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檐下坐著一人,畏寒,連夜雨的水汽侵襲, 他觀雨, 膝上便搭了一張毛氈毯子御寒, 一上午, 手都擱在毯子里,微微昂頭, 以這個姿勢靜靜地看著檐外的天,不知要看到幾時才肯罷休。 李準在后面看著,總覺得那人像烏云密布的天一樣陰沉。 他來了近半月, 吃光了楚王府的酒, 看遍了楚王府的風景, 該聽的心事也聽了, 該辦的正事都辦了。 但他總覺得李縝心里還藏著事。 他卻不知該不該走開。 李縝身體不好, 人盡皆知,當年在豐京受沈和光拷問和幽禁,變成今日的樣子是有跡可循的。但他問過郎中, 知道這樣纏綿病榻的虛弱身軀與他每日憂思過甚也有關。一個人藏有心事,終日里憋在心里,總會有一天承受不住的。 可看如今他們各自立場,李準又怕自己問得多了,最后會為難。 無聲的嘆了口氣,他搖搖頭,走上前去,將一件外衫披在李縝身上,指了指外面的天:“你在這看了半日的雨了,這雨下得就這么有意思?” 李縝將視線從外面挪回到他身上,昏沉光線里有一道冷峻分明的輪廓,語氣雖不善,可眸中的擔憂是瞞不過人的。他理了理手下的氈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快要回燕州了吧?!?/br> “沒有啊?!崩顪蕮u頭。 “那你總是要回去的吧?!?/br> 李準不知要說什么,話到嘴邊便磕絆了,他掏出懷里的瓜子來,毫不顧忌地咬了一口,然后放肆地把瓜子皮吐到地上:“回去,當然回去,燕州是我的封地,那里可比京城清凈多了!” 說完,他又看他:“你問我這個做什么?” “你回燕地之后,京中知道這件事的便還是之前那廖廖數人,我也可不必壓在心中,每日困頓于此了?!?/br> 李準雙眼微張:“三哥……” 雨聲瀟瀟,此時無風,如紗傾蓋。 他每日擺席飲酒,月下相談,似有心事交付,卻總望而卻步,欲語還休,竟在今日還是 忍不住了,只想將滿懷愁苦抒之于胸。 李縝低著頭,手心漸漸攥緊,胸中如積郁著一口氣不能發泄,直到壓不住了,他又忽地松開手,轉頭看著檐外,一下一下平復著自己的呼吸。 “你說,”他聲音里似是還帶著顫抖,“我到底,該不該恨四弟?” …… “朝中上下,若知往事之人,都覺得養在哀家膝下的那個孩子定然是恨透陛下的,”陸宛瑜端詳著茶杯里的水紋,穿透舊日歲月的嗓音幽幽纏繞,如鞭藤一般縛住人心,“你養在宮中,多少也聽說些。先皇風流,宮中妃嬪眾多,可膝下孩子卻沒幾個,這樣勢同水火的爭寵奪恩,在深宮大內里是絕不會少的,其中就有蕭淑妃故意招惹徐昭儀致使她難產而亡之事?!?/br> 陸宛瑜撐著案幾站起身來,偏頭聽著窗外的雨:“縝兒和陛下二人的生母,兩人一同折損在這件事上?!?/br> 容卿還是端坐著,神色并無變化,毫無感情起伏地說起這段往事:“蕭淑妃沖撞了身懷龍嗣的徐昭儀,致使徐昭儀難產而亡,先皇震怒,降蕭淑妃為才人,貶入冷宮,后蕭才人于冷宮之中誕下一子,卻產后失調,死于血崩……宮中多隱秘,可這件事,卻是許多王公大臣都爛熟于心的?!?/br> 陸宛瑜嗤笑一聲:“讓外面都傳遍的,哪里還叫什么隱秘?!?/br> 容卿轉頭,視線一路追隨她,就看到陸宛瑜慢慢走到窗前,將窗子打開,引入一室風雨,佛像前的三炷香火星一閃而逝,燭火稍稍晃動了一下。 陸宛瑜笑了笑,像想到了什么開心的事。 “當年的蕭淑妃,真是后宮里唯一一塊純潔無暇的白玉啊。我見過各種城府至深之人,再深的謀算,你只要用心,且能勘破呢,許是這樣的日子過多了,卻反而堪不破那樣至純至善的人心?!?/br> 她扭頭看了容卿一眼,眼中有些可惜:“她不該進宮里來的,這深宮里的人都能活吞了她?!?/br> 容卿皺了皺眉:“你的意思,當初的沖撞,真的只是她無心之舉?” “不,”陸宛瑜很快就否認了她,“應該說,那次沖撞,也是一番精心謀劃后的結果,發生在后宮里的事,哪有什么真的無心無意?!?/br> 聽著陸宛瑜的冷 笑,容卿察覺出一絲別的味道來,好像冥冥中有一張大網正在撒下來,她該起身就走,還是聽她把故事說完? “所以蕭淑妃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 “外人都道她陰狠歹毒,妒忌你母妃徐昭儀身懷龍嗣,所以才假作無意而戕害之,之后被貶為才人冷宮幽禁,不也正是因為如此嗎?即便我視四哥如親兄弟,可這樣血淋淋的真相,想要罔顧,也絕非君子所為,奪嫡是奪嫡,立場是立場,仇恨是仇恨,我不會混為一談。你要因此恨他,盡管去恨,我是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說話的?!?/br> 李縝看著李準慷慨激昂,唇邊笑意漾漾,可滿面的無奈愁容卻酸澀無比,良久之后,他搖了搖頭:“我竟不知,這般真相,這么大的委屈,他連你也未告訴?!?