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懷筠真人當然也注意到了這群西雅樓弟子們的異常,他略一思忖,只當是在兩方弟子日常多有碰撞,結了私怨,便并不放在心上,兀自笑面迎上談樓主,一番寒暄客套見禮,這才遣散了親傳與內門弟子,關了殿門說正事。 懷薇真人震袖行禮:“還請談樓主看看,我道侶的這位小徒兒前些日子得了大機緣,進了一趟劍冢,被劍氣所傷,本以為有靈氣沖洗經脈,自會好轉,可這些日子竟然越發重了些,總也不見好?!?/br> 這些說辭懷薇真人在書信中就已提及,談樓主踏入正殿的時候,早已看見站在她身后的白裙少女,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來,夏亦瑤身上的病,丹藥可壓,但不可根除。 他腳步微頓,本想推脫,卻又想到昆吾內外門浩浩蕩蕩八千弟子,要不動聲色地在昆吾山宗的眼皮子底下找一個人,可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的事。 于是談樓主重新向前幾步,微笑道:“這病確實不簡單,看來是要慢慢調,小姑娘可要多吃點苦了?!?/br> …… 西雅樓上下都想要找的那個吃面少女,已經背劍下了山。 捉妖任務大同小異。 妖域霍亂人間已有數千年歷史,每隔幾個甲子,修仙界便要與妖域爆發一次大戰,而今距離上次堪稱慘烈的蝕日之戰已經過去了十五六年,已經又有小妖潛入人間,為禍一端。 蝕日之戰后,修仙界損失慘重,妖域也不例外。過去的仙門之中,除妖是絕無可能讓弟子單獨出行的,而今的弱小妖族卻已經衰落到了比凡人稍強的地步,有時甚至不用仙門出手,村里強壯的獵戶們齊心協力,也能制服。實在無法的,才會求援于仙門。 虞兮枝手里的這個任務,位于青蕪府西南邊的棱北鎮,木牌順著神識傳來的資料上顯示,當地駐守的外門弟子的尋妖羅盤近來一直震動不已,卻始終無法真正確定方位,但棱北鎮并未發生任何血案抑或傷人事件,想來此妖或許靈智未開,又或許尚未成年,完全是煉氣境初期可以應對的。 樹影婆娑,虞兮枝順著青石板長梯下山,這會兒已經快要到山腳下,不遠處村鎮的青磚白瓦都已經躍入眼中,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看起來過分單薄的白衣少年靜靜地站在臺階最下沿,黑發如瀑,只用一只白玉簪挽起,側臉如玉。虞兮枝見過他出劍時極洶涌的氣勢,也見過他捏著別人脖子時極冷峭的殺意,卻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安靜地站在一邊的樣子。 看起來……怪孤零零的。 虞兮枝心底有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他側臉極漂亮,肌膚冷白,眉眼卻并不清淡,少年模樣的人站姿有點散漫,似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白衣少年回過頭來,正對上了虞兮枝驚疑不定的目光,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微微勾唇:“煉氣境后期了,離大宗師不遠了” 虞兮枝:…… 這祖宗的數學是不是不太好? 她看著對方,目光恰落在對方手中,只覺得那只冷白的手里握著的東西有些眼熟,而她的神識也正好讀到任務木牌的后半部分。 “青蕪府棱北鎮任務建議人數:二?!?