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第72章 、皇后七十二課??! 鳳翔宮紅磚金瓦上落上過很多鮮血, 但一場雨就能給沖刷了,今后它還是富麗堂皇的那般模樣,讓人敬畏著, 讓人憧憬著,讓人在低處仰望著, 它永遠也不會死去。 鳳翔宮死去了,它便托生到玉照宮上,今后還會有千千萬萬條生路。 從錦鳴堂回來后,殿門將外面的風雨遮擋, 昏昏暗暗的內殿像暫時的避風港一般, 靜得什么都聽不到了, 容卿渾渾噩噩的爬到床上, 在煙洛詫異的目光下轉過身背對著她們,然后把人都趕了出去。 “讓我睡一會兒?!?/br> 煙洛和玉竹不明所以, 去了一趟錦鳴堂見過太后娘娘就變成了這樣,里面發生了什么她們也不知道。 往常遇到心事,容卿就算心中郁結也會勸勸煙洛讓她不要擔心, 今日卻連這樣的話都懶得說了。 自進宮以來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 煙洛心上繃著一根弦, 無時無刻不在害怕容卿會變成那只斷了線的風箏, 玉竹本要轉身退下了, 她卻走一步向前,小聲問道:“娘娘,要不要……讓奴婢點上往生香?” 床上的人沒有反應, 只有錦被上繡著的鴛鴦神采奕奕,殿中靜逸無聲,良久之后才有人淺淺應了一句。 “點上吧?!?/br> 煙洛皺了皺眉,雖得到了答復,心中卻更加惶惶不安,這往生香已經很久不曾點過了,只有以前她無法控制理智,想逃避所有令人生厭的情緒時才會點香,安神助眠,只不過是睡著了。 睡著了卻總會醒的。 以前她覺得往生香是個頂神奇的東西,能讓人忘卻一切煩惱,現在卻覺得這東西太過危險,它不過是欺瞞人心的一個障眼法而已,于事實并無半點用處。煙洛應是,轉身去香龕里拿出往生香,不一會兒,大殿里就飄起朦朧煙色,異香鋪開,麒麟獸吞云吐霧,虛幻如仙界。 煙洛悄悄退了出去。 室內不散風,久而久之就變得悶熱,床上之人也不知睡了多久,鬢角有些汗濕,攥緊的掌心卻冰涼,她朦朧間尋著被子,直到縮進一個滿身雨氣的冰涼懷抱里。 夢里似乎也變得更冷了…… 孟冬十月北風徊,天地蕭肅繁霜霏。飛花雪滿時,堪堪瓊枝受不住 勁風,被壓得低不堪重負,萎靡地垂了頭。 一量身影正飛奔而過,身材不大,步子卻邁得實,他走得很急,肩膀劃到了樹枝,將枝頭的雪拂落,啪嗒一下摔到地上,他也毫無所覺。 后面追著的人氣喘吁吁。 “殿下!你慢點,地上太滑了,別摔著!” 那人托著衣擺,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內侍,緊張地從后面攆著前面人跑,又跑不過,又怕貴人摔倒,急得快要哭出來。 前面的人身量更小,瞧著只有七八歲的年紀,他聽著后面傳來大喊大叫的聲音,腳步總算慢下一些,回過頭時一雙漆黑眉峰豎立,倒是有超脫他年紀的凌厲。 “我說了要你早些叫醒我?!?/br> 小內侍終于追上那人,聞言頗有些委屈地癟了癟嘴,五官擠成一個包子:“奴婢看殿下昨夜看書看得太晚了……而且自殿下另居曜稚宮后,日日按時到皇后娘娘宮里請安,從未間斷過,殿下今日遲些也不怕什么的,娘娘定然會體諒?!?/br> 昨日皇子們學習,太子答錯了一道題,年紀最小的四皇子緊接著就一番長篇大論,將之前太子的一套駁斥地不留情面,陛下正好閑來無事去觀堂,偏巧將那一幕看到了,他卻沒因太子愚鈍而懲罰他,反而當著所有人的面呵斥了四皇子妄自尊大目無長兄,還說他好為人師,罰他抄寫整本《蕭子訓》。四皇子拒不認錯,陛下大怒,又讓太傅打了他二十下手板。 手都要打出血了,四皇子愣是咬牙沒吭聲,一整晚將那《蕭子訓》默完了,早上蒙蒙亮才趴在桌案上睡過去。 王安十二歲跟著四皇子,雖然只有兩個年頭,卻對他忠心耿耿,看著這樣的殿下實在心疼得緊,就想派人告知皇后娘娘,免了今早的請安,誰知道沒多會兒殿下就醒了,知道他自作主張做的事之后,緊接著就追了出去,終于將傳話的人攔下,此時正匆匆往過趕,就怕誤了請安的時辰。 “母后不言,是她寬厚,做兒臣的卻不可兀自放縱?!崩羁円话逡谎壅f完,已背過手繼續向前走去。 王安看他那模樣,活脫脫像一個克己復禮的大人,可分明又不過是個比他還小的孩童,若不是天家的人,哪能這么早就成熟穩重。 可越是這般懂事,就越讓人覺得心中酸澀。 皇四子生于冷宮,生母是罪妃,臨死都不得陛下寬宥,后來雖被皇后抱到鳳翔宮,卻并不受陛下愛重,因為性子孤僻,太子殿下常常欺負他。