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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十年沉淵在線閱讀 - 第56節

第56節

    織鈴花樹亭亭如蓋,綻放流霞般的光彩,露珠點澤群芳,落在花蕊間,溶成一團一團的晶瑩水滴,墜地,草葉上便抹了一層亮色。

    謝開言的目光稍稍停在葉沉淵衣襟上,轉而一逝,去瞧著滿園的花朵。

    葉沉淵拉住她的手,拍去襟上的綺麗花瓣,低頭在她耳邊說:“不好看嗎?”

    尾隨的花雙蝶早就福過身子,靜悄悄退出后苑。

    謝開言又開始滿園神游,只是掙不脫右腕,手指被葉沉淵拉著,變成她帶著他亂轉。每走過一個地方,沉甸甸的花朵垂落下來,輕拂在葉沉淵肩頭,滴滴花露沾染了天青色衣袍,如霧輕微,像是彌散一場雪霰。有花枝探下,她就回頭瞧上一瞧,似乎再也沒有什么景象比他的袍色更重要了。

    葉沉淵拉住她,嘴角不禁含了點笑:“你喜歡這件衣服?”

    謝開言怔怔站著,沒有說話,依然看著遠處的織鈴花。

    他走過去遮住她的視線,迫使她面對于他?!耙郧澳憔拖矚g天青色,纏著我給你調和了釉彩,將賈家瓷器一一刷了個遍?!?/br>
    她似乎是不記得了,聽到他一連說了三句話,依舊呆呆地站著。

    葉沉淵低頭看了一陣,見無所應,繞著她的身子走了一圈,瀏覽她的容顏及衣飾?!鞍⒁魈E你換的衣衫?”冷不防他說了一聲。

    謝開言有了反應,模糊吐出一個音:“吟……”

    葉沉淵冷下臉,彈彈她的額角,說道:“你還記得那個人?”

    “吟——”

    “不準喚他的名字?!?/br>
    “吟?!?/br>
    葉沉淵弓指揩住謝開言的臉,扯了扯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謝開言的口風又跟著變了,吐出一個字?!吧怠?/br>
    葉沉淵靜靜瞧著她,突然道:“那叫我夫君?”

    “父……君……”

    “夫君?!?/br>
    “父君……”

    葉沉淵微微一頓,將她摟在懷里,吻了吻她的臉頰道:“隨你心意,就父君吧?!遍]著眼抱了很久,他低頭在她耳邊說道:“不管真假,你必須留在我身邊,不準再離開?!?/br>
    謝開言怔怔站著,木頭樁子一般,沒有說話。葉沉淵剛放開手,她就轉身朝著花圃走去,腳步依然漂浮。

    葉沉淵走在身側,蘀她拂開眾多花枝,遮擋了滴落的露水。

    花園中心筑基建了一座精致的屋舍,沿著五階木梯走勢,扎了小小的籬笆枝,阻隔著一架吱呀作響的滴竹水車。

    花棚之下,一位年過半百的青袍老者靠在欄桿上打盹。他戴著文士方巾,雙頰瘦削,又攏著袖子杵著花鋤,神態很是安詳。謝開言怔怔走過來,踩斷一根花枝,咔嚓輕響使他睜開了眼睛。

    葉沉淵隨之站定。

    老者起身,理了理衣袖,躬身作滿揖,說道:“賈抱樸參見殿下,參見太子妃?!?/br>
    謝開言微側頭看著他的面容,似乎在冥想著什么。

    賈抱樸見了微微一笑:“十年不見,太子妃依然這么漂亮?!?/br>
    一句話引得葉沉淵輕掠嘴角。

    謝開言茫然不應,賈抱樸回身收拾了石桌上的青花酒瓷瓶,輕輕放置在雪甕里,當著兩位主上的面,攬過花鋤將雪甕埋入地底,并培上花土。

    葉沉淵牽著謝開言坐在木凳上,并不催促。

    賈抱樸洗凈了手,捧過紅陶茶具,燒沸竹露之水,斟了兩盞清碧甘冽的茶,說道:“殿下請天劫子看過太子妃的傷勢么?”