/br> 她看了白衣少年一會兒,突然明白,自己剛才在任務堂覺察到的那點兒奇異的氣氛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她頭上頂著一個“一”的話,那么對方頭上就比自己多了一橫。 她抿嘴一笑,欣然走下最后幾層臺階,揶揄道:“你怎么拿著和我一樣的木牌?是為了加快我成為大宗師的進度嗎?” 謝君知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虞兮枝走到他面前,便要歪頭看他,顯得下巴尖尖,笑起來時,臉頰上的小梨渦愈發明顯,謝君知莫名有點手癢,他忍不住在任務木牌上摩挲了一下:“為什么不直接捏了傳送符過去?” “昨天吃了碗面,味道很好?!庇葙庵θ鐚嵉溃骸敖裉煜雭砜纯?,鎮子里有沒有別的好吃的?!?/br> 謝君知微怔:“你不是才吃了碗小餛飩?” 虞兮枝更怔,錯愕后是莫名的羞惱,她臉頰微紅:“你怎么知道……況且那是早飯,現在要去吃的是午飯!” 謝君知欲言又止:“所以,你一日要用三餐?” 虞兮枝覺得對方大約是要像虞寺一樣說教自己了,修仙之人講究無垢,垢從口入,引氣入體后,排出的一身污穢中便有許多便是吃食時攝入的,他想要她到大宗師,想必是要逼迫她辟谷。 更何況,尋常人家養生一點的,都要講究過午不食,女孩子更是吃得極少,哪有像她這樣一餐都不能落下,芥子袋里都裝著烙好的rou餅的呢? 她心中千回百轉,卻聽到旁邊的人若有所思道:“我記得這個鎮子上有一家三甜碗做的不錯,要試試嗎?” 虞兮枝有點不可置信地抬頭,她有許多話想說,最終卻在跟上對方腳步的時候,換成了一句:“為什么你也可以接煉氣初期的任務?” “因為沒有人知道我的修為?!敝x君知慢悠悠地踩在青石板路上,他像是出門踏青的公子,每一步都走得悠閑隨意:“也沒人敢來探查我的修為?!?/br> 虞兮枝斟酌了一下語言:“可……修煉的時間越長,修為自然會越高,不是嗎?” “太清峰后山的長老哪個不是數百歲的老怪物了?就算是你的師尊,踏入修道至今也有三百多年了,還不是停留在伏天下,不得寸進?”謝君知一時之間沒意會到她的意思,只搖了搖頭,反駁道:“修煉的時間越長,修為高不高不一定,只有臉皮會越來越厚?!?/br> 虞兮枝瞠目結舌。 她覺得對方是雪蠶峰不出世的長老,但既然對方不表明身份,所以她也并沒有表現得太過尊敬。而這個問題,本意當然不是想要聽到這樣的回答,而是委婉地提醒對方——就算沒人看得穿,但你是長老的話,沒人會覺得你才是煉氣境吧?煉氣境才當不上長老的吧? ……還是說,這段話的精髓在最后一句,他是靠臉皮厚才能說自己是煉氣境,和自己做煉氣境任務的? 謝君知說完這番話后,半天沒有得到回應,再側頭去看,就看到了虞兮枝閃爍的眼神,他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了什么。 他在三甜碗的門口頓住腳步,神色古怪,似笑非笑地拉長音調:“哦——你是覺得我也是那些老怪物中的一員,對嗎?” 杏仁茶蓮子粥和糖蒸八寶飯的甜膩香氣卷在空氣里,虞兮枝只是聞著都覺得舌根發甜,這樣鋪天蓋地香氣中,白衣少年向她俯下身,笑吟吟道:“可我……和你哥哥一樣大啊?!?/br> 虞兮枝怔然看著他。 謝君知離她太近了,近到她可以看到他細膩冷白的肌膚,看到他鴉羽般的睫毛,黑壓壓的瞳仁,她甚至覺得他有鼻息撲打在自己的額頭,又或者三甜碗的熱蒸汽從煙囪里倒卷向了她,惹得她全臉都有點微熱。 “對了,一直以來都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謝君知?!?