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 夏亦瑤臉色蒼白。 她默不作聲地飲下漆黑藥汁,再吞下烏黑藥丸,還未說話,已有人憐惜地塞了糖漬烏梅在她嘴里:“我的瑤瑤受苦了,改日我讓濟聞試試,能不能煉出甜味的藥丸?!?/br> 說話的女子一身淺紫道服,挽著婦人的發髻,不施粉黛卻依然麗色驚人,看起來是三十出頭的年齡,聲音極是憐愛,正是昆吾山宗掌門懷筠真人的道侶,懷薇真人。 懷筠,懷薇,本是同宗同源的師兄妹,他們的師尊正是昆吾山宗上一任的掌門心離真君。兩人是真正的青梅竹馬,這一生順風順水,風光無限,偏偏攜手這么多年來,未有子嗣。 要說修仙之人,本就淡情寡欲,不少宗門的掌門都會笑稱,將門下弟子視若己出,懷筠與懷薇也說過同樣的話,但只有極少的人知道,這對掌門夫婦是真的想要子嗣,卻無果。 懷筠真人的親傳弟子里,虞寺與虞兮枝出身不凡,家族人丁興旺,雙親健在,修仙之人斷凡緣講究順其自然,他們壽數本就極長,在為長輩風光送終后,這份塵緣自然會斷,切不可強求。 虞兮枝下面,還有一個三師弟,名叫易醉。這易醉,來頭還要更大些,乃是紫淵峰某位長老的遺腹子,最關鍵的是,他的母親也并非無名之輩,而是白雨齋那位齋主的親meimei,若非易醉自己沉迷劍道,白雨齋是絕不可能放人的。 就只有夏亦瑤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小可憐,能夠讓懷薇抒發一番拳拳母愛。 “西雅樓的談樓主已經接了我的帖子,想來已經快到了?!睉艳闭嫒溯p拍夏亦瑤的后背,為她順氣:“瑤瑤再忍耐幾日,事情就會有轉機了?!?/br> 后面懷薇真人再說什么,她已經有點飄忽地沒有聽進去了。 少女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緊被褥,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癥結何在,這些天來,琉光峰濟聞真人和雪蠶峰濟良真人已經快要住在這里了,也沒找出個法子來。 別說是西雅樓的談樓主,縱使是大羅金仙來,若是沒有專門的秘法,恐怕也會束手無策。 瀟雨劍的劍靈在她腦子里懶洋洋地絮絮叨叨。 “還在猶豫???利弊我都給你講得很清楚了?!?/br> “不想勞師動眾的話,干脆你就碎了我,你碎不動,就讓你師母來碎。你我相處時間不長,靈根不會嚴重受損,幾日就養回來了。本命劍嘛,又不是什么稀罕東西,劍冢里一抓一大把?!?/br> “要么,你就直說是怎么回事兒,你師尊師母就不用拉著面子去請人了。也正好昆吾山宗山高人多,多點人幫忙去找你的情郎,好讓你們兩個人都早日脫離苦海?!?/br> 夏亦瑤抿嘴。 十三歲的少女本懵懂,但瀟雨劍天天在她耳邊滴滴叭叭,嘰嘰歪歪,她目光閃爍,便也跟著幻想了起來。 拿著另一半劍的他應是怎樣? 是名門之后,宗門新秀,亦或者……? 是美,是丑,還是平平無奇? 夏亦瑤猛地回過神來,在心底叱道:“什么情郎,胡說八道?!?/br> 瀟雨吹了個口哨,也不反駁,沒了聲音。 夏亦瑤何嘗不知道瀟雨劍說的這些大道理。 可劍冢取劍是怎樣大的機緣,瀟雨劍縱使有劍靈,也無法理解。它自己對生死無所謂,她卻不想失去本命劍。 她悄然看向放在劍架上的細劍,長劍入鞘,尤冷清曼麗,藏鋒后依舊讓人目眩神迷,她不由得想象自己持劍的樣子。 為了那個樣子,她就算再病幾日,幾年,又有何妨? 她想要本命劍,想要昆吾山宗這一代第一個劍冢取劍的名號,也想要一線生機。 她不想去管那個什么情郎,也不想去管昆吾山宗與西雅樓之間的恩怨。 