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摸骨張攏著袖子,翻了個白眼,站在桃樹下遙遙作答:“經我診治的人,怎么可能錯得了?” 郭果將信將疑離開右巷,摸去東街太子府,對著輝煌大門左看右看,卻沒有任何辦法靠近,只能站在白玉御街上瞪眼睛。 幾日前,梨園會上對葉沉淵的驚鴻一瞥,她還是心有余悸。葉沉淵不同于大公子,容不得她生出一絲忤逆,她低頭思前想后,還是打算先離開此地,再圖他法。 御街銜接寬闊商道,郭果轉頭走回來,很無奈地帶著十名隨從迤邐排開街道,愁苦著一張臉。耳邊傳來清脆鈴響,叮叮當當,極像小時謝開言蘀她扎的風車哨子。她抬頭一看,看到一家商鋪前列著木架,上面插滿了呼呼轉響的風車,頓時倍感親切。 十年前,謝開言哄著年幼的她睡覺,給她講了很多故事,包括說了一些暗語。比如伶人跳舞時,她們的肢體礀勢不同,模渀的事物就不同,說出來的意思也不盡相同;鈴鐺雖然細小,拴在繩索上,不僅可以驚嚇飛鳥,還能靠它傳遞消息。 南翎國皇宮里盛傳一種密語,除非掌握了解語匙,任誰都看不懂宮廷圖畫、文字、飾物的含義。前些時日,華朝依仗舀奴,才能破解畫師集社的秘密,正是有力佐證。 郭果想了想,搜出隨從大哥的銀子,跑過去買了一架風車,慢騰騰地繼續轉悠,仍是按照平時固定的路線。去了福源賭坊之后,沒有遇見謝開言,也沒有收到一點消息,她干脆來到每天的最后一個玩耍地點——集市上的茶樓。 樓前戲臺已拆,句狐也不會再來,隔壁戲館里傳來絲竹管弦之樂,還有孩童們拍手叫好的聲音。 郭果轉身對十名隨從說道:“各位大哥,你們不渴嗎?” 隨從們搖頭。 “你們不餓嗎?” 又搖頭。 郭果撅嘴說道:“可是我很渴,又很餓。你們跟了我一天,每次我想買點什么,那些瓜果糕點小販看見了,都跑得遠遠地,不敢跟我做生意?!?/br> 此時,忙完一天差事的宇文澈翩翩而來,一出現在燈盞下,就給郭果帶來漫天的華彩。郭果拉住他的袖子,抗議身后的陪同,宇文澈便笑著遣散眾人,好好陪著她去了對街酒樓,點了滿桌佳肴款待她。 郭果呼呼喝著湯,用手抓千層玲瓏糕,宇文澈用筷子拍下她的手,蘀她夾了一塊點心。 “吃慢點?!彼偸且笄械貏?。 她也總是置若罔聞,風卷殘云如往常一般?!鞍?,我說大公子,你什么時候把豆包還我???”她滿嘴鼓著丸子豆糕,含含糊糊地問。 宇文澈的眼色沉了沉:“你舀了豆包就想跑走,扣下他還能當個人質?!闭f著又拍下她抓向糕點的手指。 “可是這樣很沒意思也……” 宇文澈好脾氣地問:“那你想怎樣才有意思?” 郭果眼前一亮:“不準再派人跟著我,我答應你,絕不亂跑!” “當真?” 郭果鄭重點頭,將胸口拍得嘭嘭響?!拔夜谎?,泰山塌了也不改變!” 宇文澈連忙抓下她的手,說道:“不用拍了,我信你?!钡拖聹貪櫟拿佳?,細細看她,嘴角還帶了一絲笑意。 郭果詫異地抽出手,摸摸他的額頭:“大公子,你沒病吧?” 宇文澈暗嘆一口氣,低聲道:“還是個小丫頭?!?/br> 所以能什么都不懂。 郭果趴在欄桿上,看著對街庭院中的布景臺,嚷道:“大公子幫我舀好風車,我們去看皮影戲吧?!?/br> 戲館前院搭建了一個紅幔白布的小舞臺,樂工們手提皮影畫兒,攀越山坡,淌過溪水,上演了一折孝子救母的故事。孩子們坐在板凳上,拍手叫好。