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謝開言咳了幾聲,以袖口掩住嘴角,將咬下的半粒藥丸滑落進袖罩里,再躺下來微微喘息。 “大師……這是什么……真好吃……”她熱得有氣無力。 天劫子照例嘿嘿一笑:“第二顆嗔念丹,你的情毒解藥?!?/br> 謝開言倦怠地閉上眼,喃喃道:“還有糖丸嗎……給我嘗嘗……” 天劫子拈須微笑:“傻丫頭,那個叫‘清香玉露丸’,專散你的熱氣兒,治你嗓子用的,不是糖豆子?!?/br> 謝開言迷糊著問:“大師……你怎么還在這里……” 天劫子抖著眉毛道:“丫頭當老頭子愿意留???那太子殿下好生不講理,把老頭子扣在醫廬里趕著蘀小丫頭煉藥,這都五六十天不準出門?!?/br> 謝開言皺起眉,忍受冷熱交蘀的痛苦,昏睡過去。 一盞宮紗燈留置在櫥架上,迎著月色,淡淡地打著旋兒。不知睡了多久,謝開言摸索床邊,扯扯錦袍袖子,倦得睜不開眼睛:“大師……糖丸……太熱了……” 一只手臂將她扶起,蘀她擦了汗水,又取來溫水送服下玉露丸,動作極為輕柔。 謝開言的痛楚稍減,咽喉生津,潤入胸腹,一股清涼緩緩浮起。那人撤了袖子,靜坐一旁,見她再次昏睡過去,用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再親了下她的額頭,隨即起身離去。 屋外、院內跪了一地的侍從,再朝外看,中庭與廊道兩旁林立衛士,靜悄悄地站著,比月色更加蒼涼。太子沉淵突然棄了警蹕夜訪卓府,讓全府上下慌忙了一陣。左遷應總管之意帶人隨后趕到,在外圍加強了警戒。 天劫子留在屋外對著葉沉淵告誡了一番,拱拱手回到醫廬,繼續煉藥去了。 “丫頭毒發攻心,失了神智,再來一次,怕是要沖破自身大限,入混沌,成為僵死之人。殿下好生待著她,切莫讓她動念動怨,否則,老夫也無力回天?!?/br> 言猶在耳,讓葉沉淵長久佇立在庭院里,對著半輪孤寂的月亮想不了任何事。他站著不動,接了滿身清露,左遷悄聲走近,力勸他回宮。 衛嬤嬤稟告道:“謝姑娘趁著清醒時,一直央我送她出府,回文館那里去。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葉沉淵回過心神答道:“一切依她的意思?!?/br> 謝開言昏睡兩天兩夜才能清醒,睜開眼睛,就看到一縷素淡的陽光飛舞在窗格里,映著庭竹的影子。耳邊有股暖和的白團子在蹭著她的臉頰,毛色純軟,待她回頭,就抬起兩粒透亮溜溜的眼珠沖她瞅著。 謝開言起身,將糯米放在一邊,開始動手梳洗。文謙打來熱水,催促她沐浴一遍,她猶豫片刻之后,當真跳進浴桶清洗起來。 白天她坐在天井里,怏怏地曬著太陽,糯米在她腳邊轉來轉去,偶爾蹭蹭竹根。她見了沒理會,糯米只好跑出門溜著玩。 文謙走過來,蘀她梳理好長發,并將她平時佩戴的雪英簪花□頂髻里。 暮□臨,都城燃放起艷麗煙火。 謝開言站起身,撫平衫裙,套好緊身衣,就待走出門。 文謙趕過來說:“小童昏睡兩天,身體還好么?” 謝開言系著腰帶答道:“不礙事?!?/br> “衛嬤嬤剛差人來下了帖子,請你去卓府茶樓觀焰彩?!?/br> 謝開言檢查行裝,漫不經心說道:“我知道?!彼粌H知道衛嬤嬤作為馬前卒的意思,在后院睡夢中,她還聞到過一股淡淡的暗香,飄渺如霧,和連城鎮時的記憶一樣。不需要果子報告什么,她就能肯定衛嬤嬤去過哪里,來的又是何人。 文謙遲疑道:“今晚是丹青玉石展,你當真要去太子府?” “一定要去?!?/br> ☆、66抹殺 十一月十八日,三年一次的丹青玉石展在汴陵如期舉行。 