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卓王孫穿過遍地丟棄的器械矛戟,沿著側樓邊道回到左鎮,徑直走進院落。安頓好謝開言,他走出廳前,靜立一刻,最終對著待命的兵士說道:“將人馬撤回來,不必追趕謝照?!?/br> 此刻放走謝照,一來避免打草驚蛇,二來算是讓謝開言醒來后能夠心安。 兵士不明原由,稍稍踟躕:“如此大好機會……公子為何不動手……”卓王孫看了他一眼,他馬上噤聲,抬手施禮,大步走出院外,趕著傳遞諭令。 只有隨侍一旁的花雙蝶淀了淀眼神,猜測著,狄容未滅,公子怕是在等那最后一個時機。當然,內心想法她也不會輕易說出口。耳邊傳來卓王孫冷淡的聲音:“待她 醒來,不可露出異狀,就如往常一樣?!?/br> 花雙蝶連忙頷首稱是,看著卓王孫走進內室。 ☆、夜會 謝開言在睡夢中并不安穩,她的思緒一直停留在煉淵底,隨著雪花一起紛紛揚揚。長達十年的冰封生活,迫使她遺忘了很多東西,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腳邊的那道極光,非常亮,非常冷,每當細小的、幾乎看不見形狀的光束落在裸足之旁,她便知道,天地間又轉換了一個晝夜。 那個時候她想的最多的就是——這肯定是一個夢。等她睜開眼睛,苦寒而枯燥的日子就會不見了??墒撬Φ靥鹧酆?,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發現面對的依然是茫茫雪川,陪著她的依然是無邊無際的孤單,長此以往,她放棄了憧憬,放棄了希望,就沉入到最冰冷的睡夢里,閉目塞聽,心神漸漸地渙散了開去。 所以很多時候,她都區分不了現實與夢境的差別,因為給她的感覺都是一樣,切膚的冷。 卓王孫立在床邊,低頭看著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夢魘,他返身走到桌案前,撥了撥瑞獸銅爐,讓更舒適的安神香氣彌漫在床幃之間。他安靜地站在屏風一側,等了片刻, 極淡的熏香落在謝開言發上、衣衫領口,像是杏花在春風里化散,撲進了她的睡夢,她聞著熟悉的香味,果然平靜了下來。 卓王孫解開謝開言包裹得緊密的袖口,褪下她的手套,伸出兩指探向了她的脈絡。指尖傳來的感覺還是那么冷,低眼去看,蒼白的肌膚上泛著淡紫色的經絡,像是孱弱而瘦瘠的西門河。由于服下了第一顆“嗔念”,她的毒性退了一點,皮膚顏色顯得淺淡,可是她整個人,并未表現出有多大的歡喜,現在睡著,依然那么安靜。 卓王孫捏住謝開言的手腕,靜坐床側,聽著她的心跳與呼吸,看著時光流逝過去。薄薄的暮色從窗格里斜映進來,地上浮起一層淡霜,他坐了很久,始終沒改變姿勢,直到要整理好她的衣衫袖套時,他才回頭看了一眼。 她的夢中沒有囈語,除了眉尖的顫抖,一切都很安靜。 卓王孫走出內室,花雙蝶一如既往等在了門外,他簡短交代幾句謝開言的生活習性,離開了府院。從遠處的秋獵場里,傳來一陣隱約的喧囂,再過半個時辰,馬場主會為了戰爭的勝利,幕天席地燃放盛大的煙花。 花雙蝶輕輕走進寢居,關上門,站在屏風一側。過了一會,謝開言就醒了。 謝開言睜開眼睛,看到錦緞床幔,心神還有些茫然。她坐在床沿慢慢回想,花雙蝶并不催她,更不會發出一絲聲音。她低頭想了一刻,才察覺所居環境與平日的不同,處處透著一股雅致氣息。 花雙蝶抿嘴笑了笑,道:“謝姑娘每回起床都會這么迷糊嗎?”好在公子有言在先,否則她不懂內情,貿然走過去,肯定會驚擾到謝開言。 謝開言這才發 現屋里還有一個人,抬頭說道:“這里是卓公子的府???” 花雙蝶點頭:“公子將你帶了回來,安置在偏房里,讓你好好休息一會?!?/br> 謝開言皺了皺眉,道:“在眾人面前私自帶走我,希望不要有下次?!?/br> 花雙蝶嘆道:“謝姑娘可曾想過,公子這樣做的用意?” 