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 寒雨無恙惹清愁
“側寒斜雨,微燈薄霧”。初夏的雨也漸有了不打招呼就敲打樹葉的脾氣,冷雨絲絲直吹往心里,煙雨蒙蒙,青煙繚繞,一派陰郁景象。 這里的冷是濕寒,不比北方的干冷,一不留神,冷風直嗖嗖就刺穿了膝蓋。我呼吸著的空氣也能瑩潤得握出水來。啼鳥靜了,黑鴨沉默,游魚歸于平靜。遷客sao人的陰郁愁緒,要向何人訴說?也是靜靜地不言語,眼里是所視之物,卻凝結了一層一層的陰云在眼波。那是滿腔的柔綿的郁郁寡歡,浸了眼下潮冷的濕氣,漸漸積累起的絮的沉淀。 我也是這遷客的摯友,不同處在于,我沒有將陰云熔煉成塵珠,縫合不了的淚腺有一種叫眼淚的東西涓涓滋潤著眼眶。我是無能為力去制止了。此時緊縮于食堂對窗的一角,冷空氣無孔不入撲向我少有鍛煉的軀體,一上午忍著襲骨的冷意將電影觀后感寫完,而今閑暇之余,窗外凝固的寒煙又招惹了我憔悴的眉眼。我的心,說不清楚,就被莫名的東西盤踞了。 不同于這洛都陰雨的平靜,故鄉早在昨日的黃昏,一場雷鳴電閃的暴風雨就開始肆意地炸開了。這是昨晚被我從夢中吵醒的mama向我絮叨的。 風暴橫,雨凄然,多少事憂煎。我的爸爸,就是在他枕著外面的狂風暴雨做著他自己的夢時,無意識地在我夢里出現了。 無人能理解爸爸隱藏于內心的痛苦跟酸楚。對他來說,這是他一個人的事,對我們親人來說,這是整個家的事。 我的爸爸,他早在2016年的那個春天就病了,得了現在還在緊緊糾纏的慢病。而在此之前,他已被痔瘡、脖子跟腰等好幾處的疼痛折磨地多見憔悴了。他認為這些都是不大打緊的問題,漸漸發現病癥嚴重了時才想到去一趟醫院。這也是為什么在那個春天,學校門口見到夕陽下風塵仆仆憔悴的他,我才意識到爸爸已面黃肌瘦老態凸顯羸弱不堪了。后來聽說,此后個把天,一次鎮上買藥途中不慎出了意外,摩托車摔的破碎,人也摔得不輕,一條腿又雪上加霜地受傷了。 之后無數次的回憶,都不得不承認,這真是個多事之年。那個春天,我還在學校里忙碌高考之余為爺爺去年秋的離世傷懷,卻不想家中境況日見趨下。全靠爸爸一人支撐著的家,而今,爺爺去了,mama好不容易才從冬天的病魔里掙脫出來,這才個把月的時間,爸爸又愈見孱弱…… 高考結束讀大學也需要一筆不小的開資,meimei入秋也要高三了,雜七雜八的費用加上田地肥料農藥所需,這是座壓在心頭叫人喘不過氣的大山!那個時候從沒有多想,我的爸爸,平常人四十多歲精神矍鑠的歲數,已猶如大半輩子風霜浸染的老梨樹,葉子一年一年少下去,枝條一年比一年枯死的多,最后終于干枯成一棵黝黑的裂紋橫生的待一把斧子劈成火柴的樹干了。 記憶退化的速度很是嚇人,記不大清是四月還是五月初,爸爸又去外面打工了。我高考完填志愿,直到二哥將我送到洛陽的火車站,我的爸爸依然在外面。他不大清楚我去的地方,也不大明白我選的專業,他心里知道,他這個女兒終于考上大學了。他十多年來在學習上的供養,所有付出的只有自己明白的辛酸,一人拖著重病的身體異域他鄉跑醫院……他心里的吞咽了太多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而今,他可以笑著說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盡管我難過他沒能陪我去這個陌生又奇特的校園看一眼,看一看自己女兒此后將遠離家鄉把四年的笑和淚埋葬的地方。 大概是十月份,在南方和中原還覺得穿條短袖很正常的時候,爸爸所在的西北,已經大雪紛飛寒風朔骨了。