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了空大師目光一頓,渡緣道僧人齊聲怒喝他對蓮座的大不敬,卻見那片被他輕蔑地點了點的蓮瓣已經從蓮座上脫落了下來,到了他腳邊。 謝君知松開牽著虞兮枝的手,微微俯身,一手繞過她后背,一手穿過她膝下,將她打橫抱了起來,旋即,他就這樣坐在了那瓣蓮花之中。 蓮座巨大,脫落的蓮瓣自然也足夠容納他這樣隨意地靠坐其中,再將虞兮枝認真護在懷里。 縛仙索紅光隱隱,不知為何,那光芒竟然在靠近謝君知的時候,仿佛懼怕什么一般,黯淡了許多。 虞兮枝靜靜靠在他的胸口,橘二從他衣袍中探出頭,輕輕蹭了蹭她的頭,再一躍而下,窩在了蓮瓣中緊挨著謝君知的角落。 渡緣道的僧人面色鐵青,又帶了痛心疾首之色。 那蓮座乃是渡緣道真正的鎮派之物,無數渡緣道的先輩高僧在這蓮座上渡化世人,悟道坐化,乃是所有渡緣道僧人心中最為神圣的存在。 然而此刻,原本完美的蓮座卻硬生生少了一片蓮瓣,再被謝君知這樣近乎褻瀆地靠坐其中。 “此去迢迢,借了空大師一瓣蓮,想來大師應當不會介意?!彼p描淡寫道,再看向臉色極為難看的華慎道長:“這縛仙索有些礙眼,我都已經這么配合了,道長還非要這么鎖著她嗎?” 華慎道長沉默片刻,慢慢抬起手,便要收了縛仙索。 謝君知卻先一步握住了那緋紅繩索:“松手?!?/br> 華慎道長眼神一縮。 如此先天靈寶,全天下也只有這一條,不僅僅是太虛道的鎮派靈寶,也更是他自己壓箱底的寶物。 然而此時此刻,謝君知開口便是要他這根縛仙索! 他心中劇烈權衡掙扎,還在計算自己要怎樣才能保住這根縛仙索,卻已經有一股靈氣在不知不覺中,順著蜿蜒的縛仙索竄入了他的掌心,再沒體而入! 華慎道長大驚,下意識猛地松開了手中的縛仙索。 然而卻已經遲了。 如火般的灼燒感倏然點燃了他體內的經絡! 原本立于高天之上的太虛道宗主不顧形象地痛呼了一聲,下一瞬,竟是直直從半空墜下! 太虛道有弟子飛身而上,硬生生在他真正墜地之前將他接住。 然而才觸碰到華慎道長的身軀,那幾名弟子便忍不住縮回了手,再去看指尖,竟然有靈火燃燒其上! 便是渡大宗師雷劫時,被那劫雷劈在身上時,華慎道長也沒有感受過此時此刻這般痛楚,他的身子不斷戰栗,分明已經到了大宗師境界,軀體也到了理應難以被摧毀的強度。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覺得自己脆弱如凡人般,不堪一擊。 有聲音從蓮座金光中傳出。 “我說過松手了?!?/br> 謝君知手中握著縛仙索,而虞兮枝身上束縛的紅光已經徹底消失,他隨手將那珍貴至極的靈寶塞進了虞兮枝的芥子袋里,再取出一方手帕,將她頭上因忍耐縛仙索帶來的痛楚而出的汗珠擦盡。 “還不走嗎?再不走,說不定我就要改變主意了?!彼匍_口道。 了空大師神色尷尬至極,明明是他捉了此人去無量山妖獄,結果竟然反過來被他這樣催促,偏偏他還不能反駁。 下一刻,金光籠于場內所有渡緣道弟子身上,再收所有弟子于蓮座葉瓣之中。 他只坐在一瓣蓮花之中,卻好似這蓮座其實是他的坐騎,而所有渡緣道的僧人,都是為他牽坐騎的蕓蕓眾生。 金光鋪散,乾坤郎朗,如此金色,一路向立于西方的渡緣道而去。 無數人都在抬頭看著那樣的釋道燦爛,也有人在聽華慎道長的慘叫連連,還有人在看那懸于八意蓮花塔上的鈴鐺。 有弟子足尖一點,向著八意蓮花塔上而去,顯然想要去摘那被虞兮枝掛回去的鈴鐺。 什么妖皇容器,什么妖靈氣,所有這些之外,生活總是要繼續的,就如同比劍大會的鈴鐺還沒摘,便總要有人去將它摘下一樣。 