謝開言站起身,繞過水墨畫卷鑲嵌的屏風,就著仆從送進來的溫水與茶盞,擦凈了臉頰和手腕,并漱了漱口。她的動作有條不紊,花雙蝶陪侍一旁,緊緊看著她,卻沒聽到她的回答。 謝開言轉過身,對著花雙蝶躬身施禮,道:“煩勞花老板的款待?!本痛叱鲩T。 花雙蝶急道:“不是我,是公子好心救你,你應當向公子致謝?!?/br> 謝開言再次轉身,看著花雙蝶道:“卓公子已有家室,我是草鄙之人,不敢過多驚擾卓公子。且卓公子與我立場各不相同,再來拜訪他,恐怕于他名聲有損?!?/br> 花雙蝶怔道:“立場?公子能有什么立場?謝姑娘這樣想,難道是執意自己南翎遺民的身份?” 謝開言猜得出來花雙蝶接著要說什么,依然應了一聲:“正是?!?/br> 花雙蝶果然急急說道:“這普天之下,已是華朝國土,天下百姓,已是華朝子民,謝姑娘何必要劃出國別來,拉開與我們之間的距離?” 謝開言微微笑道:“等到太子殿下真的有撫親天下百姓之心時,花老板再來對我說這些話吧?!彪S即轉頭離去。 花雙蝶一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低嘆?!皣挛叶涣硕嗌?,只是——你不來,你又不愿意他去,這可怎么辦?” 琥珀色的霧靄在戰火余溫上輕輕飄蕩,城外還有一兩絲狄容留下的殘煙,城內已被整飭一新,仿似沒有經歷過戰爭的洗禮。連城鎮的子民習慣過上安穩的日子,看到蓋家軍守護住了家園,那種感激的微笑早就掛在了他們臉上。 馬場主著力舉辦煙花盛會,只有蓋大默默無言地處理喪戶后事,帶著蓋飛慰問受難家庭。一個時辰前,他們在一片混亂中抵住了狄容對大門的攻勢,等火力驟減時,再回頭去尋謝開言,發現她已經不見了。 城頭的守兵告訴他,卓王孫帶走了謝開言,并調來軍隊圍殲狄容,迫使狄容倉皇撤退。因此,特使大人功不可沒。 蓋大內心自有定奪,久經風浪與困苦,他只關注于與南翎國人休戚相關的事件,除此之外,他并不會去追問其他的緣由,這一點與謝開言的脾性相似。所以,兩人在相聚時,從來沒有牽扯過一句私事。蓋大去了一趟謝開言的小木屋,商討后繼,依然不過問卓王孫對待謝開言的舉止。 這樣的相處自然又默契。 連城鎮的夜空漸漸落下稀疏星光,伴隨孩童燃放的煙花爆竹,劃開 了秋水原野的寂靜。蓋大看著謝開言始終坐在木桌前,問道:“你不出去走走嗎?今晚很熱鬧?!?/br> 謝開言展開一幅潔白的絹布,夾著內襯,提起一支細管狼毫在上面作畫。她先勾勒出一個宮廷的概貌,畫出寢宮與苑臺,點綴一道俏麗的身影立在梅花之旁,冰清玉潔的花瓣掩映著麗人容顏,僅從細細描摹的服裝配飾來看,她所呈現的也是華貴氣象。 謝開言擱下筆,等著墨跡風干,抬頭說:“狐貍要我替她畫一本戲曲,我不答應,她便天天吵我。趁今晚心境安定,沒雜事纏身,我畫些小樣送給她,也好完成這樁差事?!?/br> 蓋大默然看了會,才道:“你這是丹青妙手,畫技不輸任何南翎一派?!?/br> 謝開言道:“蓋大哥謬贊了?!逼鹕硭蜕w大出門,她再走回來端正坐好,仔細勾芡,畫了一折公主離國偶遇才子,身世浮沉的戲本。糯米兔子團在竹籃里,好奇地看著她。小木窗外砰砰燃起了明麗的煙花,它轉頭瞧了瞧,爬出竹籃,聞到墨香,舔了舔桌上的硯臺。 謝開言此刻心里已十分平靜,兩耳也聽不到窗外的響聲,只是一心一意作畫。兔子腳掌沾了墨汁,印在她的白絹上,像是深雪之下朦朦朧朧綻放著梅花。她抱過兔子,洗凈它的腳掌,將它放在平時休憩的土床上。兔子在貂裘斗篷里打了個滾,趴著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寧靜的天地里似乎只剩下一盞孤燈,一個伏案畫作的人,一場悲歡離合的戲曲,與漫天喧囂的煙火極不映襯。葛飛推開木門,看到謝開言端坐的身影,一怔。 “怎么了?”謝開言將白絹布兩頓緩緩折起,不動聲色地問。 