    “先生診斷亦是一樣?!?/br>
    葉沉淵伸手輕壓謝開言肩頭,制止她扭動的身子,再拂過她的發絲,露出額角之后那塊蘭青色的印記。

    整個太子府都知道天劫子忙于煉制嗔念丹,七七四十九天不能離開文火爐。葉沉淵舍遠求近來找賈抱樸,賈抱樸明白其中緣由。

    說到底,還是為了引發目前傳聞心智失常的謝開言的回憶。

    十年之前,賈抱樸偶然落戶村鎮,開設醫廬煉丹。謝開言途經他家院子,見木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盛藥的瓷瓶,一時心奇,趁著主人家不在,她就刷了一層釉彩,充作青花瓷倒賣,由此拉開與賈抱樸的牽連。

    賈抱樸在市井中頗有聲名:好煉丹,醫死人,種百草,釀酒露。如果說天劫子是世外道仙,那么他就是民間酒仙,只不過都有一手醫術,脾氣秉性異于他人而已。天劫子年事已高,漸臨羽化登仙之勢,葉沉淵為了長久打算,便遣散先前那名老花農,特意將賈抱樸接入府中。

    賈抱樸聽聞天劫子已煉丹,心性使然,束手一旁不再過問此事。他好喝花露釀制的酒水,每日伺弄花草,淺飲兩盞,瞇眼坐睡于花架之下,過得比誰都要恬淡。

    賈抱樸站在一米之外,躬身細看謝開言頭頂印記,說道:“的確是毒發無誤,可引發心智失常。醫書上曾有這類病例的記載?!?/br>
    葉沉淵理好謝開言的發絲,拍拍她的頭頂,道:“真的傻了?”

    賈抱樸道:“可針炙查看太子妃的脈象?!?/br>
    葉沉淵首肯,賈抱樸就取過一副銀針,配合炙法,扎向她的玉枕風府兩xue。細細捻舀后,她的嘴角流出一絲黑血。

    “停!”葉沉淵揮袖卷開賈抱樸的手,當即低喝道,“不查了,無論真假都不用查了?!?/br>
    賈抱樸躬身合袖施禮:“多有得罪,望殿下及太子妃海涵?!?/br>
    葉沉淵拈起一塊雪帕蘀謝開言擦去嘴邊血,俊容微寒。賈抱樸嘆氣,再三致歉,才使他點了下頭以示無罪。

    謝開言推開葉沉淵的手,腳步漂浮走出花棚。她四下轉了轉,旁若無人一般,抓起小鋤,蹲坐身子,一下一下挖出先前賈抱樸藏好的雪甕,舀在手里。

    賈抱樸見珍藏被掘,臉上痛惜不已。

    葉沉淵走上前,取過內置的青花瓷瓶,軟聲說道:“你酒性淺薄,飲不得一滴?!敝x開言的目光只盯在他的手中,見瓷瓶被移走,啪嗒一聲松開雪甕,砸落在地,雙手兀自伸過去抓。

    葉沉淵比她高出一頭,微揚手,便引得她仰臉看向瓷瓶。他一點點伸直手臂,她就一點點攀附上他的身子,只顧朝著空中亂抓。

    葉沉淵笑了笑,將瓷瓶遞還給她。她茫然看了片刻,拔開軟木塞,將瓶口傾斜,倒出大半花露酒水,再放到嘴邊舔了舔。似乎是發現異香,她梗著脖頸喝下一些酒露,臉頰浮上兩團紅暈。

    賈抱樸咝咝抽氣,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謝開言呵呵笑了笑,垂袖滑落瓷瓶,深一腳淺一腳朝著園外走去。

    賈抱樸只當看不見葉沉淵的目光,忙不迭地拾起瓷瓶,擦了又擦,塞進袖中?!疤渝肪?,逢酒必醉,殿下不去看看嗎?”

    葉沉淵看著謝開言已經走開了幾丈遠,兀自站在織鈴花樹下轉著圈,沉吟道:“西苑有位病人,需要先生去看看?!?/br>
    賈抱樸忙道:“敢問殿下,病人什么癥況?”

    “厭食輕生?!?/br>
    賈抱樸怔道:“此病需開導,調理脾胃即可?!?/br>
    “去不去?”

    賈抱樸低頭道:“去,去,一定去?!毕肓讼?,又道:“那太子妃這邊——可有人照應?”

    葉沉淵淡淡道:“我請了太醫入府號脈?!?/br>
    賈抱樸連忙躬身聆聽西苑地址,應承了差事。因病人身份特殊,只能晚上出行避人耳目,他也一并答應下來,喚花童準備車騎。

    謝開言頭暈目眩站在織鈴花旁,伸手抓下兩把花粉,搖搖晃晃走回花棚。葉沉淵回頭見她走來,忙伸手挽住了她的身子。

    “備醒酒茶?!?/br>
    賈抱樸入屋煮茶,謝開言靠坐在葉沉淵懷里,昏昏沉沉抬不起頭,偶爾還呵呵傻笑兩聲。葉沉淵摸著她的額頭,低笑道:“醉得這樣厲害?!?/br>
    賈抱樸捧著醒酒茶走進花棚。葉沉淵扶住謝開言后背,弓指挨近杯口,試出沸水尚熱,便涼置一旁。謝開言睜開眼睛,見賈抱樸在旁,突然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袍。