劍光閃爍,劍意飄搖,然而見過此前虞兮枝的劍,再見過謝君知的劍,此刻這些五派三道天之驕子們的劍看起來,便顯得少了許多意思,再細看,還能從其中看出幾分模仿兩人劍色的意思出來。 如此一路戰之,鈴響滿谷,終于有人陸續摘到了鈴鐺。 伏天下榜上的名字位序不斷變幻,最終定格。 只見有七人手中握著鈴鐺,或立或坐于八意蓮花塔上。 而那枚殷紅的小鈴鐺,卻始終掛在原地,無人去取,無人愿取。 虞兮枝說自己做這魁首,實在不妥。 可若是她不來做這第一,又有誰敢摘那鈴鐺呢? 殷紅飄搖,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叮叮當當,天光大盛,便讓那孤獨一枚搖晃的鈴鐺更為明顯。 所有謾罵詆毀過虞兮枝的人臉色都有些難看。 然而有資格去爭奪那枚鈴鐺的人不去取鈴鐺,便是有再多的人,有再多怨言嗤笑,那枚鈴鐺也會永遠地掛在哪里。 那紅色鈴鐺的每一聲清響,都像是在訴說一次虞兮枝的名字。 蓮座瞬息向西,虞兮枝臉色依然有些蒼白,她消耗太巨,早已是強弩之末,便是躺在精純靈脈之中,恐怕也要許久才能恢復,更何況此去乃是妖獄這等兇險之地。 前路荊棘滿地,兇險難測,甚至比她原本會被夏亦瑤穿胸而過的下場還要更難明晦暗許多,然而她此刻蜷縮在謝君知懷中,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謝君知臉色并不怎么好,虞兮枝這樣依靠在他懷里時,也才感受到他有些微快的心跳和疲憊。 他感受到她這樣抬著下巴看他的目光,垂眸與她對視片刻,突然笑了一聲:“害怕嗎?” “怕?!庇葙庵蠈崙?。 “怕還硬要留在我身邊?”謝君知看著她的眸光漸深:“讓你走的時候你不走,現在想走也來不及了?!?/br> 虞兮枝卻眨了眨眼,道:“現在也不想走?!?/br> 謝君知靜靜看了她片刻:“真的不想走?” 金光璀璨,將少女的睫毛和她眼中的他都照得十分清晰,她一只手抓著他襟前的衣領,另一只手微微垂下,放在了自己的劍匣上。 煙霄好似感受到了她的心情,悄然醒來,附于煙霄上的瀟雨劍靈也睜開了眼睛,將狹小的劍匣照亮。 她有很多話想要說。 她想說自己的劍會永遠為他而亮。 她想說她的劍式名為山有木兮。 也想說他之前說的話,她都聽到了,聽清楚了,也認認真真地記住了。 但末了,她莫名為自己心中這所有話語而微紅了眼眶后,卻只說出了一句:“怎么,難道你想要我走嗎?” 回應她的,是謝君知微側俯首再逼近的氣息。 他先是吻了吻她的眼角,再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眼瞳很深,其中好似有無數風雪暗潮涌動,而他沒有閉上眼睛,就這樣一邊吻她,一邊近在咫尺地看著她,再讓她看清自己眼底的所有情緒,看清那釋道的金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鍍上一層并不溫柔的璀璨。 蓮座金光,西去渺渺,他坐在天下最想要殺他困他之人的蓮座之上,卻只想吻住懷中的人。 輾轉反側,貪婪克制。 “別走?!?/br> ――第六卷 ?匣中霜雪明?終―― 第184章 無量山開。 淵沉大陸至西, 有金光蔓延數百里,釋法普渡,方圓數千公里中, 都尊釋敬釋信釋,再立起無數廟宇瓊樓, 供奉千萬僧人行走其中,渡一切惡, 渡一切厄。 香火繚繞不絕,誦經的聲音也不絕,日日夜夜響徹此方土地。 既是此方土地, 便是地上地下都絮絮叨叨, 綿延不絕。 虞兮枝有些震驚地捂住耳朵,再試圖用層疊的袖角蓋住耳廓,然而那些無數繚繞的經文聲卻不依不饒地繼續鉆入她的腦中心中。 “渡緣道這是在打造釋法眾國嗎?”她從蓮瓣上向下俯瞰, 于是此間諸地看得更加清晰。 她看到衣衫襤褸之人跪地叩拜,還要將這樣攢下的銅錢放進僧侶化緣的碗中, 看到許多人傾家蕩產也要去那廟宇之中供一盞來世燈,又看到有人叩拜前進, 如此迢迢, 向著渡緣道無量山的方向堅定而去。 “宗門與宗門之間總是有區別的。昆吾山宗庇護一方, 以劍殺出一片尊重,因而昆吾附近的罹云幾郡人人習武,男女老少都佩劍,抑或以劍為家徽裝飾。同理,九宮書院周遭郡縣都重文, 愛讀書,而西雅樓周圍的人則以丹丸為尊?!敝x君知的聲音在一側響起:“渡緣道所修所愿, 是積攢今生功德善行,只為轉世入六道輪回中的三善道,以如此來世愿景來度化世人,以斷諸煩惱永離生死,所以才會有你現在看到的這一幕?!?/br> 虞兮枝眼中一開始的輕慢之色慢慢褪去,她被縛仙索捆過后,元氣到底傷得嚴重,是以開靈視也有些吃力,但她還是眨了眨眼,再努力重新去看此方山川。 山川有力。 叩拜有愿力,供燈有愿力,塑像有愿力,為廟宇瓊樓刷一層又一層的金,是愿力,便是家徒四壁,供奉一炷香,也是這般功德愿力。 信徒的愿力,不分高低貴賤,只分心誠與否。 這重重疊疊的愿力向著至西至璀璨之處匯聚而去,再將那一處變成真正擁有濃到化不開的釋光愿力的無上釋國。 那樣浩然的功德,便是絲絲縷縷地露出來了幾分,也足夠讓每一位僧人有金光護體,更何況,此時此刻,他們所乘坐的蓮座,根本就幾乎是浸泡在這樣的功德之光中。 有的地方修劍,有的地方修符,有的地方修今世,有點地方修往生。 這本就是人世間。 她便是再厭惡渡緣道,卻也不能真的被這層厭惡蒙住了眼,不去看這人間。 修什么,信什么,固然有周遭環境的影響,卻到底是自己的選擇。 古往今來,并不乏有人出身于釋道世家,卻執意握劍,也有人分明天生擅長畫符,卻偏偏要去讀萬卷書。 這從來都是世人自己的選擇。 所以無論是哪一種選擇,都應當被尊重。 看多了這樣的色澤,虞兮枝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覺得雙目有些酸澀,她用力眨了眨眼,卻已經有一只手提前覆蓋住了她的雙眼,降下一片氤氳:“你已經是大宗師境界,再去看山川脈絡,便有窺天機之意,看久了,對你不好?!?/br> 謝君知的手依然微冷,反而給她酸澀的雙眼帶來了些涼意,肌膚如此若即若離地輕微接觸,反而讓虞兮枝剛剛稍微降下的臉頰溫度又重新炙熱了幾分。 她又想到了方才的吻,不由得耳尖微燒,有長風吹過,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的睫毛在謝君知掌心劃過,帶來一陣微癢,謝君知微微動了一下手指,風卻將虞兮枝更多的碎發吹拂到了他的手腕上,如此纏繞蜿蜒而上,帶來更多的細碎柔軟。 有洪鐘的聲音從遠方傳來,經文誦念的聲音更盛,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乘這蓮座,走過千里路,再到了無量山的上空。 萬千燭火將此處照耀得難辨晝夜,有些許特殊的香氣縈繞在空氣中,想來是那千萬蠟燭燃燒與香爐裊裊混合出的味道。 蓮座懸停之時,帶來了一片風。 風吹得燭火飄曳,再拖出奇妙的影子斑駁之色,經文聲大盛,無數人影卻在這樣的搖曳之中,如潮水般從無量山步步退后,只留出一座金光璀璨的空山。 妖獄便在這無量山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