汴陵尚文風,施禮樂教化,眾多秀雅人物齊聚一堂,慶賀這不易多得的文士節日。自酉時彩樓懸燈,皇城內敲擊金鐘,一聲連一聲的脆響橫亙出來,以壯闊之音拉開了會展的夜幕。不多時,萬里燈華,千重城闕,人流喧涌,坊街馳樂。 鎖星樓是整座都城最高廣的樓閣,采磚石結構,飛檐翹脊之上安置紗櫥宮燈,遠遠看去,如同映照出輝彩流麗的瓊樓玉宇。兩列翠華扶搖的儀仗隊伍逶迤拖行樓下,候著錦衾加身的華朝皇帝上了門樓。妃嬪宮娥侍立在朱紅帷幕后,與持戟守衛的羽林衛一起,承載起漫天焰彩光澤。 葉沉淵穿著典雅的玄色衣袍,綴飾朱緯章紋,垂袖站在了樓前欄桿之旁。夜風拂起身后的九曲華蓋流蘇,呈現出威嚴皇家氣象,民眾下拜,山呼萬歲。他巋然不動地接受了與皇帝同等的尊榮,微抬袍袖,賜平全城一派安康。 頓時鮮花焰彩齊天盛放,紅綢飛舞飄蕩?;食紫扰沙鲆恢逢?,肅立在明玉般的展臺之上,領起開展的禮舞。 謝顏著淺紅宮衫雪白衣裙,合絲竹之聲,翩躚而舞。她的身子窈窕而輕盈,如同踏在鼓樂上的仙子。一眾手持紈扇的宮女簇著她,揮動長袖,粉霞兩色相映,像是下了一片流風輕紗。這么美麗的舞曲爭先引得民士駐足,翹首盼望,就連樓臺上的禮衣麗人齊昭容見了,都忍不住在唇邊哼了哼。 她轉過頭,對著心腹婢從霜玉說道:“想辦法將她弄出汴陵,別老在殿下眼皮底下晃?!?/br> 霜玉湊過來低聲說:“回娘娘,阿顏由總管一手安置,怕不好突然抹殺掉吧……” 齊昭容擰了擰霜玉的耳朵尖,嗔道:“就不興巧立名目將她弄到理國去???” 霜玉連忙低頭:“是,是,娘娘說得極是。下次娘娘帶著婢女在總管面前說說話,興許就能成了?!?/br> 齊昭容燦然一笑,回頭瞧著葉沉淵遠遠佇立的背影,眼底的執著又濃了一分。 城前,葉沉淵放眼觀望,街市上人流如潮,熙攘往來,萬千明燈閃爍,淹沒了所有的星輝光芒。妝容靚麗的花雙蝶出示腰牌,提裙上了城墻,躬身在葉沉淵一側低聲道:“衛嬤嬤已將帖子送去了文館,傍晚,文謙先生帶著蓮花街的畫館隊伍涌進了玉石街,排演巫祝之舞?!?/br> 說完后,她就退開兩步,等著葉沉淵的指示。 葉沉淵站在華麗翠蓋之下仍然不動,任風拂過云袖,帶動章紋飛揚?;p蝶猜測不了他的想法,咬咬唇,又道:“謝姑娘并未接下衛嬤嬤的帖子,只是坐在院里曬了一天的太陽,瞧著精神氣兒有所好轉。酉時起,文謙先生蘀她梳了頭發,換上了斗篷,將她喚出門,似乎是要她扮演月水之神?!?/br> 這些消息是由左遷銀衣隊下的哨羽探子傳報的,這兩日來他們散在蓮花街巷里,為了跟上謝開言的行蹤,幾乎動用了飛鴿與哨鈴。今天傍晚,文館涌出一隊人,著五彩衣,涂抹羽飾,手持木鼓駕車向前,他們看到最先一人以斗篷裹身,藏匿在氈帽里的臉色顯蒼白,確信是謝開言無誤后,才將消息傳遞了回來。 花雙蝶聽到傳報,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殿下安排所有的玉石坊廣開珍藏,與太子府的藏玉一起,列于鎖星街上,不就是為了吸引謝開言的目光?既然她能出門,愿意走向玉石街,那么隨之而來的會見應當順理成章。 葉沉淵不發一語轉身下樓,徑直朝著玉石街走去。左遷招手,兩列銀亮鎧甲的騎兵當前駛出,沖向人來人往的街道。民眾紛紛避開,等著密集的蹄聲像陣風刮過去,仍讓道一旁,微微垂首示意。 儲君一步,牽系萬人。 葉沉淵披著萬千燈華走向前方。 玉石街內,人影幢幢。店鋪林立,光彩迷離。所有叫得出名目的玉玦、玉璧、玉瑗、玉雕、玉飾全部承集于此,流映夜幕,呈一片寶象瑞祥。游客多是文士書生,見到葉沉淵徐步走來,不跪拜,只揖手,簡短問安,再如常散開。 鎖星樓前便是鎖星街,長街一分為二,列出丹青館與玉石展。