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烏衣臺,烏衣巷,丁香花落紛紛揚揚。 謝開言繞著橋梁、河道、街巷、城墻走了一遭,拍了拍每一塊斑駁的石頭,沒說一句話。 阿照跟在身后,不解問道:“怎么了?” “華朝又在打仗,這次遭罪的是北理?!?/br> 謝開言停駐在城墻之上,遠望青色天空,遙想遠遠的北方那場征戰。她的國君,不出意外地采取作壁上觀的政策,不發兵救援理國邊境,與先前聶無憂的做法如出一轍。 “謝一,你在嘆息什么?” 謝開言看看比她高出半頭的阿照,笑了笑:“還是阿照了解我?!?/br> 她嘆息的是自己空有武力卻無用處。即使戰勝了葉潛,國君依然強壓她低頭,不準她帶族人做任何事。南翎像是在風雨中飄搖的大樹,根基已被撼動,她還必須清醒地看著它,慢慢倒地,慢慢腐朽下去。 謝飛勒令謝開言不準外出,謝開言將地下錢莊分布圖與金徽印章交給阿照,拍去她肩頭的花瓣,將她趕出烏衣臺。 文太傅穿著落拓青衫走來,告訴謝開言,外面征戰連連,很多華朝百姓與北理流民遷入了華西求生存。謝開言不禁問:“華朝勢大,一直與我國和北理爭戰,難道從來沒想過讓自己的子民過上安穩日子?” 文太傅嘆息:“當朝皇帝是武將出身,嗜戰,歷年發動開邊拓疆之爭,哪里顧得上子民。倒是老皇帝定下的儲君,華朝的大皇子,心懷慈軟,常常勸諫皇帝不可涂炭生靈,大概等大皇子繼位之后,我們三國的爭戰就可以稍微松緩下了……” 謝開言想起葉潛的身世,默然半晌。 文太傅道:“就怕華朝還有厲害人物,不讓從文厭武的大皇子掌權,比如那公子沉淵,據聞聲名已超皇裔之上?!?/br> 謝開言低聲道:“難道他想取而代之?” “謝姑娘在念叨什么呢?” 沒聽清的文太傅走回來,呵呵笑道。謝開言忙將他推走。 文太傅隨即應謝飛之邀,去校場觀摩箭陣馬仗,謝開言思前想后,終于下定了決心。 烏衣臺刑律堂前。 謝開言跪在地向謝飛請求發兵馳援北理,遭拒絕。她再提議去皇宮當面向國君請命,又遭拒絕。 “既然叔叔不準我作為,那便讓我辭去族長一職,我寧愿去華朝做平民?!?/br> 謝飛剛從校場回來,黑袍斂著一層風沙。聽到謝開言這樣說,他十分震怒?!盀槭裁??” 謝開言伏地而拜,不讓他看到她的臉?!拔覑凵狭巳~沉淵?!?/br> “荒謬,簡直是荒謬?!敝x飛甩袖走進刑律堂,留下謝開言跪伏在地大半個時辰。與謝開言一同去青龍鎮的弟子領命回報,證實了謝開言追逐葉沉淵的種種事宜。 謝飛只身站在暗沉沉的內堂里,閉眼沉思一刻,再走出大門,就變得怒不可遏。他一掌擊向謝開言頭頂,逼得她口吐鮮血。但她只倔強地跪立著,不說任何話。 隨后,謝飛焚香從祠堂請出三道脊杖,不顧文太傅的勸阻,用嚴整聲威喚來眾弟子觀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道沙塵棒過去,謝飛走到謝開言跟前,冷聲問:“悔不悔?” 謝開言滿身沙土匍匐在血水里,忍痛道:“不悔?!?/br> 中間十道鎩羽棒打碎謝開言肩胛,謝飛又問:“去不去?” 謝開言咬舌保持清醒,啞聲道:“必去?!?/br> 最后十記還魂棒敲擊下來,她的血水淌進玉石階板里,浸染著夾縫中生長的女菀花,隨風搖曳成凄凄碧色。 謝飛沉默良久,問道:“回不回?” 謝開言痛得說不出話來,終于沒有回答這第三個問題。 謝開言蹣跚走出烏衣臺時,晚霞漫天,風聲繾綣。她的鮮血薄如細縷流下,無聲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磚上,模糊了五萬個鐫刻的名字。 休養三個月后,她奔赴肅州,與謝族其他五堂弟子一起共計二十人,投身荒漠歷練生死。只因謝飛說過,想推卸族長之責,必須通過兩重考驗。 夏日炎炎,沙礫燒得快起了火。 謝族一行人已經走了十天,腳底磨出血泡,傷口反復愈合,化成厚厚的繭。滿眼看去都是沙礫,連綿起伏,隱向未知的天邊。晝夜溫差如此大,不斷有弟子晚宿在沙地上,天明時已經凍得僵硬。即使還有神智清醒的人,也必然聚集起全部力氣,用石塊砸醒埋在沙洞里的謝開言,嘶聲道:“大小姐,帶上我的水,走出去?!?