陛下偏心,十次必有九次都是他家主子受傷挨罰。 世人都說殿下是皇后膝下唯一的皇子,肯定受娘娘疼愛,可王安跟在四皇子身邊久了,卻覺得皇后并無想象中那么看重他,反而處處顯露出疏離,雖然那只是他自己的猜測。 四皇子母族勢力低微,幾乎都在贏州,只能仰靠皇后背后的卓家,可能是因為心里清楚他和皇后之間并無血緣關系,所以才處處謹小慎微,不敢出一絲差錯,所以才這般誠惶誠恐地想要做到最好,連請安少一天都不肯。 兩人緊趕慢趕到了鳳翔宮,諾大的宮殿還如往常一樣,仿佛永遠也不會被撼動,李績抬頭看了一眼天,到底還是來遲了,宮門口的人進去通傳,沒多久就讓他進去。 來傳話的人也小心翼翼,跟在李績旁邊囑咐著:“娘娘夜里發了噩夢,心情不是很好,殿下在娘娘跟前說話千萬小心些!” 默了片刻,李績輕輕“嗯”了一聲,兩人踏進門檻走進去,卓閔君正在擦拭嘴角,李績飛快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飯菜,雖未動多少,但看樣子是已經吃完了。 沒有等他。 李績六歲搬去曜稚宮后每日早晨都要過來用飯,兩年,沒有一天斷過,卓閔君對他不咸不淡,可兩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吃完早膳,也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和諧,李績覺得那也是一種接納。 今日叫他看到母后若無其事地一個人用完早膳,才知道他真的就是可有可無的那一個。 李績慢慢走過去,抱起兩個小拳頭,像模像樣地垂下身:“兒臣給母后請安,來得遲了,請母后降罰?!?/br> 卓閔君一怔,偏頭看了看窗外,詫異地問了一句:“遲了?” 那語氣是真心沒察覺,李績身子微微一頓,剛想再說什么,卓閔君已是揮揮手:“無礙,只是來遲一些?!?/br> 說完,她讓人將桌上的飯菜收拾下去,自始至終沒問李績吃沒吃。 李績偷偷看著桌上的飯菜一盤一盤被端下去,越發覺得腹中空空,饑 餓的滋味太難忍。 好不容易挨到宮人收拾完了,卓閔君坐著喝茶解咸,李績不必再被那些東西吊著饞蟲,也乖乖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他身量小,兩腳離地,手心微攢成拳頭放在雙膝上,低垂著頭不說話。 他來請安,每日都是要這樣沉默一段時間的,母子兩人沒什么話說,卓閔君也從來不會關心他在曜稚宮過得怎么樣,不問生活,也不問課業,知道什么事都是她從皇帝那里聽來的,昨夜父皇沒來鳳翔宮,所以母后也一定不知道他遭了懲罰。 卓閔君喝茶時手上捧了一卷書,李績匆匆一瞥,發現是前朝的詩詞集,李績也看過,但大都是辭藻堆砌的無病□□,他不喜歡。 “聽說,母后昨夜里睡得不好?!崩羁兺蝗婚_口,跟長輩說話時,雖然還是冷聲冷語,該有恭敬卻絲毫不少,他說著,抓緊了膝頭的衣服,轉過頭看著卓閔君。 卓閔君眉頭一皺,握著書卷的手,將那頁紙抓出一個褶皺。 “是?!?/br> “母后若是心里有什么不快,可以和兒臣說說……” “不必?!弊块h君很快就打斷他,但是打斷他之后,卻是轉頭看了他好久好久,眼中情緒幾經流轉,最后歸于漠然,那漠然里,又有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李績心中一震。 他很清楚那種眼神,看他如看惡魔,可是李績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會讓母后這么害怕他。 怕到疏遠他,不愿靠近他。 沒有苛待他責罵他,卻更讓人難以接受。 “跟你沒什么關系?!弊块h君挪回眼神,又放到書上,淡漠的話語脫口而出,就只是很正常的一句話,她說來時沒打算傷人,也沒覺得會傷人,可偏偏,李績面色一白。 她依然沒看到,她不想看他。 很多年前她以為自己奪了別人的孩子,在后宮就會有個寄托,就會有個倚仗,能讓她牢牢坐穩這個位子,只要她把那個孩子當親生孩兒一樣看待。 可是,看著那孩子越來越肖似蕭氏的眉眼,她退卻了,也害怕了。 