蓋飛抓抓頭:“今晚這么熱鬧,師父怎么不出去玩?” 謝開言笑了笑:“非我族人,無心流連?!?/br> 蓋飛坐在木凳上,沒找到解渴的茶水,擦去滿頭的汗,梗著脖子說:“我其實也高興不起來,想著今天戰死的那批弟兄,現在孤單單地躺在原野的墳地里,心底就覺得有點悲涼?!?/br> 謝開言看著他說道:“小飛,后面的路還有很長,死去的手足值得我們銘記,活下來的人需要繼續朝前走,才能完成他們期盼的事情?!?/br> 蓋飛重重點頭。 沉寂中,謝開言拉過床頭的另外一只竹籃,從里面挑揀出紅透的果子,擦干凈了,遞給了蓋飛。蓋飛高興地接過來,三兩口吃完,咬得聲音清脆。他擦擦嘴,嘟噥著說道:“師父這里真簡樸,連茶水都不置辦一回。我每次來了,總覺得渴……”說著說著,他突然大叫了起來:“哎呀,我忘記了來這里是叫師父去看看狐貍,那只狐貍不知道發什么瘋,一個人坐在沙地里,看著好像很傷心……” 不管句狐在秋獵大會上是不是幫助了對頭馬 辛,蓋飛看到師父優待句狐,愛屋及烏,不由得格外關心起她的事情來。句狐早在幾日前說過,想去汴陵參加丹青玉石書畫展,在夜班里唱唱戲,過回愜意的日子,他自然聽了進去。今晚舉辦煙火宴會,句狐孤零零站在人后,他看見了,拍著她的肩頭,像以往一般與她嬉鬧。沒想到句狐突然打開他的手,低頭疾走,眼角甚至還有來不及擦拭的淚水。他好奇不過,跟著她走出城門,一直看著她坐在駱駝荊棘樹下,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謝開言細細聽著蓋飛的轉述,想了想,道:“隨她去吧?!?/br> 蓋飛叫道:“不對啊,師父,狐貍一向是散漫成性的,這個時候變得不通人情,會不會是病了?如果病了,抓副藥給她吃就好了,但如果是她想不開,跑回狄容那里,那馬場主一旦怪罪下來,又逼大哥去立什么軍令狀,要我們把她奪回來,你說這種鳥窩氣我怎么再咽得下嘛!” 謝開言被蓋飛吵得頭痛,嘆氣道:“放開我的手,不準再搖晃了。我去看看就回?!?/br> ☆、夜會(下) 夜空似黑幕,煙花盛放,流麗光芒如同紫色云霧澹蕩,照亮了沙丘上的影子。句狐背后便是孤立的駱駝荊棘樹,焰彩散落下來,撒在樹叢周邊,映出了一張凄麗的容顏。 句狐沉默地坐在沙丘上,沒有一點心思抬頭去看滿天流離的焰火。過了這么多年,她以為她會忘記心痛是什么感覺,直到她在傍晚之時無意發現的那道背影。 她很懊惱,為什么沒聽謝開言的話。 謝開言曾叮囑過她,狄容即將來犯,她必須留在府院內以保安全,不要好奇地去打聽任何事情。 句狐當時撇撇嘴,不以為然。前方不斷傳來廝殺聲,她捂住耳朵百無聊賴地歪在椅子里,還笑話馬辛在大廳里轉來轉去的那個焦急模樣。有探子回報,華朝派出正規軍隊解了連城鎮的燃眉之急,最前的巴圖騎兵舉著太子府御用的錦青金絲龍旗,她一聽到這個,連忙跑了出去。 內城較為寂靜,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可見鎮民的謹慎與小心。她匆匆走過跑馬街,眼角突然捕捉到一道背影。 紫色衣袍,纖塵不染,隨著那人不急不緩的步子,袍底在風中微微揚起,露出了內襯的金絲綴飾。 句狐看了大怔。 記憶中,只有一個人的步伐、背影、衣飾是如此的深沉而凜然。那是一個禁忌的名字,令她忍不住去想,又害怕去想?;蛟S是她偷偷地看多了他離去的背影,所以那些細微的變化、袍底在冷霧或微風中飛揚的樣子,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句狐摸了摸眼睛,才發現有淚水遮蔽了視線。 她太想念他了,她這樣認為著,無意識地跟了過去。遠遠地,卓王孫抱著一個身影步入府院,憑著熟悉感,她認出了那是謝開言。 句狐突然臉色大白,心里浮現起一個可怕的念頭。為此,她固執地站在院落外,不肯離去。