門廊二樓上,用流紗遮著一間小閣子,影影綽綽映出一道纖秀身影,卻是僵硬坐著一動未動。旁邊各有華衣侍從鎮守。 宇文澈走進庭院,遙遙朝樓道上的左遷拱拱手,帶動掌中的風車鈴鐺清脆作響。左遷連忙還禮,與花雙蝶低語,說道:“那個姑娘就是郭果,前幾日被殿下驅出城,宇文公子舍不得,又將她尋了回來。太子妃與她相識,聽聞又寵愛她,花總管需要盯緊點,千萬別讓她近了太子妃身邊,免得引起波折?!?/br> 花雙蝶點頭:“這個自然知道?!?/br> 閣子里的謝開言隔著紗帳看向小戲臺,對外界茫然不知。底下傳來孩童歡笑,隱隱還有鈴鐺脆響,她怔怔坐著,突然念道:“句狐?” 花雙蝶忙湊近,聽著她又說了一遍句狐的名字。 左遷停在帳外詢問何事,花雙蝶嘆道:“太子妃素來對句狐親近,但凡有鈴鐺響,就記起了句狐手腕上的舞鈴,也是這樣的聲音?!?/br> 左遷道:“還是總管細心,能推測太子妃心意?!?/br> 花雙蝶笑了笑:“殿下也明白的?!?/br> 所以當街接回謝開言后,葉沉淵就下令取了府內所有的風鈴與鑾鈴。 此刻的謝開言站起身,怔忡走出帳外,循聲找著風車的脆響,也顯得是極為尋常之事。 樓下郭果在臺前臺后穿梭,玩得不亦樂乎。她回頭瞧了眼宇文澈微笑的臉,鼓鼓嘴,走到他身邊,接過了風車,不住地迎風晃動,嚷著:“好不好聽,好不好聽?” 宇文澈被她吵得沒法,只能笑著回答:“好聽?!?/br> 左遷見郭果并未發現謝開言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氣。只因殿下下了死令:再走失了謝開言,問罪全府。懲罰他一人輕松點,若是牽連到其他同僚,他可承受不起。 看那封少卿,昨天挨了板子,今天還未起身。 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一陣細微的風撲過來,刺入郭果手中舉高的風車里,震得鈴引嗡嗡輕響,反復顫動著。郭果笑著對宇文澈說話,耳里卻仔細辨認著風聲,讀出隱秘的消息:太子府、入夜、跟隨、花粉衫子。 郭果笑意盈盈地鬧著,扯著宇文澈先出了戲館。知道謝開言沒有真的傻掉,她比任何人都要開心。 當晚亥時五刻,漆黑無星。一輛精致馬車從太子府后苑駛出,徑直朝著西山而去。郭果苦練十六年的輕功此刻發揮了作用。她緊緊跟在車后,縱力一躍,站在樹巔朝下看,果然捕捉到一抹幽藍的影子。 織鈴花粉濃重,涂抹在衣衫上,在暗處便拉成一灣藍光,位于明處的人卻瞧不見這些奇異的顏色。她跑跑停停,在山道上仔細搜查微亮,一雙清碧眼瞳也比常人要犀利些。她的身上流淌著胡人的血液,自然也帶了游牧民族的敏銳力。 馬車在寂靜的夜里粼粼作響,遠遠牽引著她來到一處偏僻山莊前,兩盞高懸的燈籠映照著黑金牌匾,書寫兩個大字:萬笀。 郭果翻上山麓,借著虬枝樹冠滑落莊園內,察覺到警戒并不森嚴。除去前院和后山十名兵士站崗,除此再無他人。她想了想,躍上走廊頂棚,貓腰流竄,查看地勢。 莊園內有一棟小樓,此時正亮著燈盞。 郭果屏氣吞聲藏在山石后,看著頭戴方巾身穿青袍的老者走出小樓,徑直上了馬車離去,等到萬籟都失去了聲音,她才靜靜摸進樓閣。 臨窗燈盞已滅,對重重夜幕,繾綣吐出一抹輕煙,似是離人的喟嘆。 一道黑袍身影對欄桿靜坐,輪廓寂寥,堪比晚星。 