻出隨身的竹箱,取了一些淡雅花末裹在毛皮里,放在石頭上曬了一天。 白日,她繼續去冰面轉悠,石城軍繼續cao練,又有一批難民前來烏干湖避戰。 剛回到石城,謝飛取下灰雁腳下綁定的竹筒,將郭果傳遞來的消息給她看。 聶向晚看著細密小字,發覺叔叔在一旁一直關注著她的神情,不由得露出一個笑容:“我知道他會這樣做,叔叔勿要擔憂?!?/br> 謝飛拍了拍她的頭,沒說什么,轉身離去。 木屋內燃起一盞牛油燈,阿吟坐在小木凳上,眼巴巴地看著聶向晚縫制狐貂圍脖。她招手喚他過去,將毛領比了比他的脖頸,納好了尺寸。 一身清寒的張初義突然摸進門來,靜觀聶向晚動作,咧嘴一笑:“小童待傻小子真好?!?/br> 聶向晚站起身,請義父坐在唯一的床鋪上。 張初義依然靠在門口,說道:“聽謝飛先生說,太子沉淵在上月新納了一名妃子?是閻家三小姐?” “是的?!?/br> 張初義嘖嘖嘴:“小童尸骨未寒,他就娶了家大勢大的閻小姐,怎能這樣急?” “納妃之后才能讓閻家放心,派出大兒子和嫡派勢力上戰場?!?/br> 張初義嗟嘆:“哎呦,我還在做著國丈夢啊——”轉身拖著霏霏雪花離去。 聶向晚手上的針一抖,扎住了指頭。阿吟連忙接過她的手指吹了吹。她笑著抽回手,道:“這地方清苦,阿吟還住得慣么?” 阿吟剪去爆出燈花的火芯子,抓抓頭說道:“住得慣,就是沒有芝麻餅?!?/br> 聶向晚將話記在心,后來見他迷糊趴著,便喚他回去休息,獨自一人在燈下熬了一夜。天明時,她挑揀出來的純色狐貂皮毛已經裁剪成形,配上金絲結編挽的流蘇腰花,顯得十分俏麗。 辰時,洗漱完畢的聶無憂走出石xue,便看到樹下桌前坐著支腕打盹的聶向晚。他敲了敲桌角,道:“難道你守在我門外一宿?” 聶向晚揉揉眼睛,遞過狐貂圍裙,又趴在了桌面上。 聶無憂隨即也坐了下來,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想我想得難以成眠,要時刻留在我身邊才能安睡?!?/br> 聶向晚只好坐直了身子,冷淡地瞧著他。 他又笑:“昨晚哭了么?眼睛這樣紅?!?/br> 聶向晚回道:“縫制公子的皮圍裙很費眼力?!?/br> 聶無憂細細看著她紅腫的眼睛,冷不防說道:“聽說葉沉淵已經納妃,還收留了王家小姐入府做女官?!?/br> “確有此事?!倍衣櫉o憂這里才是完全的消息,昨晚的義父張初義只關心前面一句。 聶無憂攏住裘衣,端坐在桌前,突又清淡說道:“不用為那人傷心?!?/br> 聶向晚忙回道:“我沒有傷心?!?/br> 聶無憂繼續說了下去:“我也可以娶你?!?/br> 聶向晚愕然抬頭,徑直看向笑得恬淡的聶無憂,半晌才回一句:“公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調笑自家meimei?!?/br> 聶無憂收了笑容,淡淡說道:“我又不是你親哥,怕什么?!?/br> 聶向晚卻很怕,三步兩步逃開了。 休息了半天,精神氣色便大為好轉,她向城民換來半斗黑芝麻,挽起袖子,做了一鍋餅。她的烹調功力與縫衣技巧一致,面子上看得過去,摸到實質的人就會笑一笑。站在土灶前忙乎很久,鍋底的面餅還是糊了,散出淡淡焦味。 聶向晚抹了抹臉頰,搶出門搬救兵。她記得在連城鎮里燒制糕點回贈給花雙蝶時,蓋行遠的手法可是很輕巧。剛走幾步,迎面而來一道俊挺身影,著黑袍,眉眼雋秀。 聶向晚頓步,讓道一旁。 往日一向冷淡的謝照卻突然看了她一眼?!坝惺裁词旅??” 聶向晚吞吐道:“面餅燒糊了……” 謝照皺了皺眉,低頭鉆進小廚房,推開了木窗,又走了出來。聶向晚不明就里,抬腳要進,他卻說道:“那鍋餅廢了,等散了煙氣,再做吧?!?/br> 聶向晚依言站在外面等候,心底隱隱期盼萬事俱能的金絲雀阿照出回手。 謝照輕輕躍上房頂,喚道:“拿棍子來?!甭櫹蛲磉f上燒火棍,他接過,用它捅了捅煙囪。她看了恍然:阿照果然是阿照,瞧一眼就知道關鍵。 謝照洗凈手,挽起了袖子,在案板上灑水揉面。聶向晚怔怔站了一會,醒悟過來,走到小凳前燒火。以前住在烏衣臺,流光雪月占據了她那好奇的視線,從來未曾領略到身邊的“侍女”阿照竟有千巧百麗的方方面面。他讀詩書懂禮儀,幫她梳發穿衣,替她洗盡手指上的繭子……十年后,他帶兵cao練,還能為著素不相識的人做餅子。 