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謝飛先回房休息,對著靜月黯然許久,才閉上眼睛。再醒過來時,卻發現謝開言坐在孤燈之下,持針線縫補著黑袍。 暈黃的燈彩落在她的面容上,光線十分柔和。盡管換上另一張容顏,那低垂的眉眼也顯得恬靜。他無聲看了片刻,說道:“以前出汴陵時,宇文家的大公子曾向我提親,被我拒絕了?!?/br> 謝飛有兩個女兒,已經荒廢了一個,另外一個就落得孤清,令他十分不舍。 謝開言咬斷線頭,用手細細捺著黑袍上的縫口,說道:“大公子待果子極好,果子若也喜歡大公子,叔叔是可以答應的?!?/br> 謝飛起身,走到桌前,從溫水龕里提起陶壺,給謝開言斟了一盞茶?!拔彝盏南敕ㄓ行┕虐?,總覺得華朝與南翎不能成婚,因此勸走了你母親,留你孤身一人在謝族。你——恨我么?” 謝開言微微一笑:“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叔叔連這個道理都沒想通么?” 謝飛掠起中衣下擺,端坐在窗前月色下,吹奏了一首簫曲。謝開言看著他那孤獨的背影,眼中藏不住一絲傷感。謝族已亡,烏衣臺殘破,連往日享盡榮華富貴的叔叔都要穿著一件破損的袍子,這其中的落寞,豈是一兩句言語就能撫平? 天明時,謝開言遠遠看見烏衣臺下走來一隊人影,連忙帶著張初義及阿吟回避。 宇文澈喚隨從止步,單身一人走上城臺,跪地請求謝飛應允他與郭果的婚事。謝飛細細問了幾句,揮袖道:“回去吧,果子現在是你的人了?!?/br> 宇文澈驚喜站立,環顧四周景色之后,又說道:“這里終究冷清了些,請先生隨我回汴陵?!?/br> 謝飛默默看他半晌,突然道:“是太子要你來的?來試探我?” 宇文澈微微笑道:“殿下哀傷過度,歷經數月才恢復過來,只是派我來看看,決計沒有其他的道理?!?/br> 謝飛作勢慍怒道:“死了我一個女兒,他還想怎么樣?難道也要看見我跳海殉國才滿意?我先前就說了,我不想見任何一個華朝人!” 宇文澈忙道:“先生息怒。殿下其實是一片盛情?!?/br> 謝飛冷然:“我勸大公子還是回去,多寬慰下果子的心病吧。她失掉一個jiejie,一定會哭鬧多日。 宇文澈黯然,因為謝飛說到了痛處。郭果一聽說太子府素縞發喪,在楚州運船上大哭不止,見到不喜歡的人就踢開,好歹維持了一個月的營運職務。他派人接她回來,她不愿意,徑直跑到連城鎮老窩休整多時。才分開四個月,他就掛念不已,請求太子沉淵發布諭令,又將她調回汴陵。 婚請之事有了著落,宇文澈放下一半心,趕回汴陵復命。 太子府百花盛開,鸀樹成蔭,云杏殿外靈鳥婉轉,輕輕喚醒寂靜的庭院。 葉沉淵走進暖閣外的花園,站在一樹冰清玉白的杏花下,久久不愿離去。暗香綴滿他的衣襟,幾朵花瓣飄零,飛揚到他的眼前。他沒有抬頭去看,因為知道再也沒有那個頑皮的海盜,會搖晃一枝粉霞,簇簇帶來風之花舞,引得他駐足。 園外,宇文澈回稟烏衣臺各項事宜正常進行,包括謝飛的哀痛。 葉沉淵漠然無語。 宇文澈道:“謝飛先生不愿做華朝人,已去了域外烏干湖,只道刨冰釣魚,砍樹造城,再也不回來了?!?/br> 葉沉淵苦澀道:“他沒有提過謝開言一句么?” 宇文澈小心斟酌言辭:“先生傷痛難以自抑,只提及太子妃往日學課時的一句言論……” “直說?!?/br> “‘自古皆貴華朝,賤夷民,我若為君,當獨愛之如一?!⒊疾聹y是先生假借太子妃之口說出這種主張,請殿下斟酌?!?/br> 葉沉淵回道:“我有分寸?!?