是……是師母要為她請的,她只是一個不知病因、難以醫治的病人而已。 不是嗎? 夏亦瑤蜷緊手指,睫毛輕顫,沖著懷薇真人露出一個楚楚可憐的笑容,細聲細語:“嗯,謝謝師母,是亦瑤不濟事,讓師母費心了?!?/br> “你這孩子,總是這樣客氣?!睉艳闭嫒苏f話間,神色微動,伸手從半空捏碎一個傳音符,傾聽片刻,喜上眉梢:“談樓主竟是已經到了,只說許久不來,想吃一碗罹云郡的面,明日便上山!” 瀟雨劍輕鳴,聲音比細聲細語更弱,滿屋溫馨,唯有劍架寒光淋淋,似不屑,似感慨,又似嘆息。 太清峰后殿里歡歡喜喜,虞兮枝卻在嘆氣。 她發現自己斷糧了。 米缸里空空如也,菜籃里只剩殘葉,內門送菜的大叔今日不來,這也就算了。 最糟糕的是,門口蹲著一只討飯的橘貓。 橘貓橘勢喜人,腮發得極好,明顯是個男孩子,橘貓的一雙金瞳帶著明顯的疑問,尾巴也不耐地甩動,敲打在空空如也的小瓷碗上,嗲聲嗲氣地張嘴發出了一聲:“咪啊???” 虞兮枝:…… 行了,她懂了,再苦不能苦貓咪。 她決定下山一趟。 胖橘看懂了她的打算,猶豫片刻,緩緩走上來,敷衍地蹭了蹭她的褲腳,沾上了幾根貓毛。 昆吾山宗并不阻攔弟子下山,只是天色已經不早,虞兮枝匆匆拿了一袋靈石,負劍而行。 昆吾山乃是山系,以太清峰為中心,方圓綿延數百里,浩浩渺渺。 如此大宗于此鎮守,山下罹云郡自是繁茂昌榮,應有盡有。 往常虞兮枝下山,都要虞寺陪同,滿打滿算,這還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出門。奈何她此次是來屯糧的,萬萬不可讓虞寺知道,否則挨罵罰站都是小事,恐怕接下來一段時間都要被盯梢,不得燒火。 于是她并沒有從紫淵峰買傳送符下山,而是徑直去了外門,帶了帷幕,隨便找了個弟子,用兩塊中品靈石換到了傳送符,還謹慎地換了一套嶄新的外門弟子外袍換上,這才捏了傳送符,站在了罹云郡城之中。 夜幕微垂,天邊有火燒云的余韻,罹云郡的天空綢藍,紅瓦上卻尚有霞光金邊,叫賣聲,吆喝聲,嬉鬧聲紛紛擾擾,有的店家已經提前燃起了燈火,于是燈罩的五顏六色也倒映在青石板路上,一派人間煙火。 晚上出來買菜,絕不是好選擇。 正常買菜,都要挑清晨,越早越好,那時的菜,還會帶著剛采摘下來時微抖散的露珠,有泥土的新鮮。 昆吾山宗在此,連帶著這一片土地與露水都沾了點兒靈氣,凡人吃了自然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便是還未辟谷的散修,也極喜愛。 而這樣的菜,最好是從路邊散戶手中購買,這樣日暮四合之時,農民們早就回農舍了。 所以虞兮枝只能走進一間米面糧油菜俱全的雜貨鋪子。 既是鋪子,規格自然比散戶高了不少。這處本是罹云郡上一任郡守的政績之作,讓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也進進菜鋪子,了解民生和農作物,體會農民的勞苦。 當然,在上一任郡守調任后,這菜鋪子就對大眾開放了。 總有人會在日暮時分突然緊急需要些什么的。 有時是緊急缺了蔥姜蒜,有時是突然少了一味菜,又或者家中突有訪客,臨時加菜。 鋪子菜,價格自然水漲船高。 掌柜早就練就了眼力,一眼就能看出踏入門檻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 站在那邊的少女穿著昆吾山宗的道服,明顯是外門弟子,道服邊空空蕩蕩無花,多半還未引氣入體。 也是,引氣入體的昆吾弟子哪個還需要吃飯? 又要親自來買菜,清晨不來,只挑傍晚,挑揀起菜的姿勢又嫻熟,恐怕是外門極不受重視的小弟子,直到這個時候才有時間偷溜出來。 