聽mama說,爸爸回家的緣由正是這天氣,他說天太冷受不了。然而回到家,一切都變了。原來風雪并不是回家理由的第一位,他是身體已經沒法支撐他,再強忍著做重活了…… 我的爸爸,他是初夏沒出門前就已經感覺到他的病了,他還咨詢過村里一位護士身份的姑姑。那位姑姑也跟他說了,他的病,不適宜經?;顒?,最好待家里安生養歇??伤趺绰牭眠M別人的建議跟勸告呢?他是這個家唯一的支柱啊,他一定是這么想的,他不出去,兩孩子的學費就沒有著落。他誰的勸告也沒聽,他以為自己扛得住,毅然拎著塞了幾件衣服的包走了。他以為,其實他也沒以為,他的病出去干活了就會好。 胡天白草折,千里黃云熏。惡劣的天氣,一盆一盆往出門打工的農民大伯們的心里潑冰。而我的爸爸,他最先支撐不住的,是他的病拖垮了他的身體。實在到了沒法繼續拖的境地,他才舍得借一星點錢去醫院檢查,最后才想到了回家。這一回,他便也有心無力再沒能出去。 東家診所進,西家醫院出,北所抓中藥,南院做檢查。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求醫問藥的次數,即使記憶再好也是沒法數過來的??砂职值牟?,依舊老樣子。大家心里都清楚,這種病是慢性病,沒有一兩年是不轉好的。爸爸只是太心急了,他心里針扎似的不想老憋在家里,眼看兩年時間了,時好時壞,叫他心里怎么不著急呢? 我的爸爸,一次大半夜差點疼得送了命。這是大媽家玩時告訴我的,當時很晚了我爸敲開她家的門,坐下也不說話,問他怎么了他也說沒事。坐了半天眼看很晚了大伯他們也要睡了,爸爸才難為情地開口問二哥回來了沒。他們這才大驚,詢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二哥回來后,開車帶著爸爸連夜山迢路遠向縣醫院奔去。走到半路,爸爸已經疼得沒法隱忍,座椅上根本都坐不住。嚇得二哥一路抹黑狂奔。好不容易挨到醫院,車又沒地方停,沒辦法先找空地停下,不想醫院大夫不在,二哥又跑去家里找。急匆匆帶爸爸做檢查時,醫生大吃一驚,說,再晚來一步就沒命了!他真不知道我的爸爸是怎么忍過來的,下體已經腫脹到快要爆裂了。 我的爸爸,他的病,他的身體,甚至他一遭鬼門關,我這個做女兒的不要說關心,一字一句,均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要不是爸爸的心思都在我們兩孩子身上,我和meimei,真的像是個毫不相干的毫不知情的陌生人…… 昨晚的夢,爸爸身影光一樣閃現,又倏而不見。我不知怎的心里一個聲音在叫我,我的爸爸不行了。夢里是在上課,逃課奔回家,卻聽mama說不宜見我。夢結束了,我還沒有見到爸爸……現在,清醒著的我,與我的爸爸相隔,座座山條條水,一趟一趟越山淌水,方能在一處山旮旯里找見??晌?,現實里的我,沒有膽量請長長的假跑回家——我的爸爸,一心想讓孩子只管學習的爸爸,他是堅決不容許的。如若知曉我現在的處境,知道我現在沒在看書而是敲著手機,我敢肯定,他一定會黑著臉吼我的,一定會說,“書別念了”。 薄霧煙雨,愁絲一根一根被拉長。爸爸的頭發,一頭青鬢,不知何時已讓白絲突突地竄出瘋狂咬斷了。他還老不在意他的胡子,大太陽天才會偶爾拿把鏡子照著刮刮??刹还茉趺纯?,這位人世間偉岸的身影,一堵厚重的城墻,漸漸地彎下去了——再也沒法扶正。 清冷的雨氣在這一方天地暈染,我的爸爸,他不知我的心很冷,不知,我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