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程洛岑帶著云卓走了上來,自然而然地拿起墨石,開始幫易醉研磨鋪紙。 沈燁等人緊隨其后,依次向謝君知見禮后,再自發熟稔地卷了袖子,幫忙修剪花草,再除了一遍邊角的塵。 灶房的門開了又關,很快就有讓人懷念的白煙升騰了起來,黃梨探頭喊道:“這么多人,不如今晚吃火鍋?” 易醉一筆差點寫歪,他眼睛亮亮地抬起頭:“吃!吃大口的!我要吃黃喉毛肚鴨血和綿糖糕!” 于是高湯的香氣吊起,升騰起的裊裊白煙中多了點兒辣味和嗆意,那張專門用來吃火鍋的檀木大圓桌重新被支了起來。 易醉從芥子袋里往外掏椅子的時候,居然發現椅子不夠,頓時有些惱羞成怒,旋即想起來自己好似放了幾把在自己房間里,轉身便要去取。 走到兩步,易醉突然想起來了什么,回頭問道:“小師叔和二師姐呢?” 沈燁向著山腰的位置揚了揚下巴:“之前看他們往那邊去了?!?/br> 易醉于是磨磨蹭蹭,繞著山邊的位置,佯做不經意的樣子,再向著山腰看去。 千崖峰的山腰,自然是十里孤林。 從前,所有人都以為,十里孤林就只是十里孤林。 而現在,天下皆知,那十里皆為謝小師叔的本命劍。 誰人未曾見過謝君知當日劈向海外般若山的那一劍,因而所有未曾見過這千崖峰十里孤林的人,都忍不住會想象此處到底是何景象。 自然也有昆吾弟子心中后怕,卻又后悔自己曾經無意中路過之時,未曾自己多看兩眼看分明好似有些平平的孤林。 但在見了謝君知的劍后,天下本也沒有幾個人敢看向那十里孤林了,只怕其中或許藏鋒,再倏而亮起,刺傷雙眼。 易醉卻當然是不怕的。 十里孤林又不是當大家知道的時候,才成為小師叔的劍,他過去看了那么多次,路過了那么多次都無事發生,現在自然也不會怎么樣。 再說了,看看又能怎么樣? 易醉放緩腳步,睜大眼睛,心道自己也倒不是想要看那光禿禿的林子,自然是想要看大約應該是向著那邊而去的兩個人。 十里孤林中確實有兩個人。 虞兮枝摸著十里孤林的樹干,遠處看,孤林依然枯枯,好似與從前并無任何區別。 但既然虞兮枝曾經無數次踏入此處,又在這里見謝君知抬手隨意折枝,再與她對劍,自然對這里熟悉無比,所以才能看出那些枯樹與以往的不同。 千崖峰寸草不生,卻也被黃梨在無數次的試驗和搗鼓后種出了樹木花草與菜園。 既然這里可以生機盎然,那么十里枯林再見謝君知之時,自然便也生機勃勃。 她感受著手下枯樹中涌動的靈氣與劍氣,有些愕然地回頭看謝君知:“這是……?” 謝君知走上前來,抬手疊在她的手上。 他的手比她的大許多,如此略微交錯地疊落,竟然好似將她的整個手都攏在了手心,只在自己的指間露出了點少女的指尖。 掌心與掌背重疊的瞬間,虞兮枝感知到了更多更明顯的涌動。 謝君知站在她身后,如此伸手貼在她手上,便自然而然將她半環抱在了懷中,他低頭在她耳邊道:“過去總要分很多心神去壓制謝臥青的封印,枯林便總也是枯的,現在既然沒有封印了,十里枯林也不必只是枯林了?!?/br> 虞兮枝愣了愣,還沒真正反應過來謝君知的意思,眼前卻突然有了色澤。 所謂枯林,泥土是棕黑,枯木為棕黑,枯枝也是棕黑。 遠處有青山遠黛,高處有碧天白云,卻也從來都是背景,無法在這片棕黑上沾染半分色彩。 但謝君知話音落時,虞兮枝面前的枯枝上卻突然涌出了一顆綠芽。 綠芽青澀稚嫩,再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悄然發出綠葉,凝結出花苞。 