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謝開言伏拜在地,強忍傷痛,不讓老族長看見她的臉。 老族長嘆息:“自我以來,百年謝族只出了你這一個融合了烈息與冷寒的弟子,可惜不是你自發領取磨礪,而是由族叔錘煉而成?!?/br> 謝開言氣息翻滾,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模糊了她的眼睛。 老族長注視伏地稽首的身影,說道:“你愿意承擔起謝族中守殺與定邦的職責嗎?我不勉強你,如果不愿,你就沿著來路好生去吧?!?/br> 謝開言直起腰身,看著老族長已經石化的身軀,雙眸含淚,恭敬向他一叩首,正式承接了族長一職。老族長看著她,銀黑色的眼眸中似乎也透出一股暖意。他沒法笑,但語聲暢快,說著:“謝飛督促你開通耳力,成就你內力,讓你傾聽天地萬物之聲,讓你尋到小小水滴之跡,這才能來到我面前,承接我的意愿。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他嘶嘶喘氣,嘴角流出白色濁水。謝開言不忍對視,用腹語問道:“老族長,這百年的時光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老族長默然望她半晌,開口說道:“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一個方法——你要學會冥想?!?/br> 謝開言心奇,在腹內重復著“冥想”二字。老族長道:“閉上眼睛,放松心神?!彼姥哉兆?。 洞xue里叮咚脆響,滴下水聲?;鸢言鐪?,只滲漏星縷微光,像是一束花火,綻開在堆石之上。四周聲息頃刻清明,萬物仿似禪定。岑寂中,耳畔傳來老族長蒼老的聲音。 “人的雙目所見,總受阻于距離長短,但是‘心’卻不一樣。它能看見千里外的風光景象,不拘于你站在何方,目力是否寬廣。每日得閑之時,你坐下來,想象自己的目光如同神識一樣,飛越高山,攀越白云,直達九霄青天外。你會看見,人世滄桑,不過是一方小小的田園,那里也有星辰變化、草木枯榮、流水連綿、日月不絕,所不同的是,你要俯視它們,置身于它們之上。等你做到不以萬物為念,戒驕戒躁、慎嗔慎念時,你會明白,所有的榮辱富貴都是虛無,只有道法自然才是你的良師,它孕育了天地,教會你開啟心智,讓你心念所及遠勝萬里?!?/br> 頓了頓,老族長又慢慢說道:“我每日枯坐于此冥思,只待謝族子弟到來,了卻我最后心愿……”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如同殘雨化風游走原野,尾音幾不可聞。 謝開言猛然睜開眼睛,卻見老族長面目僵硬,仿佛頃刻石化一般。他的嘴角下馳,赫然帶了一道無法完成的笑容。 謝開言沉身下拜,恭恭敬敬叩首三次。一絲明光映入眼簾,她膝行過去,摸向老族長底座,抽出了一把閃著寒光的短劍。歷經百年滄桑,短劍依舊閃爍著昔日的雄風華彩,想是在開族之初,它也承載了過人的光澤。 謝開言知道這是本族未曾流傳下來的族長信物——短刃秋水,幼時學書,典籍中曾有記載。秋水亦如其名,薄而亮,鋒利無比,仿似裁剪了一江寒冰。她將秋水收入袖革中,再次恭敬叩首,不期然對上斑駁著巖灰的地面,距離近了,才看得極清楚。 老族長用指甲劃出兩行字,給了她醍醐灌頂般的洗禮。那是一首佛偈,只有十個字,卻包含了常人難以企及的胸襟。 “白云自來去,天地存我心?!?/br> ☆、王孫 謝開言花費巨力爬出洞xue,石窟外雨絲飄零,梳洗藤葉,輕曳著一層煙霧。她站在石頭上,仰頭對著蒼天,任雨水沖刷身體。等到遍身的炙熱消散了下去,她拾來一捆堅硬樹枝,密匝插進洞口,再覆上一層衣襟,將石塊土坷推了上去。 她細細地挖著土,細細地布置,堵嚴了洞口,站在石窟內沉淀了一刻心神,再冒雨朝著懸崖頂峰攀爬。