/br> 虞兮枝深吸一口氣,腦子里更是一片甜膩膩的渾渾噩噩。 行叭,她悟了。 這位謝姓祖宗,臉皮確實是,真的厚。 第15章 沒有困難的任務,只有勇敢。 青蕪府,棱北鎮。 蹲在凳子上的青衣少年愁眉苦臉,死死盯著放在木桌上的羅盤。 那羅盤只掌心大小,針尖一點微紅,往日里,這點紅靜靜懸浮,儼然是這片青銅上唯一的殊色。 但此時,針尖繞羅盤飛旋,那抹紅變成了一條搖擺的曲線,看上去觸目驚心。 “怎么可能呢?”青衣少年擰著眉頭:“尋妖羅盤上個月才檢修過,絕無可能出錯,可為什么會無法鎖定這妖的位置呢?” “黃梨,別盯著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庇腥嗽诖采戏藗€身,聲音里帶著倦意:“宗門已經傳音了,有內門弟子接了任務?!?/br> 名喚黃梨的青衣少年蔫巴巴地“哦”了一聲:“阿寇,你說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引氣入體,登上云梯,真正成為昆吾的內門弟子???” 阿寇的聲音更困了些:“你怎么和那個程洛岑一樣,一天天凈想著修仙?,F在這樣的日子不好嗎?有飯吃,有地方睡,每個月有銀子拿,家人也在身邊。你要真想修仙,依我看,還是睡著了做夢比較快?!?/br> 燃著的蠟燭被窗縫透來的風吹得微微搖曳,黃梨像是被阿寇提醒了,他等到阿寇的眼睛完全合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后,這才悄悄裹了兩個干餅,拉開門,放在了合衣睡在門旁小巷中的少年旁邊。 黃梨出去后,飛旋的羅盤卻悄然停滯了片刻。 搖曳的微紅針尖輕顫,旋即指向了酣睡的阿寇,短暫的停頓后,復又開始飛快地旋轉,就像永不停歇的流光,抑或繡娘手下飛舞的紅線。 …… 三甜碗果真味道不錯,虞兮枝連喝三杯苦蕎茶,才將甜滋滋的膩味壓下去些許,等捏了傳送符,到了棱北鎮,那股甜膩膩的味道居然還存了一小半在嘴里。 虞兮枝看了一眼謝君知,后者當著她的面,將三甜碗掃蕩一空,這會兒看起來卻像是絲毫沒有被甜齁住的樣子。 ……大概是愛慘了甜食。 棱北鎮附近并無修仙門派,是以此地靈氣并不多么濃密,反而因為臨著司幽江,空氣十分潮濕。 此時正是午后,陽光歪斜著照下來,往來之人都帶著遮光的斗笠,汗珠與潮氣一起黏在肌膚上,水產的腥氣又和潮氣混雜在一起,店鋪的叫賣聲帶著點午后的困頓,只有從江邊碼頭傳來的號子聲依然清亮。 昆吾山宗做事一向霸道,在棱北鎮設點也沒什么要認真遮掩的意思,一間綢緞鋪子就開在棱北鎮衙門的斜對面,進來出去的人,都可以看到鋪子門派上的那個滿大陸都是的飛劍標識。 知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昆吾山宗的產業,再門兒清一些的,便能頭頭是道地說出來,這是棱北鎮昔日某位老爺在送自某兒孫入昆吾山宗的時候,順勢捐出來的產業,昆吾山宗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給了這老爺庇佑,收益還和這家人對半分,真真是神仙做派。 除了棱北鎮的綢緞鋪子之外,滿淵沉都是這種方式得來的昆吾鋪子,從脂粉綾羅到rou鋪鐵匠鋪,比比皆是。 “是這家吧?”虞兮枝站在門口,抬手摸了摸浮凸在門框上的飛劍標識,這才挑起門簾走進去。 黃梨與阿寇正在撥算盤,見到虞兮枝身上的道服,頓時神色一喜。黃梨率先迎了出來:“可是宗門來的小真人?” 