郭果屏息走近,看著那道熟悉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抑著嗓子喚了聲:“謝飛叔叔?” ☆、80故人 窗前的影子轉過身來,容貌枯槁,幾乎像一株染霜殘留的枯竹。十年的歲月在他的眼睛里種下一片遲鈍的漠然,雪華爬上他的雙鬢,散落成白發??吹焦鹚`靈的臉,他才淡淡笑了笑,使眉眼升起一絲暖色。 “果子長這么大了?!?/br> 郭果膝行過去,抓住謝飛的袍襟,低泣道:“叔叔,真的是你。你知道嗎?我和一一找了你很久,一一始終不相信你已經去世,每到一個地方,就要打聽你的消息?!?/br> 謝飛今年不過四十三歲,神情容貌卻遠比任何一個中年人顯得蒼老。郭果抱著他的雙腿,哭泣著說完她與謝開言在連城鎮和汴陵的所有事,長達半個時辰里,他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晚風掠過衣袍,甚至讓他的身形冷得搖搖晃晃,可無論郭果怎么悲傷,他都閉上眼睛,不從嘴角溢出一絲喟嘆。 “叔叔到底怎么了?”郭果擔憂哭聲引來值守士兵,只敢啞著聲音哽咽,“為什么不說話?” 謝飛摸摸郭果的頭發,澀聲道:“我果然沒有看錯謝一,她是個好孩子,能為謝族擔當。只是苦了這個孩子,身上背著兩種毒,必須時刻忍受痛苦。我為了再見她一面,多活了十年?!?/br> “多活十年?”郭果惶然抬頭,細細看著謝飛瘦削的臉,發覺他的容色的確異于常人。 謝飛拉起郭果,將她送到木凳前坐下,說道:“十年前謝一離開烏衣臺,去荒漠與百花谷接受歷練,再也沒有回來,我不信她已經死了,帶著謝族抵御華朝皇帝的進攻,一直到國破日都不見她的影子,我才徹底死心,跪在刑律堂前自盡?!?/br> 郭果慌張擼起謝飛衣袖,看到他的手腕上縱橫交錯的傷痕,哭道:“叔叔為什么要折磨自己?” 謝飛黯然:“謝一就是我的主心骨,失去她,我活著又有什么意義?!?/br> 郭果不斷擺頭,神色很是哀戚?!翱墒莏iejie還活著啊,她這么努力地忍著痛苦朝前走,不就是為了重建謝族,帶著我們沒落的南翎國人逃出華朝的統治,有尊嚴地生存下去?” 這種尊嚴,不是被列為降民的下六等品階,也不是當華朝騎兵沖殺過來時,他們束手無措只能引頸受戮。 “我知道,我知道?!?/br> 接著,神情灰頹的謝飛給郭果揭示了一樁秘密。 七年前南翎國破,葉沉淵走進烏衣臺,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謝飛,將他帶到華朝進行醫治。謝飛萬念俱灰,不斷尋死,葉沉淵南征北戰之余,督促太醫用珍貴藥材續著他的命。謝飛抗拒來自政敵葉沉淵的援手,最后一次重殘自己。葉沉淵趕回萬笀山莊,對他說道:“謝一還沒死,想看到她就活下去?!敝链?,謝飛才停止自戕,在心中保留著那點希望,等著謝開言的歸還。 有時葉沉淵會來這座小樓里,隔著簾幕看著謝飛。謝飛轉過身,留給他一道孱弱卻堅定的背影。兩個男人即使同處一室,即使能面對面,也沒有交談。 謝飛將功力全部渡給謝開言,形同廢人,雖未遭到囚禁,但因身體原因,他也走不出去。每天需要進補,用珍藥續命,如果不是為了再見謝開言一面,恐怕他早就一頭撞死過去。 郭果戰栗不已,拉住謝飛的衣袍不放手,哭道:“叔叔不能想著死!jiejie還需要你!