沒有人詢問過她,為何她要站在這里,即使是隨身伺候特使大人的守軍,從院落里來來去去,也對她熟視無睹。 她像個影子一樣小心翼翼躲在墻角,心底猶如貓爪在撓。她不知她等了多久,好像有一個時辰,或者是更長的時間,終于等到一道紫色身影向她慢慢走來。 “什么事?”卓王孫一開口,就是慣用的冷漠聲音。 句狐捏住裙帶角,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卓王孫越過她,起步向秋獵場上走去。她緊緊跟著,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喉嚨里發干發澀,卻沒有勇氣說出半個字。 雖然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思念的人,但是他的脾性,她可深深記得。 六歲起,她就在中原大地上飄零,跟著戲班學 戲。班主見她長得眉清目秀,將她賣給了狎妓的老爺,老爺有著特殊的嗜好,嚴重摧殘了她的身體。等到她能下床走路的時候,她逃了出來,遇見了一個不應該遇見的少年。 那個少年很冷漠,穿著一身天青色衣袍,遠遠瞧著,眼睛里像是裝下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偏偏沒有半點感情。她匍匐栽倒在他腳下,他都不會看她一眼,盡管皚皚白雪上拖行著一道殷紅的血跡,源源不斷地從她□流出來。 “救我?!彼ε挛迨畾q的老爺再次抓到她,向十三歲的他頻頻說出這兩個字。 衣衫單薄的他退開三步,依然站在銀妝杉樹之旁,面對已經放晴的雪空不說一句話。家丁們很快涌了上來,拖著她的雙腿,倒拉著離開雪地。 她無力抗爭這骯臟苦難的命運,只能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那個少年的樣子。 他背對著她,袍底輕拂雪霧,纖塵不染。 眼淚突然流了出來,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索性放開長長的衣袖,看著匹練般的緞布在雪地上流連。她被人倒拖著遠離,她只想保持著最后一份潔凈。 于是她舔舔裂開了的、正在流出血絲的嘴角,曼聲唱道:“奴也想枝繁葉兒茂,奴也想清波洗娥嬌,怎奈他磐雨重重澆,打得花瓣兒四散逃。青天不見奴,奴不見青天,好把風輕云兒散,吹走十丈紅塵嫵軟,待晴空,剪出雙燕飛上云霄殿……” 她笑著唱著,哭著唱著,再笑著拂動長袖,挽出伶人們常作的蘭花指。一朵俏生生的蘭花以婉然風姿停駐在雪空上,似乎是她遺留在潔凈之地上的最后一抹驚艷。她閉上眼睛,準備咬舌自盡。 一陣淡淡的風聲拂過,耳畔沒了那些家丁們粗魯的辱罵,有微微的風掠開她的發絲,帶來極清淡的草木香氣,她睜開眼睛,發現雪地里散落了大片血跡,那些惡魔一般的家丁,全部倒在了半丈開外,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她連忙裹緊裙子,遮住了流血不止的□,也遮住了令她恥辱的標志。她顫巍巍地走近雪地里那抹天青色身影,哽咽道:“謝謝?!?/br> 少年轉過身,不看她的慘狀,只是冷淡說道:“你真的能飛上青天?” 她低下頭,咬緊了嘴唇。 少年再說:“朝前走有座市鎮,去茶樓找一個說書先生?!?/br> 她再走近兩步,躊躇道:“你……你是什么人?那位先生……又是什么人?” 他突然反手捏住了她的咽喉,眼睛里明澈似冰,比雪空還冷?!坝涀?,沒有人能靠近我?!?/br>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冰冷的他摒棄一切人,不 準任何人走近他身邊,三步之隔,那是一個永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