四處黛色巍然,孤松倒掛成林,一切風景如舊,只是她的心態已經不一樣了。 雨水由大變小,像是滌塵的泉流,從里到外,將她清洗一遍。她記起老族長的話,用濕濡濡的頭發遮住額角,提氣朝上一躍。 頂峰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笛聲,散入雨絲,滑涼如雪。 謝開言心中一動,忙抑制功力,改成徒手攀越,順著山壁向上爬。 雨停,煙霧迷蒙了青藍色天空,石坳處,古杏斜伸枝椏,沾染了露水,不能承受重澤,片片灑落樹下。一道淡紫衣袍身影獨立杏影之中,有似梅花驚雪,兩三聲吹,摘走朵朵清華。 謝開言邊聽邊爬。 紫衣人音律技巧高超,以短短一柄玉笛,能吹奏出諸多變化。一聲,如疏枝橫瘦、蕊點珠光;二聲,如雙瓣吐綻、庭前扶風;三聲,如云霞萬絳、席天漫卷。他的手指輕撫在白玉短笛上,從花開到花落,給謝開言送來整個春天。 謝開言屏息靜聽,依坐在一處倒掛松臂上,久久不愿離去。山崖底下氤氳霧氣,一朵杏花飄飄揚揚,灑落她的肩膀。聽到最后,她拂去花瓣,將殘紅掃進深淵。 由于沒了袖罩的遮蔽,她的雙手攀爬上石壁時,紫色傷痕條條突起,在蒼白膚色映照下,顯得猙獰。 謝開言抬頭,對上了一雙浸潤著墨玉光華的眼睛。杏花疏影在他身后,不過作了俊美容顏的陪襯。她連忙躍起,立于一側,稍稍整理了被她撕去半幅的衣襟。 見青年公子仍然注目于手背傷痕上,她只得攏著袖子,交合手掌,微微躬身施禮:“見過卓公子?!贝藭r,她的嗓音嘶啞,用腹語說出這句話,粗糲低沉,很是敗壞孤杏植云的美景。但主人天劫子不在家,她只能勉力做一回東道。 被喚作卓公子的紫衣人靜立樹下,良久不語。 謝開言只得抬眸看看身側。一朵杏花撲下,點綴在他袖口,將金絲藻秀的繁復章紋襯得清美,如同瓊枝玉樹依偎。她再次斷定,有如此氣度如此奢華的男人,應該是王侯公子無疑。 聽得天劫子說,這座高山每隔半年便有來客,那人叫做卓王孫。 卓王孫全身籠罩一層淡淡的冷漠,似是矜持所致。他面向斷壁而立,頷首答過,便撫起玉笛,曲聲清幽,仍是演奏方才那首古調。 謝開言陪侍一刻,待他奏完。笛聲穿霧掠風,極為入耳。一曲終了,她首開岑寂,腹語問道:“斗膽問詢公子,這首樂曲可有名目?” 卓王孫正身端坐石凳上,看著她,冷淡說道:“杏花天影?!?/br> 謝開言側目想了想,于腦中搜尋到了古曲的來歷。相傳詞調由白石布衣所作,用以向戀人表白身不由己的隱痛。后代樂師感懷此事,譜寫成曲,將弦樂流傳了下來。那詩詞凄婉,阿照讀給她聽時,她隱約記住了幾句。 “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何處?” 她體會不了詞中哀傷,但念及阿照,面色不由得溫和了下來。 卓王孫看著她映照出半壁霞彩的眸子,沉頓一下,道:“不用侍立一旁,你先去吧?!?/br> 謝開言暗地長松一口氣,只是面色如雪湖沉斂,不興任何波瀾。她半身輕躬,施禮后走向石居,在背山處燒水煮湯,用文火養著,自己回屋快速梳洗了一番,換上從山下帶來的衣衫——天青色襦衫配白裙,淡雅秀麗,腰帶上一如既往打了個死結。 她坐在石床一側,抬頭望著窗外蒼茫云海,回想起山洞內所發的事情。風越過,發絲飛揚,遮蔽了她的眼睛,她想了想,掏出木梳,將頭發擰成兩股發辮垂落胸前。 如此,至少不會讓天劫子痛呼怠慢了客人。他對卓王孫,可看得很重。 石屋外風聲不停,傳來滾軸摩擦之音,不出意外地,采藥歸來的天劫子老遠看到卓王孫,就急聲說道:“咦,你怎么來了?半年期限還未到?!?/br> 卓王孫的聲音冷冽,如山泉覆雪,清凌凌從人心底滑過?!暗钕逻覟橛?,巡查北疆?!?/br> 謝開言仰躺在石床上,無需聚力搜捕,開通的耳力也能令她聽清大半。 天劫子似乎愣了愣,半晌才說出聲音:“那——御史大人來老頭子的窮山坳做什么?” 卓王孫不語。 