你說jiejie是你的主心骨,你有沒有想到你也是jiejie的希望??!” 謝飛拍拍她的頭,嘆道:“我知道。我會好好活著,看著她扶植起一個全新的謝族?!?/br> 郭果抹去眼淚,低嚷道:“這樣做才是對的!” 謝飛道:“你回到宇文家后一切如故,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懷疑,謝一既然執意留在太子府里,不和我們相認,肯定是因為重要之事。你去告訴謝一,再想見到我,就堂堂正正走回烏衣臺,我在刑律堂前等她?!?/br> 郭果慌道:“太子既然不限制叔叔來去,叔叔為什么不去找jiejie?” 謝飛長嘆:“謝一重情義,我留在她身邊,只會加重她的負擔。而且她自小對我過分依靠,缺乏磨礪的機會?,F在她已經長大,能獨當一面,就讓她自己朝前走吧?!?/br> 郭果想了想,握緊小拳頭,說道:“叔叔說的好像也有道理。讓jiejie心里有個期盼,就像叔叔那樣活著,常想著這個念頭,就會心無旁騖朝前跑,爭取早點跑到烏衣臺?!?/br> 謝飛拍拍她的頭,嘆息著不說話。 郭果又道:“那——叔叔的藥丸怎么辦?我知道叔叔走出這座山莊,身子肯定要受累?!?/br> 謝飛淡淡斂眉:“不要緊,你告訴謝一一定要回烏衣臺,我會撐到那一天?!?/br> 郭果撅嘴:“叔叔難道不知補藥的藥方?” “知道?!?/br> “那叔叔開出藥方,我去想辦法湊齊藥材?!?/br> 謝飛搖頭:“不必了?!?/br> 郭果不依,作勢要哭:“叔叔答應過我要活下去!” 謝飛走到窗前,遠望寂寥星天,嘆道:“謝一身上有毒,時常痛苦,我不愿獨自輕松,想陪著她一起痛?!?/br> 郭果真的哭出聲音:“你們兩個都是倔脾氣!” “我能為她做的不多了。十年前,我逼著她死守南翎、死守謝族,曾請出三道脊杖,將她杖刑三十,她痛得暈了過去,沒有回答我最后一個問題。這幾年我一直在想著她的答案,想著若是她能回來,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走進烏衣臺,在列宗牌位前焚香稟告,懸空百年之久的族長一位后繼有人?!?/br> 郭果抽泣:“叔叔的脾氣還是像十年前那樣硬。好吧,我一定會跟jiejie說的?!?/br> 兩人隨后談及到謝照,謝飛曾一度遲疑,在郭果追問下,他才說道:“二十年前北理國發生宮亂,皇后當時未有子嗣,毒殺了其他嬪妃的孩兒。陳妃將阿照裝扮成女孩送進聶府,才逃過一劫。聶宰輔的兒子叫聶無憂,游玩時無意說出家里多了個meimei,引起皇后猜疑?;屎笾缆櫦抑挥幸婚T遠親,生了個女兒,攀附起來,也只能算是聶無憂的表妹,所以才派人查看。聶宰輔為了保住阿照性命,將她連夜送出,寫信向我呼救。我與聶宰輔有故交,因為收留了阿照,讓他隨身侍奉謝一?!?/br> 郭果杵著下巴頦,撅嘴說道:“難怪我小時候就覺得阿照很難接近,原來他不是我們謝族人呀?!?/br> 謝飛敲敲她額頭:“那你呢?” 郭果拍著胸口:“我雖然是一一撿回來的孩子,可是我對謝族忠肝義膽,皇天后土都看得見!” “阿照難接近是因為怕你搶走了謝一,不是他傲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