粉色的黃色的白色的花朵交錯從花苞中綻開來,頃刻間便交錯成了彌漫整個山腰的一整片。 虞兮枝猛地睜大眼睛,她看著面前所有的枝丫上都遍布了花朵,劍冢而來的劍風好似在回旋到這里時,都變得溫柔了起來,只是吹拂那些花朵,再有些不小心地卷落一兩片花瓣。 站在千崖峰頂探頭探腦地看過來的易醉剛剛找到了兩個人的身影,視線中便倏然被這樣的色澤填滿。 那一瞬間,易醉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些問題。 花? 十里孤林不是小師叔的本命劍嗎? 本命劍上為什么……會開花? 虞兮枝腦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但這樣的空空中,分明開滿了這十里孤林的所有花。 那些花爭先恐后地涌動,好似要將這些年未曾開出的年華都在這一瞬間補齊,竟然剎那間便已經有花朵由盛轉衰。 易醉到底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抬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心道莫不是自己到底太累,竟然有了如此幻覺。 有靈火倏而起。 那火如白日煙火,在如此天光大盛之時分明并不明顯,卻足夠在幾個眨眼間,便將這整個十里孤林所有的花朵都瞬息燒了個干凈! 易醉再重新睜眼時,十里孤林還依然是那棕黑的十里,他眨了眨眼,心道果然是自己看錯了,有些悻悻然地聳了聳肩,轉身去找椅子了。 而十里孤林中,十里盛放的花都被倏而燃盡,所有的色澤倒卷翻轉,最后凝聚成了謝君知遞在虞兮枝面前的那一朵鮮紅欲滴。 虞兮枝有些著急地問道:“花呢?” 謝君知卻沒有理她,只是將那只花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的手心白皙,花朵嬌嫩殷紅,這樣的兩種色澤對撞出了一種極致絕對的美,便好似雪原之上,唯一燃燒的火,僅有盛放的紅。 虞兮枝有些怔然地看著手心的話,只覺得心中涌動,她還未來得及去仔細分辨那種奇特卻巨大的洶涌,卻聽謝君知突然開口道:“山有木兮?!?/br> 他念出她刻在六十六劍洞的第六十七劍,再繼續道:“木有枝?!?/br> “十里孤林有枝,我……也有?!敝x君知抬手,虛虛握向面前。 空中有風涌動,那風并不轟轟烈烈,甚至在這劍冢的劍風中毫不起眼,然而這十里孤林的枯木卻分明在這樣的風中寸寸消散,再匯聚成一片棕黑色澤,向著謝君知的手中匯聚而來! 幾乎是頃刻間,那好似近乎永恒地佇立在千崖峰山間的十里孤林都寸寸消散,變成了涌向謝君知掌心的風。 那些風如此凝聚,竟然逐漸顯露出了某種近乎金黃的色澤,再浮凸出了一支發簪的形狀。 發簪依然帶了些小樹枝的樣子,上面卻多了些精巧簡單的樣子,仔細去看,赫然與虞兮枝手持的那只花的花樣有些相似。 謝君知施施然將那真正由他的本命劍十里孤林匯聚成的發簪插在了虞兮枝的發髻上,再重新牽起她的手,向著千崖峰頂火鍋的味道愈濃愈醇的方向走去:“所以我會燒盡全天下的花,只留你一枝?!?/br> 因為他只要枝。 第201章 但天下之大,總要回家。 千崖峰上白煙更濃, 火鍋的香氣飄散出來,縈繞在整個峰頂,實在是讓人拇指大動, 難以抵抗。 易醉風風火火地抱了碗筷出來,沈燁瓶瓶罐罐地拿著香油蒜泥香菜和蔥苗, 折身而返,再去拿第二趟的時候, 手里還多了一個小料碗。 孫甜兒有些嫌棄地皺了皺鼻子:“這是什么東西?怎么味道這么奇怪?” 