聶向晚咬了咬唇,嘴邊的話沒有說出口。 叔叔迫得嚴,不準她與謝照相認,至少,不是現在這個時候。 謝照搓好面團下鍋,輕輕一貼鍋壁,動作輕靈,如同水上掠過蜻蜓。他站在土灶前一直不說話,俊秀的臉也未帶上什么表情,與平素一樣冷淡。直到他突然開口了,低頭杵在燒火洞前的聶向晚還不敢肯定是不是對她說的。 “你總是讓我想起了一個人?!?/br> 聶向晚知道此刻不能沉默,適宜回道:“什么人?是謝郎的朋友么?” 謝照默然半晌,又淡淡說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她,她比你沉靜,也比你清貴?!?/br> 聶向晚暗暗吐氣。 不多久,小小廚房內透出一股面粉香味,謝照道:“我屋里有一些杏仁蜜餞?!比缓箪o立不語。 聶向晚想了想,隨即明白是叫她去拿,忙不迭地出去了。 謝照的木屋獨立山脊,臺階旁栽了兩株低矮的茶花,與石子路相映成趣——由于貌美,他總是吸引了石城姑娘抹黑來“投石問路”,門前的花樹和街面就是這樣形成的。 ☆、102再見 謝照的家門并未上鎖,里面的擺設及家具一目了然,最令聶向晚驚奇的便是滿桌的花束、干果、皮衣、針繡鞋面,甚至還有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她常聽說,謝郎的門鎖愛壞,現在才明白其中的緣由,想必是姑娘們趁他外出練兵,便摸進來放下各種禮物,然后悄悄離去。 聶向晚走近桌,抓了一把杏仁果干,不可避免會看到獸皮榻上的一本書冊,已經攤開了幾頁。書冊由緞布包裹,里面的字跡很熟悉,她翻了翻,果然是幼時至成年后隨手寫的那些恪訓及詩句,夾雜著她涂抹的小像,只要翻開它們,如同一遍遍回顧她成長的歷史。 阿照竟厚愛至此。 聶向晚孤身站在木屋之中,鼻底有些發酸,與阿照分散多年,她想念時,也是記起他黃衫綠絲絳,在風中笑得如同金絲雀的樣子,根本沒料想他是男兒身。蹉跎十年,再聚首時,她與他風萍般轉徙,仍然落得影只形單。她已是殘嫁之身,關乎內廷的計劃,族叔不許她和他相認;而他在歲月中熬盡了相思,逐漸心死。 聶向晚咬咬牙,平息內心的傷感,翻到書冊的最后一頁。白布內襯上寫著一首小詩,承載了十年的變遷,無聲訴說著謝照的悲歡:銀戟雪衣向日裁,粉面謝郎戰烏臺。箜篌沽酒催秋老,蓬蒿滿地見春來。 她想起了半年前去狄容尋訪謝郎下落的往事,那時的她認出了謝郎就是阿照后,曾感慨說道,不知何時能再回烏衣臺,看看謝家兒郎齊身上馬,力戰外敵的颯爽英姿。他勸解她,于異處安身立命亦很重要,隨后笑道:“十年間我嘗盡了酒醉的滋味,寧愿棲身在破落池塘之外,也不愿穿過華朝大陸回去看看烏衣臺?!?/br> 那是一種離家去國的傷感,至悲戚處,突然又遇著她了,可見他的異常歡喜,于是便寫出此詩。 聶向晚將杏仁餅與芝麻餅拈進竹籃,向辛苦一場的謝照道謝,謝照點點頭,不發一語走出。她提著籃子走進大屋,阿吟正和李若水湊在一起抓石子。門窗經由毛氈遮蔽,四處不透風,李若水熏了暖香,染得薄面生紅,腰身上的狐貂圍裙搖蕩著流蘇花結,與白裘小帽輝映成趣。 聶向晚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件經她一夜趕制的圍裙,現今正好好護著小公主的暖,使小公主嬌俏不少。 “吃餅子吧?!甭櫹蛲硇χ泻粢宦?,李若水與阿吟連忙撲上,拈起熱乎乎的燒餅就朝嘴里送。 “慢點慢點?!甭櫹蛲碓捯魟偮?,第一次嘗到民間小食的李若水就被燙到了,手一松,抓落了杏仁餅。聶向晚看見掀簾走進了聶無憂,并沒有動。果然,對李若水事必躬親的聶無憂長手一伸,替她接住了燒餅,并細細喚道:“先晾置一會兒,別那么心急?!?/br> 李若水轉頭喚道:“無憂哥哥也來嘗一嘗?!?/br> 聶無憂微微一笑,鋪平一張素帕,將杏仁餅放在上面,說道:“吃了小童的餅子,可要聽小童的話?!?/br> 李若水趴在桌旁朝餅子吹氣,撅嘴道:“一塊燒餅就想收買我呀,太小氣了吧!” 聶無憂笑著拍了拍她的頭,道:“那你說,想要我干什么?” 李若水歡呼雀躍起來:“我最喜歡無憂哥哥帶我騎馬打獵?!?/br> 聶無憂帶著她出門游玩,極盡呵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