心中莫名生出的抵觸讓她沒辦法和這個孩子親近起來,甚至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睛,她就總是能想到,在某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她把手中的鴆酒親手遞給那個女人, 看她哭著蜷縮著,絕望地離開這個世界。 她奪了她的孩子,她求她善待自己的骨血……然后那個夜晚就成為這么多年來將她困在鐵籠里的噩夢,夢里的冤魂索她的命,日日夜夜折磨她。 卓閔君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了,她按了按眉心,撐著額頭順了順越發困難的呼吸,一閉眼睛耳邊就響起那女人的聲音,哭嚎著,攪得人心煩。 為什么死了都不死得干凈一點?還要來折磨她…… “母后——母后——” 卓閔君被兩聲叫喊驚得一怔,低頭一看,就看到那張稚嫩的臉……天真無邪的眼眸,純潔無暇的神情,像她一樣! 那杯端在手中的茶水還沒有遞上前,卓閔君猶如見到洪水猛獸一般,飛快地揚起胳膊將那個小身影推開,雙手被打飛,guntang的熱茶傾瀉而下,灑了李績滿袖。 熱水順著袖子流到手上,傷口傳來陣陣疼痛,但他只是張大了眼睛看著他的母后,好像還停留在剛才那莫名奇妙的嫌惡里…… 容卿身子激靈一下,嗖一下抽回手,突然的實感讓她找到自己的身體,還不等她睜開眼,忽然一陣溫暖包裹了她的手,那人將她拉回到懷抱里,緊緊擁著她,蹭了蹭額角的發絲,低沉的嗓音里帶了幾分笑意:“做噩夢了?” 他好像剛要睡著,被她的動靜驚醒了,聲音有些慵懶。 容卿被抱得神思恍惚,緩了好一會兒才認清當前的狀況,她伸手將身前人推開一些,揚起頭去看他的臉:“你什么時候來的?” 殿里只點了一根燭,怕太亮了她睡得不好,微弱的光只能看到那人的輪廓,背光的臉隱匿在陰影里,有些不真切,李績閉了閉眼,將她的頭按到懷里。 “你睡著之后就來了?!?/br> 容卿又從他懷里鉆出來,一雙秋水眸終于驅走睡意,透亮得似夜空繁星,非要看著他的臉說話:“我睡了多久?” “這會兒要四更天了?!?/br> 竟睡了那么久…… 容卿眨了眨眼睛,繼續問:“你一直在這嗎?” “是啊,”李績往里挪了挪身子,勢必要將她摁到懷里,“所以再陪我睡會吧,快要到早朝的時間了?!?/br> 容卿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還睡得下去,而且她不想跟李 績挨得這么近,還沒心情和時間好好梳理煩亂的心緒,她需要更多的距離保持冷靜細細想清楚,然而這次她再推李績時,就聽到頭頂傳來一聲綿長的吸氣聲。 “嘶……疼?!?/br> 碰到傷口了。 容卿立刻收回手,不僅收回手,還一動也不敢動。 “你一直在這待著,沒睡嗎?”容卿的聲音悶悶的,熱氣透過衣服噴到李績心口上,癢癢的。 火燒火燎的感覺一飛而上,溫度霎時間就升高了,可他面上像沒事人一樣,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兀自忍著,嘴上生硬道:“我在等你醒過來?!?/br> “做什么噩夢了?”李績忽然低頭問她。 容卿一怔,埋頭沉默了一會兒,隨意答了句:“忘了?!?/br> 燭火幽幽,那人那面卻印刻在心里,李績甚至能想象到她此時的神情,總是讓他魂牽夢縈無可自拔,鐵石心腸化作柔情春水,就這樣將她困在自己的天地里。 修長的手指插進她的頭發里,一下一下地替她撫順:“忘了吧,忘了也好,夢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何必要記得?!?/br> 他好像在說這件事,又好像意有所指。 容卿卻想得出神了,她確實記不太清夢里都發生了什么,只記得被燙了一下,燙得手疼,直接把她嚇醒了。 “你不困了?”李績問她。 容卿沒吭聲,好似沒聽見,在他懷里皺著眉,十分嚴肅。 李績聽著沒動靜,以為人又睡著了,便向后撤了撤,卻看到容卿縮在被窩里,瞪著大眼睛不知道正想著什么。 室內幽香浮動,昏黃燈光半遮半掩,跳動的火光在心頭躍動,李績有些恍惚,他好像很久沒有這樣看著她了,她也很久沒有這樣毫無戒備之心地讓他看著。 雖然還隔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屏障,但只要能靠近,一切就還有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