/br> 謝開言也累得疲軟,只因心底有執念,她總是費力爬出沙子,去拉著手腳冰冷的弟子們。到了第十五天時,她拖不動任何一個人,昏死一刻后,她在guntang的風里醒來,然后爬出沙漠。 沙靄沉沉,似乎總有人在輕聲喚著她,再朝前一步,就能見到他。 她知道那是錯覺,但依然堅持朝前走。 半月后,瘦了一圈的謝開言走進百花谷,來不及休養一天。 桃花障是片山林水澤地,粉紅霞彩氤氳,片片凋落綠苔上,撒出一條凄清的路。她穿過茫茫霧氣,逐漸迷失了方向。 “?!钡囊豁?,傳來清脆水滴聲音,四周極靜,她環顧左右,竟然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母親穿著淡藍衫裙,鬢角的發攏得整整齊齊,就像每晚在燈下縫釘的針腳,細密而雅致。 “小囡,回去吧,這條情路不適合你?!?/br> 母親的衫角隨風卷了一下樹枝,花瓣便滾落一顆晶瑩的露珠,砸在溪水中,鳴奏出清響。 謝開言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當年的祖父,也是這樣對母親說的嗎?” 母親微微一笑:“我為了追隨到你的爹爹,落得眾叛親離?!?/br> 謝開言搖搖頭,努力從幻象中拾起片刻的清醒?!澳悄赣H為我唱首歌吧,送我走出去?!彼竭^母親身旁,繼續拂開花枝,朝著白霧中走去。 “蛐蛐兒翅膀馱月亮,小花兒淡淡香。星星睡著云朵兒追,草蜻蜓飛出光。娃娃踩著露珠走,燈籠笑得響。咦,手心兒涼,手心兒涼,等著姆媽抱回鄉?!?/br> 謝開言的耳中一直回蕩著《燈籠曲》,溫婉的聲音送著她走出迷霧,使她戰勝了幻覺。 終于,霧氣變稀薄,粉紅桃花披散云霞,煥發異彩。 謝開言的內力抵擋不住沙毒和寒氣的兩重襲擊,一度遲緩下來。她艱難抬頭,看著面前著月華素袍的身影,問道:“你是真的嗎?” 葉潛伸出一只手,容顏一如既往的冷漠,但眉眼流淌出溫清之色?!皝?,再走一步,就到我身邊?!?/br> 她用力邁開那一步,伸手去抓,眼前的殘影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消失了。 日暮,謝開言坐在桃林下,奄奄一息。不知從哪里,飄來一陣姑娘嬉鬧的笑聲,似乎是浣衣歸還。她睜開眼睛,沿著溪水蹣跚走去,至天明,到達溫暖的人間。 迎接她的是滿谷燦爛的鮮花和一張動人的笑臉。 “呀,竟然有人從瘴氣里走出來了呢?!笔鶜q的姑娘拂動淡紗裙跑過來,拉住謝開言的衣袖,笑道,“那你就是我們百花谷的貴客?!?/br> 百花谷百年來都未曾接待過涉水渡過桃花障的人,因為沒有人能活著出來。謝開言一出現在谷底,便書寫了一個奇跡。 謝開言繼續朝前走,額頭燒得厲害。 笑意盈盈的姑娘挽留住她,說道:“你想去哪里?我送你?!?/br> 花雙蝶雇了一輛馬車,帶著昏迷不醒的謝開言來到汴陵。去皇宮交付繡娘職務后,她請來大夫替謝開言醫治。 數位大夫把過謝開言的脈象,都搖頭說:“染了兩種奇毒,活不下去了?!?/br> 花雙蝶看看發色逐漸衰頹的謝開言,咬唇道:“還能支撐多久?” “一個月?!?/br> 深秋汴陵花果繽紛,謝開言服下一些補身的水藥,精神氣色稍微好轉,就像夕陽返照山巒,在周身刷出了些許明亮。 “謝謝?!边@是她對花雙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花雙蝶抿嘴笑道:“我敬重姑娘為人,甘心樂意為姑娘驅使,不用道謝?!?/br> 民宅小院寂寂寥寥,謝開言坐著曬太陽。 花雙蝶抱著一些布料走進租宅。已經入宮做了御衣坊女使,她就不能隨便外出了。 謝開言無意看了看花色,馬上說道:“宮中近期會舉辦喪禮,你回避點?!?/br> 花雙蝶驚訝道:“謝姑娘為什么這樣說?” 謝開言捻了捻花雙蝶抱出的衣料殘角,解釋了緣由。 “我的母親自小就告訴我,當華朝禮部要下治喪帖子,依照舊歷殉葬嬪妃時,都會采點這種羅紅織錦布做入殮罩衣。但因殉葬是古制,怕嬪妃貪生出逃,禮部的人都不會先泄露任何風聲?!?