掌柜心里有了計較。 虞兮枝不知掌柜如何看法,她挑菜精細,卻并不翻撿,也不會專門去掐枝葉的根,好與不好,她一眼便能看出來,不一會兒就堆了滿滿一籃子的菜,然后便站在了生rou案子面前。 “豬后腿rou兩斤,前腿rou兩斤,肋排三斤,兩只雞,五斤牛大骨……”她如數家珍般清脆報出所要rou名,再補充道:“煩請將后腿rou切片,前腿rou切條,肋排剁小,雞rou剔骨?!?/br> 站在生rou案子后的屠夫將刀在手上轉一圈:“那可得加錢?!?/br> “啊?!彼p呼一聲,似是沒想到這一遭,半晌才問:“加多少?” “三塊靈石?!边@次答話的,是一直揣手在旁邊看的掌柜,圓臉掌柜語氣雖笑,其中卻飽含蘊意:“這位……小真人,是初次下山,不知我們鋪子的規矩嗎?” ——窮酸外門累死累活能攢下幾個靈石?買個rou還要求這么多,真當以為自己是內門親傳的小真人啦? 虞兮枝卻不答,對圓臉掌柜的明嘲暗諷無知無覺,她又出了會兒神,然后突然問道:“這隔壁是做什么的?” 屠夫下意識道:“是一家面館?!?/br> 言罷又心想,果然是第一次下山的土包子,竟然連罹云郡著名的一家面館都不知道。 隔著帷幕,他們看不到虞兮枝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和欣喜的表情,她迫不及待地轉身,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揚手扔了三塊靈石過去:“再稱三斤米,三斤面。我去隔壁吃碗面,吃完回來結賬?!?/br> 圓臉掌柜眉頭微皺,心道下品靈石也分好壞,壞靈石他可不要。更何況,隔壁一家面館今天有大人物來,又哪里是你去了就能吃到的。 他思緒未盡,靈石已經入手。 整整齊齊三塊飽滿漂亮的上品靈石。 再抬頭,小少女的衣袍恰消失在了門口,跨門檻時抬起的鞋底纖塵不染。 第11章 “老板,我要一碗面?!?/br> 虞兮枝站在隔壁門口的時候,才知道,原來一家面館,是真的叫一家面館。 面館門面不大,也不太干凈,是市井人間的味道,這味道細密香軟,卻極有穿透力,剛才的各種味道亂飛的菜鋪也無法掩蓋這種味道,走到近處再問,更是讓人食指大動。 虞兮枝哪里受得了這等誘惑,當即上前一步,就要挑簾入內。 “站??!” “什么人!” 兩道劍光一左一右同時向著虞兮枝面門襲來,她向后仰身,堪堪避開,帷幕帽檐卻被斬裂了一個小口子。 現在吃個面都這么刺激了嗎? 虞兮枝下意識這樣想道,迎面而來的劍意未散,竟有些咄咄逼人,她來不及多想,反手便要抽劍。指尖觸及煙霄之前,小樹枝卻已經先一步到了她手上,任她一握,再反手前劈—— 劍意激蕩,那兩人合擊竟也不是這一擊之敵,為沖散的劍意飄散出去,將一家面館的門簾徹底卷開,露出內里光景。 面館只正中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之外的地方被人站滿,桌子上卻只有一人落座。 中年男子模樣的那人對外門的動靜恍然不覺,眉眼平靜,只用筷子挑起薄寬面條,濺起面湯兩三點,四溢香氣在他一頷首之間,被盡數納入口中。 好香。 門簾重新落下,虞兮枝沉浸在剛才驚鴻一瞥的一碗面條中,半晌才發現,自己手里不是煙霄,而是小樹枝,難怪剛才手感哪里怪怪的。 “胡鬧?!彼挥傻玫吐暤?,重新抬手挽發,將小樹枝插回了發髻之中。 她說的是小樹枝,聲音也低,逼退她的持劍人卻早已煉氣,耳力驚人,聽得清清楚楚,聞言臉色頓變。 “豎子敢爾!” “說誰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