/br> 宇文澈躬身退下。 花樹深處,突然又冒出一句清亮的嗓音,喚道:“殿下,杏花開了!”應聲走出一道俏麗的身影,粉色衫子羅紗裙,點染滿院的春意。 十七歲的王潼湲拈住裙角,撅嘴站在遠處,道:“殿下看看這邊嘛!” 葉沉淵遠遠站著,滿枝花瓣飄落,流淌起一道紗簾,隔著煙霧,他渀佛看到了十七歲的謝開言在朝他笑著,那么無憂無慮。 ☆、99再見 夏末,華朝大陸綠樹成蔭,天朗氣清,域外的烏干湖依然披載皚皚白雪,筑造出一座冰城。 謝飛帶著煥然一新的聶向晚等人登上宇文家的水運船,開扇格小窗,瀏覽一路的風景。張初義稍作裝扮,整日攏袖躺在船艙內閉目養神。阿吟耐不住寂寞,聶向晚便陪他抓石子。 華朝正值調兵備戰之際,對路口關隘查得較嚴,往來通行之人需出示路引或牒劵。郭果為謝飛一行人先布置好了身份及憑證,親自送他們登上船,撅嘴忍半天。最后,趁宇文家的隨從遠遠留在渡口時,她突然沖上去抱住聶向晚雙膝,嚷道:“小童帶上我吧,我也要去?!?/br> 聶向晚拍著郭果的頭,說道:“快起來,讓人瞧見了不好。別忘了,謝族人骨子里是不準跪地的?!?/br> 郭果怏怏起身,十分不舍。聶向晚將她帶進船艙,細細交代了幾句:“大公子待你不薄,你要好好珍惜這家人。汴陵里有什么動靜及時傳信回來?!?/br> 郭果應諾,跳下船,揮手依依惜別。 一條又一條的水道連番流過,兩岸巍峨青山后退,將謝飛四人送到了寧州邊境。他們隨著駝隊出了關門,押運一長列鐵箱馬車繼續向前,走向荒原古道。大約行進了五天,出現了斷壁巖層,上面雕刻著一些畫像,經光彩照耀,所載飛禽栩栩如生。中原喜列文臣武將的石翁仲,這里卻是布滿了狩獵臺與海東青雕塑,高高低低屹立,充滿異域風情。 阿吟看得十分驚奇,纏著聶向晚說了幾個典故。末了,面對興味不減的阿吟,聶向晚再講了一遍北理國伊闕宮殿來歷及雪女淚水化兔的故事,與十年前逗葉潛開心一樣,言談之中總是數著幾只白兔跳下山來。 阿吟聽得呵呵笑,張初義瞥了他一眼,道:“傻小子?!?/br> 前方,一大片雪白的光芒反射回來,半丈冰層厚度的烏干湖遙遙在望。兩排穿著皮衣革褲的人等在了岸邊,身后停著獵犬車與皮筏拖排。謝飛當先走過去,與蓋行遠、蓋飛交談一刻,喚眾人轉移了滿馬隊的金磚、鐵掌及小盒珠玉,再將馬匹趕上皮筏放倒,捆綁在一起。 以前的蓋大,現在的騎將蓋行遠回頭看看獵犬車上的四人,問道:“文謙先生呢?” 謝飛道:“先生年紀大了,不便行路。我委托他留在南翎海邊監察‘浮堡’動向,稍有風聲便傳給我們設定的情報棧,情報棧再用雁子帶暗語過來?!?/br> 蓋行遠點頭:“這樣安排很好?!?/br> 湖面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小刀刮得一樣疼。阿吟躲在聶向晚背后,縮著脖子,坐在前面的蓋飛回頭瞧見了,抓下皮帽戴在阿吟頭上,嗤笑:“像只熊包?!?/br> 阿吟吸著鼻涕道:“謝謝小飛?!?/br> 蓋飛把眼一瞪:“叫哥哥!” 阿吟不開口。 另一輛車上的蓋行遠則出聲問道:“先生……謝姑娘真的走了么?”提起這個,蓋飛也顯得黯然,肩膀耷拉下來,如同斗敗后的小牛犢。謝飛沉痛道:“謝一為救聶公子脫險,回汴陵太子府拖住葉沉淵,后來卻中了其他嬪妃的道行,被毒死。開春的時候,太子府素縞發喪,葉沉淵親手將謝一送回南翎海葬?!?/br> 這種說辭滴水不漏,又恃經過葉沉淵親手檢驗過死因,發喪報至烏衣臺,整個南翎舊國都傳遍了太子妃已薨的消息,至于太子妃是誰,遺民們并不了解,只能猜測是謝族人。 