/br> 謝母是華朝前禮部尚書之女,私下掌握到不少宮中秘聞。同時,心力交瘁的謝開言害怕驚嚇了花雙蝶,沒有說出另外一個事實——女使也會下陵寢陪葬。 謝開言擦去吐出的鮮血,潛伏在馬車之下,跟隨深夜奉詔入宮的太醫進了內街。等萬籟寂靜之時,她便不顧內力快枯竭的景況,廣開天地耳目,搜尋深宮里的聲音。 一波宮女驚呼著跑散,后面有士兵在追趕,頓時馬蹄喧鬧,火把高照。小黃門匆匆走過,滲落兩三言語:“……陛下趁著酒醉……提劍殺了大皇子……唉……和淑妃作對的人沒有好下場……我們趕緊去候著……” 彼時謝開言并不知道,淑妃就是阿曼的封稱。但她聽到了關鍵,心底一點微薄的希望火光就這樣熄滅——從文棄武的儲君已經被殺,三國紛爭不會止戈。 謝開言使了身法躥到繡坊,點倒花雙蝶,將她背負在身上,躍向宮墻外。司職的羽林衛隨后發現了她的動靜,箭如雨下,她拼著一股力,抱住花雙蝶滾進御溝,趁宮廷內亂人手不繼時,游出了河道。 謝開言為救出花雙蝶,妄動精氣,不斷咯血,兩鬢白發零落如雪。察覺到無力回天時,她便請求花雙蝶梳理好發辮,穿上一套嶄新的衣裙,走去殘破的東街。 葉潛的祖宅,弘毅太子府冷清佇立在街尾,烏鳥都不愿在這里落足,翅膀掠過干枯的枝椏,便呱地一聲飛向天外。 謝開言打聽到葉潛留在了北疆,領首戰兵權,正全力攻打理國邊境,收復華朝失落的土地。 二十天前她就寫了書信,重金委托館驛轉交,但是葉潛未回。 趁著回光返照之際,她想好好看看葉潛骨子里眷念的地方。 一道破舊的紙窗掉在雕花欄外,擦著疏落花木。她坐在廊道里,不知昏迷了多久,被風聲喚醒時,看到鎧甲未除的葉潛匆匆走來。 謝開言努力睜開眼睛,以為所見到的又是幻覺。只因往日的公子潛,用月華清風塑骨,眉目鐫刻著冷漠。但是現在走過來的人,眼底竟然斂著一絲急切,一身戎裝,襯出了英偉不凡的風姿。 “仗打完了吧?”她蹬了蹬腿,踢到葉潛跪落的單膝。 葉潛拉下黑金披風,將謝開言裹起,輕輕碰了碰她的臉,說道:“為什么不聽話?一定要來找我?” 謝開言扯扯嘴角輕笑:“我想如果經歷了你那樣的苦痛,就有資格站在你面前,向你討一份喜歡吧?”見他默然不應,她發狠又踢了一腳,說道:“我已去官府申報戶籍,做一個華朝人,你來引薦?!?/br> 葉潛將她抱到宮內石床上,要說什么,一低頭,發現她已熟睡。 謝開言的熟睡其實與昏迷無多大區別。清醒時,她便緊緊拉住葉潛的衣領,不準他離開。 “我快死了,阿潛,我不甘心啊?!彼鲁鲆豢谘谒陆笊?,與一縷雪白發絲相襯,顯得觸目驚心,“我原本想打暈你,拖你去海外隱居,可是沒料到會中毒,完成不了心愿?!?/br> 葉潛抱住她的身子,低聲說道:“你有什么心愿?” 巨痛淹沒了全身,謝開言的神智有些不清醒,因而說出了實話?!拔蚁肜p住你,讓你避開戰爭,這樣就能保全謝族的性命……還有你的性命……” 葉潛緊緊抱著她,發覺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落葉。 謝開言又說道:“我知道你有野心……放眼這整片華朝……沒人是你的對手……那大皇子未繼位就死了……想必也是你的計劃……如果你掌權……答應我……至少要放過謝族……” 葉潛死死抿住嘴,再說話時,就控制了嗓音的顫抖?!皠e說傻話,你就在我懷里,不會出任何事?!?/br> 謝開言又昏死過去,落得形銷骨立。他掀開她的衫子,看到了那些攀爬在背上的累累痕跡?;p蝶送來補身的藥水,轉述了謝開言去過哪里。 “百花谷每隔十年便會迎來花朝大會,那個時候,也是久遠的謝族考驗弟子的日子。相傳,他們會渡過荒漠歷練,存活者再來桃花障磨礪,大難不死之下,才能得到五堂長老的公認?!被p蝶嘆口氣,“但謝姑娘是為了脫離謝族而來,自然沒有解毒的丹藥等著她。而且渡過桃花障時,她又動了情,觸犯大忌,這樣才落下清除不了的毒根?!?/br> 葉潛聽明白了,桃花障的厲害之處不是瘴氣,而是不能動情。謝飛如此處置謝開言,自然是要練就一個冷心冷性的領袖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