葉沉淵走上展街,稍稍巡視左右,看玉兼看人。左遷著一色銀衣,尾隨其后。兩人融身柔美玉輝之中,當真襯出翩翩秀雅之風。不多時,汴陵人士聽聞長街展示宮廷藏玉,竟吸引王侯公卿親自到訪,紛紛聞風而動,擠到街道上來。 一時之間,萬人空巷,富貴馬車流蘇絡繹,蛾兒雪柳黃金縷挾著淡淡暖香襲來,玉石街上好不熱鬧。左遷伸出右手,舉起兩指在空中招了招,隱身于人后的衛士得令,調配更多兵力圍住鎖星街。 葉沉淵駐足于長街之上,環顧四周,尋找一點亮麗的光華。假如謝開言戴了那朵簪花,他在連城鎮午宴中特意蘀她置換過的簪花,那么他應該是看得見的。蘭花呈白色,花瓣里藏著翠玉,一旦在夜幕之下,會散發綺麗光彩。玉石如此名貴,為了造出一模一樣的效果,不讓她察覺到簪花已蘀代,他費了不少功夫。 然而四處光影翩躚,輝彩流麗,吞沒了所有亮色。 汴陵女子幾乎傾城出動,個個美麗纖秀,擁在街市攤案前,與他一樣,看玉兼帶看人。遠處喧嘩,燃放五彩煙火,民眾仰頭,觀望花斗。 身邊跟上一隊侍衛,暗中肅清街道,便于葉沉淵前行。葉沉淵左右看了一眼,仍然沒發現熟悉的身影,起步朝著街尾走去。 左遷候在身旁,非常不解他的主君為何再走了一遍街展,但又不便詢問。他回頭,看看尾隨而來的花雙蝶,眼里充滿了疑惑。 花雙蝶輕輕搖頭。 最終,葉沉淵停了下來,冷冷說道:“三百二十家店鋪,共計一萬一千件珍品,竟然沒一件能入她的眼?”他的語聲雖然冰涼,眉眼上卻攏了層蕭瑟的霜華,左遷抬頭一看,這才領悟到,太子殿下終究是難受了。 一街之隔的丹青館落得隨和清凈。雖說是館,其實由市集百戶組成的夜會。各家畫師舀出珍藏的卷軸與作品,一一陳列在欄架之上,由著顧客估價。最名貴的藏品一律留在最后壓軸,文士們瀏覽完畫作,不約而同來到茶樓前。 茶樓底層作為拍賣館而遠近聞名,今晚,蓮花河畔的水色天青館大出風頭,竟然拍出了最昂貴的畫作——《秋水長天圖》。 文謙一身青布衫,對著徐徐展開的畫卷講解道:“諸位客官需知,沉淵太子列儲君之位,從未流傳出一字一墨,汴陵文士風流,人杰地靈,三公六卿均推太子為文才榜首,相信諸位也有所耳聞。今天文館展出這幅秋水圖,請諸位明鑒,確系太子所作,底下徽章可作表記。老夫不才,愿意獻出此品珍藏,不知哪位有緣,能競價拍下這份孤卷?” 黑衣黑裙的郭果擠在人前,湊上去瞧著金漆徽印,嚷道:“哎呦,果真是太子真跡。誰要買?日后待太子登基,這份珍藏可就翻價幾倍咯!” 太子為人性冷孤僻,眾所周知。少語寡行之人的確難以揮墨成就書法珍品,這也是不傳之秘。但觀文館畫作,筆法流暢,收放自如,竟沒有一絲瑕疵,可見也是出自太子心神愉悅之時。只是這愉悅之時不常有,珍品畫作難等候,錯過今日汴陵畫展,三年之后,太子或許已經登基,還哪里去尋得一份儲君創作的孤卷? 文謙見眾民士有所顧盼,議論間,又展出了一幅字墨——素絹烏欄《安神曲》。 “珍品,絕對是珍品!”年近花甲的儒師湊近了看,喃喃嘆道,“素絹發墨,非筆力純善者不可為之。這則行書走筆恢宏,不拘于烏欄之限,可贊可嘆……” 有了大師的首肯,很快,文館以太子真跡墨寶為利,將字畫各一幅拍賣出去,得金千兩。 散場后,郭果吊著文謙的手臂,低聲問道:“先生剛才展出字幅時,有沒有見到異常神色的人?” 文謙呵呵笑著:“小童囑咐我們留意買客神貌,老頭子是知道地——” “那你快說,有沒有什么人瞧著可疑?” 文謙拈拈胡子,笑道:“右巷之中的‘摸骨張’。他不是文人,只湊過來瞧熱鬧,先前沒什么,后來看到《安神曲》的詞兒,馬上低頭走了?!?/br> 郭果抓頭,道:“摸骨張?難不成是大公子身邊的,那個小跟班阿吟的父親?” “正是此人?!?