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葉潛垂袖看她,冷冷道:“你到底是誰?” 石棺如此大,足夠裝下三分之一處地面。謝開言努力伸手,指尖觸到一點柔軟的衣袍袖口,便拉了拉。葉潛會意,將她從水里撈起。 謝開言如肚漲的螃蟹不斷吐水,艱難說道:“別放手——” 好在葉潛并未放手,拖著她的衣襟移到棺口,讓她趴在那上面。但凡他簡短發問,她便胡亂應對幾句,不肯透露她的來歷。 “墻外的男人為什么要紫金卷軸?” 突然聽到葉潛冷冰冰地一問,謝開言應聲悚然抬頭,去看窗口外的墻頭?!肮訃樜业陌??這墻外哪有人?”葉潛又冷了眉目,伸出一指捺在她額角,稍稍一點,她的身子就滑落一分。 謝開言扒住棺沿,急道:“那是我朋友,好古玩,喚我借出畫軸一看?!?/br> 葉潛查看她的神色,斷定為不假。如此說來,她并不知道紫金畫軸內鎖定的其實是南北軍鎮資料圖。 葉潛運營多年,期待以白衣身份恢復祖上正統皇裔血脈地位,連番裝低伏弱,便是不引起老皇帝的疑心。六歲時,老皇帝覆沒葉府滿門,在他眼前斬殺父母雙親,從此,一顆仇恨及殘酷的種子在他心里種下,歷經十一年破土而出,使他長成了一個冷冰冰的人。 華朝軍備力量雖強大,卻無良將統領。老皇帝奪權之初,便以割讓土地的形式獲取毗鄰兩國的支持,縮減了華朝的疆域。再到后來,朝綱混亂,吏治黑暗,華西華北內亂不斷,宮中以卓太傅為首,應和一批老臣聯名奏保,舉薦了葉潛。 葉潛正值面臨提取首戰軍權之際,來青龍鎮計算潮汐起替,預備從水路攻打南翎國,收復失地。 可似乎是,他力求不張揚,麻煩卻接踵而來。閻家手握重兵,囤積華北不作為;齊見賢之父縱容屬下踐踏華西,形成一大禍害。就連眼前這個臉色蒼白慘不可睹的海盜,竟然也成了一個麻煩至極的人物。 謝開言趴在棺口喘氣:“我對公子內心有愧,才能處處讓著公子。假如天晴再戰,我不見得落敗?!?/br> 葉潛袖手站在一旁,冷冷道:“你連這點冰水都捱不過,還談什么戰???” 謝開言抬起凍得青紫的眼皮,吐水道:“難道公子能時常睡在這里?” 一語竟成讖,葉潛沉默下來。 謝開言忍不住道:“難怪心肺俱冷?!比~潛不再浮動其他心思,伸出一指,直接將她點進冰水里。他的名叫沉淵,字叫潛,是由父親李復所取,帶著覆冰守殘之意。他怎么能忘記,過去十一年的艱辛,為了他的崛起,又祭奠了多少人的性命。 謝開言忍住呼吸,手腳僵硬直墜水底。 葉潛低眼看了大半刻。先前就封住了她的xue位,打傷她一掌,這樣閉氣躺在水中,不死也要丟半條命??墒撬螣o所覺,當真像死了一樣,他看著終究不忍,伸手探向她衣襟,就待拉她出來。 謝開言抬起手里暗藏的短刃,傾注全力刺向他胸懷。葉潛躲避身子,手掌卻被刺傷。刃口生倒刺,穿透過去,再被她拉回,掌中經脈就被割斷。他抿住唇,揚手劈向她的后頸,掌風走到半路,想起什么,該為削落,擊上她的肩膀。 謝開言倒在水里,泅出一口血。她突然睜開眼睛,伸腿一蹬,借石棺反沖之力滑開一丈距離,說道:“我叫謝開言,南翎國人,沖撞公子非本意,望公子明鑒?!彼K于沖開了xue位,不愿多戰,拔起身子躍向窗口,掀開一角薄薄晨曦遁去。 葉潛走到短榻前坐下,替右手止血。既然不能痛下決心殺她,就沒有必要追趕。 謝開言來不及調息,趕到驛館,正待責備聶無憂太不講道義,將她一人留在葉府。阿駐委托館驛傳遞一封信,告訴她,公子燒開鎖軸,見了圖卷之后十分心急,連夜趕回北理。 大概是怕泄露過多消息,留信里并未說清前因后果。 到底是什么圖讓聶無憂走得如此惶然? 謝開言思前想后,隱隱覺得不妥,又擔憂葉潛尋來報仇,忙收拾好行囊,趁清晨霧氣出海,輾轉回到南翎。 謝飛看過策論,點點頭,入宮交付給太子太傅。文太傅提綱挈領,擬作強國三策進獻與太子,卻被冷置。謝飛聽到回音,微微一嘆:“太子自小貪玩,做了儲君之后還是不改閑散性子,我族的擔待恐怕要重了一層?!?