虞兮枝和謝君知拿出任務木牌給他核對,黃梨翻掌取出一個羅盤,翻到背面,將木牌嵌入其中,有白光走了一遭,沒出什么異樣,黃梨的神色頓時輕松了許多:“兩位小真人里面請,稍作休息,稍后還要請兩位跟我來一趟,昆吾道服目標太大,恐怕會……” 他的目光在虞兮枝裙邊的飄搖小黃花上停留了一瞬,艱難補完最后的話語:“……打草驚蛇?!?/br> 說完這句,他又下意識去看謝君知的衣角,結果這位的衣角比虞兮枝還要更干凈,堪稱白茫茫一片大地好清凈。 黃梨:…… 這兩位,是真的新手嗎?! 可這里,絕不是什么新手村啊…… 黃梨有苦難言,再看到虞兮枝頭上插著的寒酸小樹枝,愈發覺得這兩個倒霉孩子八成是被內門之人排擠,所以才拿到了這個任務。 從來都是目標明確的抓妖任務最是簡單,像這一樁,他們守了這么多天,連妖的影子都沒見過,顯然變數極多。 然而兩位小真人來都來了,黃梨暗嘆口氣,他人低言微,說多錯多,只暗自心道,若是遇險,他到底對這里熟悉,只能努力保護一二。 希望事情不要向他所想的方向而去。 既然是開在鎮衙門附近的綢緞鋪子,自然也是棱北鎮最大的鋪子。虞兮枝挑花了眼,眼睜睜看著謝君知進去又出來,從一身白衣換了一身壓紋白衣,她還在選衣服。 謝君知也不急,只托腮坐在一旁看她,虞兮枝被盯得手指微頓,恰停在了一件淺黃襦裙上。 “這個顏色不錯?!敝x君知似是知道她心中猶豫,慢悠悠出聲道:“你或許可以試試看?!?/br> 虞兮枝有個毛病。 她非常不喜歡別人替她做決定。 如果謝君知這句話換成“你試試”,亦或者其他更強硬的語調,她可能眼神都不會給一個,但偏偏對方語調輕緩柔和,完全是真的在給她提建議,而決定權自然依然在她的手上。 虞兮枝對這個語氣很沒有抵抗力,她低聲應了,很快換好再出來的時候,銅鏡里的少女笑眼彎彎,嬌俏可愛,她皮膚又白,非常適合穿這樣明亮的色彩,看上去與修仙半點無關,更像是不知誰家出游的富家小姐。 ——但既然是專門為宗門中人準備的,這套衣服當然自有不同之處,比如比尋常襦裙要稍短,再比如看起來像是裙子,其實是方便行動的裙褲,連材質都用的是可防一般刀劍劈砍的特制軟綢。 確實不錯。 黃梨還捧了一盒玉發簪法器來,虞兮枝才抬手,又想到了自己頭上是不太好伺候的小樹枝,于是微笑婉拒了。 黃梨這才將情況娓娓道來。 “羅盤是一周前的清晨出現異樣的,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人?!秉S梨謹慎地捏了隔音符,這才開口道:“但這段時間我拿著羅盤,走遍了整個棱北鎮,羅盤也還是在無規則地旋轉,可明明不久前才檢修過,羅盤應當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到目前為止,仍未確定妖氣來源,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何種妖物作祟?!?/br> 黃梨邊說,邊將羅盤遞出。 緋紅的指針果然繞著羅盤飛旋,硬是勾出了一個流光飛彩的紅圈。 虞兮枝也是第一次見這種羅盤,她覺得有趣,于是問道:“可以給我看看嗎?” 黃梨遞上羅盤,虞兮枝將羅盤捧在手心,忍不住用一根指頭去撥指針,卻被一層天然的力阻隔在了外面,怎么都碰不到那根針,只得悻悻收回手指。 “尋妖羅盤上有秘法?!敝x君知順勢將羅盤拿了過來,他五指修長,有意無意將整個羅盤都蓋住了,自然也蓋住了羅盤在被他觸碰到的一瞬,指針瘋狂的顫動和近乎瘋狂的旋轉,他再移開手的時候,羅盤那一瞬間的異樣已經消失:“就是為了防止像你一樣的人戳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