/br> “甚么真相?”李準明顯頓了一頓,再看他時,眸中多了幾分不解。 李縝垂下頭苦笑一聲:“我一直覺得,是他母親害我母親難產而亡,也害得我差點命喪腹中,這仇恨是無論如何也根除不斷的,徐蕭兩族因此結下仇怨,舅舅更因此懷恨在心,他欠我,是世人皆知之事?!?/br>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噼啪雜亂的落雨聲跟他的聲音交纏在一起,有幾分模糊不清,李準走近一些。 “但我懂事之后,卻覺得禍不及子,事情發生時四弟還未出生,他出身為何自己無法選擇,他只比我小幾個月而已,什么都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寬宏待他,相處之余未曾提過往事分毫,甚至有那么些時候,我看他……常常覺得他很可憐?!?/br> “如今想來,他當是看透了,我并非寬宏,心中怨懟也從未消除,我只不過是虛偽的憐憫而已,”李縝抓著氈毯,身子慢慢向后靠,仰頭嘆息一聲,“所以他才會那么討厭我?!?/br> 李準張了張嘴,覺得眼前之人并不像他自己說得那般不堪,可人心這種東西怎能說得準呢,你看他,大抵是沒有他看他自己更清楚的,尤其摻雜著這種深仇大恨在里面,外人很難說得分明。 “人非草木,也非圣人,這怪不得三哥?!?/br> 李縝忽然看向他:“你常問我怎么不去四弟面前親自問他,連壽宴都躲著不見,其實不是他不想看到 我,是我無顏面對他而已?!?/br> …… “陛下為何對縝兒如此冷漠,你從沒有過一點疑問嗎?按道理來說,不應該是縝兒處處看陛下不順眼,對他厭煩至極才對嗎,可兩人的態度一直都是反過來的,”陸宛瑜擦了擦窗上的水漬,“陛下,其實早就知道真相了吧?!?/br> 容卿被她這句話問住了,一時間竟無言反駁。 她心中就沒一點疑問嗎?其實是有的。 從前是不敢問,后來是無意問,于是也便這樣相安無事著,從不去觸碰上一輩人的恩怨。知道得越少,過得越輕松。 “當日沖撞的確是一場精心謀算,只不過謀算的人是徐昭儀而非蕭淑妃罷了?!标懲痂ぽp緩地嘆了口氣,將幾乎要躍進窗內的綠折下來,伸出去的手立時就被雨水打濕了,而剛說出口的那句話,就像湖水上掠過的清風,漫不經心吹拂而過,只留下一圈圈漣漪。 堂中靜得只剩雨聲。 容卿看著前面,眸光幾經閃動:“可最終徐昭儀她死了,殫于心計,費力籌謀,最后又何需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她為的什么?” 陸宛瑜將綠枝插在窗縫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她轉身走到里面,許是站得累了,杵著硬榻慢慢坐下,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后宮爭端,爭的還能是什么,無非就是寵愛和地位而已,她身懷龍嗣,即將臨盆,今后位分只有向上升的份,地位,她不必爭?!?/br> 那便只有寵愛了,當時蕭氏盛寵在身,惹人記恨是正常,為了讓她在李崇演那里失了寵信,使些小手段污蔑她是最簡單的辦法,可就算再傻再愚蠢的人,就算真要以自己做餌,也萬不會將自己的命真的搭進去,除非…… 容卿驟然變了臉色,搭在案幾上的手攥起拳頭,眼睛怔怔地看著前方。 陸宛瑜漫笑一聲:“你大概也猜到了?!?/br> “那女人,被你皇姑母利用,做了愚蠢的出頭鳥,可謂一箭雙雕?!?/br> …… “他母妃,其實是被我母妃連累的,是我母妃想要誣陷蕭淑妃,讓她失了盛寵,永無出頭之日??尚ξ乙恢庇X得是他們蕭家人虧欠我,裝作寬宏大度的樣子要原諒他,最后卻發現是我母妃聽人教唆心生怨恨,起了那害人的心思 ……” 李縝忽然頓住話音,抬頭望向院中的翠竹,目光飄得悠遠,最終不知飄向哪塊灰蒙蒙的天地。 李準一時間有些怔住了,突然聽聞這樣的真相,他思緒微微遲鈍,緩了好久才回過神來,追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事情過了這么多年,你怎么知道現在查到的就是事實真相?” “說不準……”他話音漸低,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在他意識到什么之后便都吞咽回去。 李縝收回視線,看了看他,“你該比我相信他的為人。而且,確實是我自己查到的,事情雖然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但總有一兩個旁觀者窺探到了事實真相,將隱秘一直藏到如今……” “你說你母妃是受人教唆?”