/br> 謝飛一語也成讖。 南翎天康十年秋,華朝出動二十萬騎兵越過徽州,攻打越州邊境。謝開言領詔令出戰,與金吾將軍蓋行遠左右夾擊,打退華朝前兩輪攻擊。華朝統領發快函求計,老皇帝派出公子沉淵督戰,未授予實權。葉沉淵趕至軍營,定出誘敵之計,讓騎兵退向徽州,引蓋行遠來追擊,暗中再委派海船裝運步兵,繞到南翎側翼港口開戰。 南翎軍力即被分化出來。 謝開言在帳中疑慮道:“本國歷來恃海而生,那些華朝兵是如何沖破洶涌海浪,平安抵達港口的?” 阿照低頭看海港分布圖,篤定道:“華朝定是出了高人,仔細計算過潮汐起替,等到本月無風浪之時,便送兵過來?!?/br> 一句話驚醒謝開言,她馬上想起青龍鎮渡口杏花樹下的身影,暗想:難道葉潛就是葉沉淵?如此這般推斷起來,她又記起葉府石亭里的那局棋,葉潛持白子,逐漸圍困上下兩處,繳清南北兩方的失地。 如果他要收復徽州,那么與之對應的寧州關外,他肯定也要發動清邊戰爭收繳回去。 似乎,這就是當初的聶無憂匆匆趕回北理的原因。 謝開言皺眉道:“聶無憂回去兩月,怎么不見任何動靜?” 阿照道:“不如我替你去趟北理,說清當前形勢?” 謝開言搖頭:“聶無憂心黑得緊,他沒有鼓動國君出兵,肯定是在觀望,等著南翎全線承受華朝的壓力?!?/br> 阿照笑了笑:“下次見他,記得打他一頓?!?/br> 謝開言展開地圖細看,又道:“如果督軍是葉沉淵,這場征戰就不好打了?!贝撕鬅o論皇廷傳出程度不等的召見令,她都不予理會,只帶謝族子弟緊守在越州邊境,誓死不退一步。果然,海運過來的步兵仍然是幌子,另有精利鐵騎連夜趕來攻擊軍營,謝開言帶族人御敵,從天黑奮戰到天明,遏制鐵騎進逼,護住了南翎國的第一道屏障金靈河,同時確保國都無憂。 天降暴雨,沖毀道路,爭戰驟停。 ☆、90破曉(五) 皇廷連發五道加急詔令叫回謝開言,平息徽州邊境戰爭。謝開言帶族人浴血而戰,面對國君不乘勝追擊反而求和的局面,均啞口無言。 春末夏初,粉櫻如霞,綺麗盛放,爬滿皇宮殿宇飛檐。宮宴上百樂奏鳴,合花香,彌漫出一股靡靡之音。酒酣處,太子東瞻率文官拜服在華朝使者腳前,恭敬宣讀“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將華朝那個腐朽貪婪的皇帝尊奉為父,謝開言站在門外,聽得很清楚。 這一夜,南翎少男兒,多降臣,只有聶行遠和謝開言拂袖而去,不堪忍受宮廷內的軟弱。 謝飛對謝開言清楚說道:無論南翎如何昏聵,謝族人必須做家臣。 謝開言不甘心做華朝的兒臣,約戰譽滿天下的白衣王侯葉沉淵,力求戰勝他,使國君及太子更加青睞于謝族,重新認識謝族定國安邦的能力。 東海之濱,青龍鎮,杏花漸趨飄零。 葉潛面海而立,雪白衣襟隨風輕拂,不染纖塵。與南翎的邊境之爭,他不需要贏,只需繼續斂藏鋒芒,讓老皇帝放心,以為文武百官舉薦的人物也不過如此。 他牢牢把握著尺度,顯得既不平庸也不突出,太過,會危及性命;太弱,又會泯滅了葉派名聲,因此,他等著更好的機會去顯露自己。 只是未曾料到,這個機會竟是謝開言贈與的。 他極少浮想心事,看海,不過領略深邃難測的胸懷。而且,海盜也不會**地從渡口爬上來,打斷他一次又一次的計數。 身旁走來一道烏衣身影,手持金帖,站在一丈開外恭敬說道:“見過葉公子?!?/br> 葉潛不語。 拜帖弟子恭敬不減:“替我家大小姐前來下戰帖,約公子去鎖星樓一戰,文武斗法依隨華朝規矩?!?/br> 葉潛冷淡依然。 拜帖弟子已得真傳,知道怎樣應對葉潛的冷漠,便說道:“小姐已廣散消息,眾名流齊聚汴陵,爭先目睹公子風采。屆時請公子準時現身,不可使大家希望落空才是?!?/br> 葉潛聽到這里,開口說道:“叫她自己來?!?/br> 一刻后,白馬踏著輕緩的步子慢慢走來,頸下金鈴清脆響和,打破渡口的寂靜。 