如今謝飛親自來烏干湖主持大局,容不得蓋行遠等人不信謝一已逝的事實。 謝飛問:“大家——還好么?” 蓋行遠聽懂了他的話,回道:“我們已按先生的吩咐準備了所有事,就是謝郎離群索居,除去練兵,再也不出門,似乎是接受不了謝姑娘去世的消息?!?/br> 謝飛嘆氣,聶向晚也暗嘆一聲,對面色驚異的阿吟輕輕搖了搖頭,阿吟馬上乖巧地不動了。 路途之上,凈是冰雪及冷風。謝飛與蓋行遠各自交待兩邊人的事情,介紹了聶向晚、張初義和阿吟的來歷。謝飛尤其推崇出聶向晚的地位,說道:“小童是聶公子的遠房meimei,十歲后來南翎求學,是文謙先生的關門弟子,能力不下謝一?!?/br> 蓋行遠與蓋飛不禁雙雙回頭,去看能力得到謝飛首肯、可與謝一并肩的聶向晚,然而對上一張清和的臉后,他們眼色異訝地轉過頭,沒說什么。 聶向晚自然知道要融入他們需要一段時間,也不在意,只是端坐如故,替阿吟遮住風向。她的容貌大為改變,眉目間沒有往日的影子,又因吞服了大量的清香玉露丸,嗓音變得清越,乍一聽,仿似雪泉躍入山澗。有了這些變故,她才敢定下心來行走于北疆一帶。 獵犬車走了半日,來到融水區域,頓時一陣輕暖的風迎面撲來,給眾人增添幾絲精神氣。 蓋行遠放開馬匹,換上套車,帶著一行人跑過白樺林,趟過雪水潺湲的小河,來到一座灰墻褐皮的礫磚石城前。巨大的鹿皮鼓架在木架瞭望臺上,左右有橫梁挑著透亮的琉璃風燈,充作石城的眼睛。 咚——咚—— 守兵敲起了警示鼓。迎面跑來一匹小紅駒,馬上人戴著壓花小帽,著粉紅襖裙,正是押解聶無憂冰棺回北理的李若水。她好奇地湊近,問道:“小飛,你們又帶回了什么好東西?” 蓋飛跳下馬車,朝著小馬駒抽了一鞭子,嚷道:“這兒沒有小公主的事,一邊玩去吧?!?/br> 李若水撅嘴,縱馬噠噠跑開。 聶向晚跟在謝飛之后,走進石城,發現里面頗具規模,收拾得井井有條。當前排列弩樁及瞭望臺,后面用石塊搭出三層護壘墻,懸掛著木柵欄刀刺。石子路蜿蜒朝上,引出一大片跑馬場,左右并列水井、廬包若干。朝深處走,來到練兵校場,用塔樓和垂地鐵門阻擋了外面的視線,只聽見人聲赫赫,動靜震天。 聶向晚走了小半時辰,才來到城民的住宅前,放眼望去,發現毛氈遮頂的石屋竟有數千間。蓋行遠適時解疑,道:“因戰爭前來避亂的流民大概有三千人,再加上我們自己的騎兵占了這塊地兒,將先前的胡人并在一起,拉拉雜雜扯起了萬數人的隊伍?!?/br> 聶向晚問:“糧食夠嗎?” 蓋行遠笑道:“小童果然是行伍出身,第一句話就問關鍵?!?/br> 聶向晚不禁也笑了笑。 蓋行遠道:“足夠了。我們打劫了巴圖鎮趙老爺家的三座糧倉,夠我們吃上三年。胡兵本就搶了不少口糧,還和湖那邊的番邦交換獵物、雜貨,攢了不少現成的東西?!?/br> 聶向晚站在燒獵臺上遠眺,說道:“這萬數人難得齊心,蓋大哥能治理下來確是不容易?!?/br> 這時,蓋飛傲然挺胸站出,大聲道:“我們有謝郎,怕什么!但凡有不服氣的,送到謝郎跟前比試一次,馬上叫那人跪地臣服!如果還想逆反,謝郎二話不說,直接宰了他,殺一儆百!” 聶向晚隨口笑道:“這謝郎的煞氣好重?!毙睦飬s想,小飛怕是學了不少本領,連文詞也能用上了。再悄悄看一眼,發現她的徒弟好像又長高了不少,出落得英氣勃勃,如同楠木一般。 謝飛負手站立一旁,較之聶向晚身形,竟然還落后了些。蓋行遠見他如此推崇她,沉吟一下,繼續如實說道:“胡人敬重神射手,只要謝郎在,他們就不會反,而且頗順從謝郎的騎練?!?