李準恢復思考,找出他話中關鍵,“是誰?” 李縝閉了閉眼。 “此事過后,從中受益的只有兩個人?!?/br> “皇后,和陸貴妃?” “沒錯?!?/br> 李準將手中的瓜子放回懷里,端著手臂在檐下來回走著,腳步聲被雨打翠竹的聲音遮蓋,一陣陣攪人心煩。 他忽然轉過身來,雙眼緊緊盯著李縝,問道:“這件事她知道嗎?” 兩人一個坐在輪椅之上,一個挺直站立,所言虛虛實實,多有遮掩,卻都能一瞬間便明白對方的意思。 包括他口中的“她”。 “不知道?!?/br> …… “你應該知道,你皇姑母多年膝下無子,身為皇后雖高高在上,手中沒有皇子卻猶如獨木前行,所以她必須要為今后做打算,此為其一。宮中多美眷,蕭淑妃和徐昭儀各自受了一陣榮寵,招致你皇姑母嫉妒,把愚蠢的徐昭儀當作手中一把刀,一舉能滅掉兩個寵妃,此為其二。一石二鳥,一箭雙雕,何樂而不為?” 陸宛瑜坐在硬榻上低聲說著,其中的冷意順著從窗子那里飄來的風在堂中回旋,最后鉆到心上,侵入骨髓。 “所以,徐昭儀的難產,也是人禍?” “把罪名嫁禍給蕭淑妃,徐氏的用處就沒有了,她也沒想到自己做著做著戲,竟真被人灌了催產湯,提前臨盆,你皇姑母本就想要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徐氏活著,孩子很難記到她名下,只有徐氏死了,她才有機會。只是沒想到,陰差陽錯之 下,先皇將那個孩子送到了我這里,你皇姑母背后謀劃,卻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后什么都沒得到,也算天意弄人了?!?/br> 容卿猝然間站起身,立眉看著陸宛瑜:“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皇姑母安排的?” 陸宛瑜手中還攥著佛珠,沒因為她的憤怒而改變臉色,只是笑著看她,說道:“你以為你皇姑母在后宮幾十載都是任人宰割的小綿羊嗎?她是皇后,在后宮從來都是只手遮天的存在,她唯一斗不過的人是先皇,剩下的人,哪能從她手中討到一絲好?” “盛寵在身的蘭如玉,除了最后卓家已然無力回天之時,她何敢到你姑母面前耀武揚威去?” 容卿呆立那處,覺得呼吸有些發緊,當遮掩往事的布被揭開之后,原來如迷霧一般的疑惑都變得不能更明晰。 不,蘭如玉她不敢,也沒有過。 在她印象中,只有在外祖父去世之后,卓家的頹勢黑云翻墨般襲來之后,她的皇姑母才在一夕之間,從高高在上的皇后變成卑微漂浮的泥塵。 皇姑母是她的好姑母,但她也從來沒說過自己是一個好人。 陸宛瑜還在繼續說:“縝兒記到我名下,你皇姑母還想再爭,可先皇決定的事,她也毫無辦法,先皇子嗣稀薄,大皇子早夭,老二又被先皇養在跟前不容他人染指,縝兒也被我抱走了,本以為此事就暫且作罷,誰知道冷宮幽禁的蕭淑妃,在被徐昭儀陷害之時已有身孕,在冷宮住了兩月,就再也瞞不住了?!?/br> 她說到這里不再說了,抬眼去看容卿,就見她突然轉過身背對著她,腳步向前踏,似是要離開。 可是后面那只腳卻久久沒有跟上。 “后面的事,不用我說,你大概也能猜到了,蕭氏到底因何而死,陛下是如何到鳳翔宮養在你皇姑母膝下,最后又為何要同你皇姑母疏遠……” 容卿站在光影交接之處,背影下一片漆黑,縛著她的雙腳,讓她無法逃離,良久之后,她才轉過身,面容清減,雖瞧著單薄蕭瑟,可依舊將自己掩飾得很好,不驚不懼,不悲不喜。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事?” 李崇演那么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對枕邊人的防備不亞于對朝臣的猜疑,卓閔君做了那么 多事卻一件也沒有東窗事發,陸宛瑜又是從哪得知真相的呢? 陸宛瑜喝了一口冷茶,眉下雙眸看著有些混濁了,目光不知飄向了哪里,她輕道:“這后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任是誰進來,都會在日夜煎熬中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能得善終的人太少太少了,即便是如蕭淑妃那般天真爛漫,若能活得再長久些,也不能說她就可以永葆天真,而你姑母……大概就是深陷泥潭中掙扎的人吧?!?/br> 容卿看她從硬榻上下來,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前,混濁的雙眼里晶瑩閃爍,一行淚不知不覺間落下,但她眼里不知是悲傷還是憐憫,看著她又不像在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