謝開言一躍而下,秀麗衫子翩躚展開,仿似風中蝶。 “公子答應了我的戰帖?”她依照老規矩,站在遠處詢問。 葉潛轉身面對她:“你叫謝開言?” “是?!?/br> “南翎謝族人?” “是?!?/br> “不是海盜?” 謝開言拂開吹散到眉間的發絲,認真看向他的眼睛,回答:“我是謝族族長,不是海盜。兩月前的叨擾實屬無知,還望公子海涵?!?/br> 葉潛只看她一眼,也看出她這次的不同。 以前從渡口爬上來,她穿著素白衫裙,頭發披散身后,形貌如同鄰家女兒,萬般不經心。盜畫那晚,他的掌風擊碎了她的夜行衣,露出針繡精美的春衫,她骨碌碌轉著眼睛,千般不在意。然而今天,她斂袖走來,藻繡雪青羅裙淡淡隨風飛揚,襯出世族子弟風范,他便知道,她是謝一,絕對錯不了。 葉潛轉過眼睛看向海潮,淡淡問道:“你為何而戰?” “家國聲譽?!?/br> “我又何必應你之戰?” 謝開言躬身道:“公子不戰亦可,約定之日當由我公布結果,言稱華朝無人?!?/br> 葉潛冷冷道:“既然你執意要比,我便應了你?!?/br> 謝開言躬身施禮完畢,手持馬韁緩緩離去。葉潛站在樹下,突然看到隨風飄落的花瓣,不斷游走在衣襟之旁,就像以前那樣被人搖晃下滿枝芳華。他心底生恨,一掌拍向了樹身。 冰肌玉骨的花朵紛飛如雨,逐漸遮掩了他的視線。傍晚,修謬趕到海鎮向他請安,詢問鎖星樓之約是否屬實。 “文武各斗一場,地點就在此鎮?!比~潛冷冷說道。 “可是公子的手……” “無妨?!?/br> 晚上,葉潛坐在書房里看書,修謬走了進來,說道:“我已探明謝一所能,確是公子勁敵,望公子小心?!?/br> “我知道?!?/br> 修謬愕然:“公子清修于此,如何知道?” 葉潛取過一方錦盒,在桌案上攤開整幅《秋水長天圖》,說道:“謝一精通書畫六藝,此是旁證之一?;罩葜疇幱伤I命出戰,破鐵騎步兵三方攻陣,此是旁證之二。南翎宮廷流傳的治國策論,實是出自她的文章,主張竟與我多處相合,便是第三旁證?!?/br> 修謬長長嘆息:“公子既然說了這么多,可見心中已有論斷?!?/br> “一定要戰?!?/br> 葉潛派修謬回帖,將約戰地點定在青龍鎮,公證人便是兩方都信服的卓太傅。華朝都府汴陵內結集眾多文雅人士及各派名門子弟,很久后才聽到地址發生更改,不由得扼腕惋嘆。熟識之人紛紛到場,進駐民風淳樸的海鎮,各自作壁上觀。 聶無憂應了“輸人不輸陣”的習俗,千里迢迢從北理趕來,送給謝開言一把劍。 謝開言正在街上轉悠散心,停在陶罐店鋪前查看浮雕圖像,舍不得離去。 聶無憂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在哪里找到她?!吧洗螌Σ蛔×恕?/br> 話未說完,謝開言就拈起手里的桃枝,向他面目刺去三劍,不發一語。聶無憂舉扇格擋,笑著掠開幾步,避向海邊。她當真聽信了阿照的“見聶無憂就打一頓”的箴言,展袖躍身過去,用貫注內力的桃枝將他打得無處躲閃。 聶無憂邊笑邊躲:“妹子,妹子,聽我說……葉潛有把上古神兵,叫‘蝕陽’……你空手去套……打不過……” 謝開言一聽“上古”兩字,眼色忍不住亮了亮,突然又想到什么,悶聲悶氣地說:“病秧子又來唬我?!?/br> 聶無憂唰地一聲展開絹扇,走近她身邊,替她緩緩扇著,笑道:“降降火?!睂⑹忠徽?,喚阿駐上前,出示一把青鞘白澤的長劍,說道:“這把君子劍叫‘東華’,是家傳之寶,先借你使使?!?/br> 謝開言看他面色虔誠,不復往日輕慢,忙接過古劍道謝。 遠處,藍綢絲袍的少年公子卓王孫站在客居二樓憑欄而望,看著杏花樹下謝聶二人迤邐打鬧過去,對身旁小廝說道:“這就是你上次勸我娶過門的姑娘?” 小廝急道:“那名富貴公子是北理宰輔之子,聽聞素來與謝姑娘交好,舉止自然隨性了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