/br> 聶向晚點頭,神色寬和。謝飛應聲道:“我謝族之人沒有懦弱男兒,不管身處何地,不改強雅清健的本色?!?/br> 蓋家兄弟由衷點頭。 謝飛當先朝練兵場走去,塔守士兵看見蓋行遠的手勢,忙扳動機括,拉起沉厚的鐵門。門后別有安置,各種陷阱和障礙陳列在遠處,難得可貴的是謝派騎軍以黃沙丘陵地形為主,縱馬奔馳來去。胡馬腿長,鋒棱瘦骨,風入輕蹄,可橫行千里,若要看它的便利,還需拉去沙場驗試。 四周點燃火把充作狼煙,黃沙帳中,突然走出一人一馬身影。 謝照綰發齊冠,著黑金鎧甲當道而立,唇依然薄韌,眉依然雋秀,容顏透過漫天拂落的煙塵,越發清晰。半年不見,他的身子清減了些,只是不改粉面武將的威儀,手持一柄銀亮長槍斜指沙地時,那只有力的臂膀也不容人忽視。 謝照安靜無聲地站在前面,不說話,熟悉烏衣臺陣仗的謝飛卻懂他的意思。 謝飛拱了拱手,笑道:“叔叔武功已廢,現在上不得馬,讓小童代替叔叔試試謝郎的身手吧?!甭櫹蛲肀疽妻o,謝飛卻轉臉掃了她一眼,低聲吐出四個字“營前立威”,將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邊角大鼓突然咚咚敲響了起來,傳遍整座校場,潮水般的動靜馬上平靜下來,所有騎兵徐徐退后,讓出正中的場地。 聶向晚咬了咬牙,翻身上馬,未佩戴任何兵革。她催動馬匹緩緩跑了一小圈,試探出腳程,然后取過兵器架上的鉤鐮槍,持在手里,朗聲道:“謝郎有請!” 咚的一聲鼓響,位于不同方向的兩人縱馬馳近,風一般直取對方上身,由于速度過快,只能看見雪鴻般的殘影閃掠而過,片刻后,交戈之聲才傳出來。 蓋飛忍不住大叫:“好功夫!謝郎技壓一籌!” 謝飛笑道:“你看清了嗎?” 蓋飛摸了摸鼻子,訥訥道:“在我心中,除了師父,就是謝郎最厲害,哥哥還排在了第三?,F在看謝郎和女孩兒比試,當然要長謝郎的志氣了?!?/br> 觀戰的蓋行遠也笑了起來。 場地中,聶向晚突然拔高了身子飛離馬鞍,如雪片一般旋轉,姿勢極為清靈。謝照秉持君子之風,未舉槍打壓,只是橫掃。聶向晚像是一縷輕風穿過他的長槍劍影,用左手在馬鞍上一拍一按,借力躍向半空,右手所持的鉤鐮槍套向馬腿,穩穩落地后,她翩然轉過半身,讓開了謝照白馬的蹄擊。 謝照低眼去看,聶向晚的衫角還未落下,有如盛開的雪蓮。只是他的戰馬嘶鳴一聲,前蹄微微一瘸,險些將他帶倒。他拉住韁繩,穩住了白馬,輕拍頸鬃,那馬通人性,立刻站住不動了。 聶向晚放下武器躬身施禮道:“只是擦傷,謝郎勿憂?!?/br> 謝照下馬,喚兵士拉到馬廄包扎傷口,對著聶向晚淡淡說道:“你贏了?!?/br> 伴隨這句清晰落地的語聲,鼓音又大噪,觀戰的騎兵再次圍聚在一起,投身到熱烈的訓練中。場外偶爾來了一名文童姑娘,出手即是不凡,震懾一場的軍漢子。胡兵好戰,只服強人,眼見石城藏龍臥虎,一個比一個厲害,他們也生出一些“見武思齊”的心思,吵吵嚷嚷就cao練起來。謝派原先的騎兵更是不在話下,功力早就領先一步,平日的馬陣,也是由輕騎統領的。 聶向晚在滿場的鼓聲中向謝照說道:“多謝謝郎成全?!?/br> 謝照再不答話,走向謝飛,施禮問好,與他交談幾句。 謝飛道:“小童剛才的打法雖有奇巧之處,謝郎也要好好參詳一下,一旦上了戰場,可用鉤鐮槍破敵方馬陣。假使對方先打過來,謝郎又該如何防范?” 謝照回道:“我明日便想辦法破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