窸窸窣窣細碎聲不斷,天劫子放下藥筐,整理了衣襟,才問道:“難得請到你出面,想是華朝天地又起了變故?” 卓王孫可能與他極熟,并未隱瞞什么,當即和盤托出?!澳萧嵊嘬娫跀等涨耙驯蝗珨禋灉?,國權覆滅。二皇子簡行之攜帶宮奴私逃,到理國境內,被理國軍隊截攔,返送回汴陵。殿下將簡行之關押進清倌館,削罪為奴籍?!?/br> 語聲清涼如雨絲,飄進謝開言耳中,她猛然閉上了眼睛。 國滅族亡,連皇族最后一點血脈也無法保全,皇子竟被葉沉淵投進娼寮,用清白身子委事陰柔怪癖的華朝寵狎者。這種羞辱,遠比國破之日,南翎宮中哀歌慘絕的場面更加來得心痛。 謝開言蜷縮起身軀,在石床上磨來磨去,眼淚流不出來,她只有嘔血。 棋局旁,天劫子愀然而問:“我這老頭子本來不該妄論國政,但……殿下這樣做,是不是心狠了點?那簡行之貴為皇子,即使賜死,也當保留千金之軀,遑論如此羞辱……” 卓王孫冷漠道:“噤聲?!?/br> 天劫子甩袖哼了一聲,果然不說話了。 窗外有風,蕭蕭而過,帶來車前草清藿香氣。秋聽蟲聲,喁喁而鳴,山崖頂熱鬧得只剩下它們的天地,除此外再無絲毫動靜。謝開言在一片死寂的夜風中,長久吐納呼吸,平息著四肢百骸浮現起的痛苦。 她又忘了,她沒有嗔念的權力。 叮咚一聲脆響,卓王孫落下一枚棋子,緩緩道:“成王敗寇,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大師別忘了,殿下自幼時起,為了逃脫現任皇帝的追殺,遭遇的罪孽比這更甚?!?/br> 天劫子嘆息一聲,不說話。山崖邊一時零落幾下棋子落盤敲擊之聲,有似珠玉撒盤,清脆綿長。默然半晌,天劫子再嘆:“話雖如此,但老頭子相信,殿下如此對付簡行之,怕不是羞辱這么簡單……” 卓王孫的嗓音始終不緩不急,如同風入松雪滿地,于清冷之中,勾芡幾絲淡淡的矜持?!澳萧釃?,但多謀士,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前金吾將軍連夜出關、前太子太傅隱居市林,這些都是殿下必須提防之人。如今有了簡行之這個籌碼,殿下放出消息,聲稱三月后由館主親自翻牌(售出簡行之的童子身),誘使南翎余黨趕赴汴陵,將他們一網打盡?!?/br> 天劫子訝然嗟嘆,風中未帶來他的話語,似乎聽了卓王孫這等說辭之后,他已經驚嘆得說不出話來。 謝開言打坐調息,在燒灼的血脈中,努力尋出幾絲清明。外面兩人清淺談了兩句,轉而默聲下棋。再無只字片言滲透開來,她尋思一刻,心道:卓王孫這人……真是費思量…… 不知是過于篤定,還是過于冷漠,他在天劫子面前并未隱藏當今華朝執掌之人——太子葉沉淵的想法,肆意評斷,實在有違臣子一責?;蛟S他與天劫子素來交好,或許他不關心這等言辭會被第二人知曉,甚至是被她這個前南翎滅國之民知曉,他就這么冷淡地說出諸多隱秘,其心可究。 方才,他提及過“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意即世人只知“謝一”,并不識“謝開言”三字。十年前,她只身踏上華朝土地,使用的正是“謝一”這種封稱。國破,華朝人只當她流徙逃亡,未曾料到她化成謝開言,被葉沉淵封存進了煉淵。而在南翎,國人徹底失去謝族族長的消息,只有族內長老及宮中極少皇親明確知道她的去處——因憤怨南翎兒臣態度,她辭去族長一職,被刑律堂謝飛杖責三十,發配至西北邊境。 就連簡行之,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能依靠拿奴的譏笑推斷她的故事;不過對于這個卓王孫,她卻不大肯定。在她攀爬山崖時,他完全可以提起一掌拍向她的天靈,延續十日前葉沉淵的追殺大計,但他只是袖手一旁,撫笛輕看。就在他與天劫子攀談時,他的語氣似乎又帶著警示之意…… 這個華朝的貴公子,果然展現了千千面面。 然而謝開言轉念一想,既然猜測不了他的內心,她就以不變應萬變吧。