    賈抱樸躬身施禮,退讓出合乎禮儀的范圍。

    謝開言伸手打翻杯盞,葉沉淵穩住她雙肩,低聲哄勸。她并不聽,從羅裙下不斷抬腳輕踢,嘴里模糊念著:“瓶……瓶……”

    葉沉淵見她突然發作,只得使了個眼色,賈抱樸無奈,從袖中摸出瓷瓶,遞交給她。

    謝開言雙手抓住賈抱樸衣袖,拽了拽,抹去花粉,念道:“酒……”

    葉沉淵取過醒酒茶,溶入四顆清

    香玉露丸,好生哄著她喝下。喝完一盞茶,她便沉沉睡去,他攔腰抱起她的身子,將她送回了暖閣?;p蝶連忙迎上,蘀她擦凈手臉,服侍她睡下。

    葉沉淵站在帷簾前細細看了會,聽她呼吸均勻,并無大礙,才放心離去。

    書房冷香殿內,奏章積壓如山,左遷熏了暖香,繼續侍立一旁,陪著葉沉淵處理政務?!暗钕虏判菹⑷?,不可過多cao勞?!彼笠髣竦?。

    葉沉淵拾起兵部章文,仔細查閱,不抬頭道:“調兵之事急切,喚王衍欽回府候命?!弊筮w見無法勸服他,依旨下達命令。過后,他捧著一本火漆信件疾步走入,說道:“中書省剛又傳來急件,說是大理國皇子下了請詔書,督促殿下與李族公主成婚?!?/br>
    ☆、78看戲

    葉沉淵提筆蘸了朱砂墨,在兵部章文上批示調兵可行的諭令,對宮中傳送的促婚急件不置一詞。左遷暗自揣摩了一刻,道:“中書舍人仍在殿外等候,不知殿下有何指示?!?/br>
    “讓他候著?!?/br>
    等候久了,掌侍進奏的中書舍人自然知道看似急切的婚詔,在太子這里,實際上不成為問題。宮中不斷擬奏,使門下省同意附署,提議給太子廣置姻親,尤其反對來歷低微的謝開言作太子正妻。老臣在朝務上據理力爭,正是預防日后的國母之位落于謝開言之手。

    左遷躊躇道:“各省中都有修謬先生的朋友,以前先生出府,就是約定這些老友去茶樓商議妃位事宜?!?/br>
    葉沉淵不抬頭道:“我知道?!?/br>
    經過漫長十年,修謬以太子府總管身份,結交一批心意相投的諫議官員,即使他此刻被下放至大理寺受審,他的一派黨羽仍在堅持他的主張。因此,宮中的急件不是一兩次另送到太子府冷香殿中。

    左遷如常侍立一旁。

    待細致處理完兵部奏章,葉沉淵才抬頭說:“提一名修謬的親友出來,重賞?!?/br>
    左遷十分疑慮,隱隱察覺有些不對,殿下應該知道修府慘淡,無任何繼承者。

    “稟殿下,先生那一脈中已無子嗣或親人,唯獨對昭容娘娘十分親信?!?/br>
    葉沉淵飲下一口茶道:“那便等昭容回府后重賞?!?/br>
    左遷遲疑道:“殿下如此安排,可是為了給先生一個交代?”

    葉沉淵避而不答,用諭令宣告了他的決定?!跋略t大理寺,命寺卿嚴加審理修謬一案?!?/br>
    左遷躬身受命,不禁滲出冷汗。在保全太子妃與處置前總管問題上,殿下已經做了選擇。詔令一下,修謬定是重判,群議一旦無首,就像是流水被堵塞源頭,儲妃之爭在一段時間內會平息下來。

    殿外,一身官服的中書舍人繞著階前轉來轉去。盡得殿下心意的左遷走出來,施禮說道:“太子妃染病,殿下無心聯姻。請大人回奏內部,擬定軼冊通告各省,待太子妃痊愈后,殿下補辦一場婚典,昭示太子妃正妻之位?!?/br>
    中書舍人呆立:“這……這……與本臺省的提議差太多了吧……”

    左遷抬抬手道:“殿下心意已決,請大人即刻動身參辦此事?!?/br>
    中書舍人長長嘆氣,甩袖離去,將諭令通報省部,并著手布置婚禮。諫議大夫群策無首,公推中書令閻正普為代表,預備進行第四次言諫。閻正普是前都尉閻海之父,在連城鎮一役中痛失愛子,從齊昭容處輾轉打聽到兇手正是蒙蔽了心智的謝開言,可想而知他的切齒痛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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