沈燁神秘地端碗湊過來:“這是折耳根碎,油碗里加點兒,味道會很不錯, 你要試試嗎?” 孫甜兒被碗里的味道一沖, 眉頭皺得更深,拒絕道:“……不了不了?!?/br> 反而是易醉探了頭再遞了碗過來:“咦,是嗎?那我也要試試看?!?/br> 孫甜兒微微一愣。 她稍微猶豫了片刻, 覺得或許既然易醉想要試試看,那么不如她也來一點, 也說不定這個東西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嘗嘗應該也沒什么…… 然而便是她這樣一猶豫, 沈燁居然已經和易醉湊去了另外一邊, 絲毫沒有給她再反悔的機會。 調料碗也不過是瞬息的事情, 等到她再提步時,兩人已經各自分了些折耳根,再四散去端別的菜了,她就算此刻再去試試,好似竟然便又多了幾分刻意。 五年前, 謝君知與虞兮枝入妖獄時,秋色正濃。 五年后, 此時此刻,也恰逢第一抹寒意剛剛籠罩淵沉大陸。 正是吃火鍋的好時機。 紅鍋逐漸沸騰,此間無人不吃辣,所以桌子上便只有這樣一口飄滿了辣椒與青椒的紅鍋,高湯吊出來的湯底香辣鮮麻,一桌子的菜擺得滿滿當當,碗筷也已經擺好。 易醉自然又肩負起了去喊虞兮枝和謝君知的重任。 他遛彎走到千崖峰邊,打算簡單直接地向著山下喊一嗓子,結果話到嘴邊時,他的一嗓門卻硬生生卡在了嘴邊。 半山腰怎么會空空蕩蕩一片? 十里孤林呢? 方才他恍惚看到了十里孤林開滿了花已經很離譜了,離譜到他轉身以后都沒想要和任何人提起。 結果現在,他竟然又見到了更加離譜的樣子? 他今天是怎么了? 易醉下意識抬手揉眼睛,揉了揉又突然感覺到了哪里不太對,等到一股辛辣酸刺的感覺鉆進眼中,易醉才想起來自己方才幫黃梨拿了辣椒。 虞兮枝早就聞見了火鍋的香氣,已經在和謝君知往回走,結果才踏上峰頂,就看到了站在一邊淚流滿面眼瞼通紅的易醉。 “阿醉?”虞兮枝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你這是怎么了?” 易醉的眼睛有些被辣腫,這會兒正閉著眼睛手忙腳亂地從芥子袋里找藥丸,聽到虞兮枝的話,易醉再也顧不上荒不荒謬,徑直道:“我今天可能有點不大對勁,剛才居然發現十里孤林開了花,這會兒又看到十里孤林消失了!” “消失就消失,你哭什么?”虞兮枝奇道。 易醉當然不想說自己將辣椒揉進了眼睛,嘴硬道:“要是小師叔的本命劍都沒了,難道還不允許我哭兩嗓子?” 虞兮枝心道也是這個道理,她欲言又止了片刻,想到自己發髻上插著的真正的十里孤林,想說,卻又覺得不應該把謝君知的所為告訴別人,更是還有一絲羞赧,于是她抬手拍了拍易醉的肩膀:“那你多哭哭吧?!?/br> 易醉“哦”了一聲,撈了藥丸出來抹在眼睛上,才抹了兩下,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為什么讓他多哭哭? 要是十里孤林還在,他純粹是看錯了的話,不應該不需要哭嗎?! 所以難道小師叔的劍是真的沒了? 易醉猛的睜大眼,卻又忘了自己剛剛涂了藥丸在眼睛上,于是丹丸又進了眼睛,蟄得他剛剛才緩解了些許的眼眶又有些發酸。 酸歸酸,疼歸疼,再酸再疼,該吃的火鍋便是流著淚也要去吃。 易醉模模糊糊地再向山下掃去一眼,只見果然山腰處依然空蕩,他方才以為是幻覺的消失孤林……是真的消失了。 剎那間,易醉一個激靈,只覺得眼睛上的灼燒感都隨著那消失的十里孤林一并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