無論如何,日后在華朝人面前,需得小心行事。 她默默地告誡自己。 夜風拂發,滿送草木香氣。待身上遍行的烈息退散下去,謝開言弛然而臥,闔上雙眼,依照老族長的教誨,開始冥想。她的目光看不見天階以外的地方,心卻能跋涉千山萬水,飛越至燭照明朗的越州。在那里,一座巍峨高城屹立,赤金檀木大匾上書“烏衣臺”迥勁墨字,如吞吐云海的蛟龍,張揚得跋扈。眾多弟子著深色烏衣,負金石長弓,從坊門中魚貫而出。 石坊外,靜寂悠長的雨巷默默等待。馬蹄清脆,踏在方磚之上,她縱馬疾馳,拂去灑落肩頭的丁香花,奔向沉靄的前方。 這時,一道清冽悠揚的笛聲破空而來,以雨絲般的涼滑,漸漸地行走在煙霧迷蒙的長巷。 謝開言輕枕一宿笛音,于重重思慕之中,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她從未睡得如此安穩,如同花瓣墜入大地,如同游子千里行吟,她放棄了徒勞的抗爭,沉入了最幸福的夢境中去。 ☆、解藥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云霞破曉,卓王孫放下了玉笛,面壁而立。晨風拂起紫袍衣襟,吹不散他眼眸里的巋然。石桌上的棋局已被置換,昨晚他依照古譜下子,曾讓天劫子愁眉苦臉地思索了一陣。 “客居者何人?”看到白胡子白頭發糾結在一起,他曾淡淡地問了一句。 天劫子沉迷于棋局中,心竅不能應付得過來,也就隨口說了說謝開言:大小三十多處傷痕,毒發,痛得全身發抖;紫色經絡浮現,像是猙獰的枯藤。 那雙蒼白的手,他其實有印象。當她爬上山石時,瘦削的手背上竟然長出藤紋,他看了也忍不住微微動容。天劫子參破不了棋局,搖搖頭走進石屋睡了,他長身而起,沉寂片刻,開始吹奏古調《杏花天影》,周而復始地營造出一種清和回音。霜露漫天沾染衣袍,他也不覺,只是面壁站了一夜。 待天明萬物清朗之時,他躍下山崖,憑借耳力判斷謝開言來路方向,過了大半個時辰,他發現了那方遺落在古跡中的石窟。翻新的土坯能說明底下曾經有人挖掘過,他沿著痕跡走了圈,并未動手去查探什么——沙礫土石本就骯臟,他生性尚潔。 沿路返回,佇立于山崖石桌旁,他的衣襟不見絲毫凌亂。天劫子早起探視,還以為他從未離開過。 “丫頭過來燒水煮茶!”隔著老遠,天劫子招呼山頂上唯一的粗使丫頭。 梳洗完備的謝開言慢慢走過來,接過天劫子雙手捧著的青釉瓷壇,立刻察覺到了飲茶水源的不同。她將藏雪燒融,置于鍑鍋煮沸,加入少量食鹽調和味道。待水燙過三巡,她取極品香茗入沫餑,斟茶兩盞,拾起來放在木案上,替對弈的兩人送去。 卓王孫不吃山頂物食,自然也不飲用雪泉茶水。虧得天劫子盛情勸導半天,他也只是抬手掀開杯盞,聞香視色,立刻了解一切。 “你用的是古朝陸羽煎茶法?”他正視謝開言問道。 謝開言攏袖侍立一旁,點頭稱是。 “相傳此法大多由世族子弟效仿?!?/br> “是?!?/br> “那你是何出身?” “前南翎亡國平民,流落市井之中,偶然習得貴族斟茶法,恐怕怠慢了公子?!?/br> 謝開言用腹語說完準備好的答案,緊緊看著卓王孫的臉。她的目光不唐突不熱切,卓王孫也未露出不愉之色。他的面容如同雪后晴峰,孤寂而冷漠。令她驚異的是,他似乎相信了。 那么,他不是葉沉淵派出的殺手了?或者,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謝開言慢慢試探,慢慢推敲。 卓王孫看著她問道:“你已經去過山崖下的那方洞窟?” 謝開言心思極快轉變,暗道:這人果然見微知著,在他面前,一定要小心,因為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容易瞞住。 “是?!敝饕獯蚨?,她力求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