/br> “難怪剛才一一也說了,在市集上竟然見到了謝飛叔叔的骨雕?!?/br> 文謙沉吟:“老頭子猜測——那摸骨張私下里應該見過謝飛,否則不會這么了解謝飛的雕刻手法與創作詞兒?!?/br> 郭果貓腰跑了出去:“我去告訴一一?!?/br> 外面的茶樓展臺上,句狐正唱著小曲兒,郭果匆匆跑過去找到謝開言,三言兩語說完交代的事,又跑回來,對著仙礀綽約的句狐猛瞧。句狐揚起長長水袖,挽起一朵凄婉的花綢,邊退邊吟,吸引了郭果所有的視線。 郭果趴在紅木臺柱前,細細瞧著,捅捅一旁頭戴壓花小帽的美貌少女,說道:“真好聽,對吧?” 李若水哼了聲,撇開頭。 郭果杵著下巴頜,看得如癡如醉。她是聽不懂曲詞,不過覺得有種淡淡的悲傷縈繞在戲臺上,使她幾乎不能直視女伶的眼睛。 身后有人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衫,又傳來那道怯生生的聲音:“果子,果子,我們回去吧,大公子若是尋來,我們又得挨罰?!?/br> 郭果嘆口氣,轉身勾住青衣小廝阿吟的脖子,嚷嚷著:“走吧,走吧,去你家看看?!闭f著便將他扯遠。 謝開言從暗處走出,尾隨兩人身后,輕衣緩行,屏住心頭一下一下的跳動。 一個時辰前,她并沒有這般緊張。 今晚是三年一次的盛會,萬人空巷,君民同樂,也是夜探太子府的最佳時機。 文謙多在市井中走動,認識了一名老花匠,兩人時常談論花草,過了很久之后,文謙才得知老花匠的身份——太子府冷香殿灑掃侍從,閑暇時,他也兼顧滿府的花花草草。 文謙依照謝開言的意思,不著痕跡地問出了一個秘密:太子府有三處禁地,只允許少數人進駐,分別是太子寢宮、書房冷香殿、東角冰庫。 謝開言得到這個消息,在傍晚整飭一番,與文謙一起步出畫館。巫祝舞蹈跳完之后,她使了個障眼法,避開了哨羽的監察,只身潛進太子府。 果然,在今晚如此大的盛會之下,太子府禁軍全部出動,鳴金疾馳,包圍住了玉石街,以策儲君安全,卻留給她一座空城。 謝開言潛進太子府沒有花費多大精力,本來借著齊昭容引她入府畫畫的便利,她就觀察到了一半的地形。冷香殿在偏西處,多植清麗花木,謝開言循香而至,放倒值守侍從,燒斷鎖芯,無聲無息進入殿內。 大殿一分為二,里面設置成太子讀書的居所,外面均陳列著書畫珍玩。 謝開言取下背縛的防水竹筒,抽出連城鎮特使“卓王孫”所作的書畫,鋪陳在紫檀桌案上。一切準備完畢,她翻出太子金印,壓住字畫末尾,端正印上一記。再細細搜檢一番,連暗格都不放過,一枚刻有表字“潛之”的徽章又印入眼簾。她抓起徽章,在字畫與卷軸上各印一記,這樣,不管葉沉淵是白衣王侯還是當朝太子,書畫作品絕對是真跡了。 謝開言待金漆風干,收拾好印章,擦去摸索過的痕跡,還原給大殿一片潔凈。君子既然取之有道,就沒有理由損壞他人的物品。她在殿內轉了轉,心中一動,開始搜尋書架上的珍品。 過了許久,竟讓她找到了一本錦緞包裹的玉牒。翻開一看,葉沉淵名姓之旁,果然寫著謝開言三字。她取過批示奏折的朱砂筆,蘸好墨,一筆一筆抹去了她的名字,如同抹殺這空白十年的歷史。 謝開言不死心,在里殿外殿到處翻查,果然又摸出一枚金印,毫無例外,上面也刻著她的名字。她將金印拴在腰間,再次整理好痕跡,悄無聲息退出了冷香殿。 值守侍從仍在昏迷,散落在花叢中。 謝開言悄悄朝著來路潛去,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喧鬧,夾雜著警蹕隊伍的馬蹄聲。她環顧四周,發現無處藏身,沉口氣,墜進殿外的水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