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張了張干裂的雙唇,李績不知該發出什么樣的聲音,胸口的傷口連通心脈,受傷時沒有那么疼,此時卻疼得他呼吸難忍,可在這紫宸殿里,在他設想之外的地方又見到了容卿,心中翻涌的情緒交織,也不知是欣喜更多,還是懼怕更多。 他看了她許久,而后涼涼嘆一口氣,虛撫著傷口,挪動腳步走過去。 容卿的目光從他白紙一般的臉移到殷紅的胸口上,輕咬內唇,眸光微閃。 “疼嗎?”她問他。 李績一怔,頓住腳步,低頭看了看,輕聲回道:“不疼?!?/br> 然后他抬起頭,黑眸中隱有笑意,淺淺彎起的唇沿卻有些勉強:“只是心有些疼?!?/br> 容卿眉梢輕縱,袖中指尖顫動,卻不肯示弱,硬生生地頂回去一句:“你也有心嗎?” 李績便知她仍未放下。 “有,一直有?!崩羁凕c著頭,連說兩次,說第二次之前笑出了聲,將原本蒼白無力的辯白,變得真切又低微,他垂下頭,伸手從懷里掏出被他藏好的匕首,遞到容卿身前,虛弱的氣音在她耳邊繚繞。 “不知這怨氣在你心中積壓了多久,你如還心有不甘,可以再發泄出來,四哥絕對不躲?!?/br> 容卿看著送到自己面前的匕首 ,良久都沒有動作,她發現在溫暖燈光的照映下,那上面璀璨奪目的寶石顯得特別特別好看。 她原本覺得十分俗氣來著。 這份生辰禮,從他送給她那天開始,就被她一直貼身藏在身上,從未離身,恨他的時候也好,待他如陌路人時候也好,也許就是冥冥之中想著有一天,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呢? 她不知道。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選擇了一條艱難崎嶇之路,然后一步踏錯了,始終不肯回頭,想這么固執地走下去,不打破他的宏圖偉業,也不放棄自己渺小的自尊,或許走到盡頭她依然是封閉的。 她該有諸如那般的失控,撕毀一切的決絕。 她也想念溫暖,渴望被守護,尋回那個被她丟棄許久,一種名為相信的東西。 容卿慢慢拿過他掌中匕首,將利刃拔出,寒芒倒映著自己的臉,有些模糊不清,卻借著燭火反射出一抹晶瑩。她感覺臉上微涼,心頭上像有一條蛇盤繞著,一邊吐著蛇信子威脅她,一邊又在蠱惑她。 容卿閉著眼,容色掙扎,像自己在同自己抗爭。 李績突然一步跨上前去,緊緊抓住她的手腕,不留一絲余地,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同樣的情形,同樣的距離,同樣的位置。 不同的力道,不同的深淺。 容卿猛然睜開眼睛,而后逐漸張大,她想松開手,想向后撤,李績卻一點也不卸力,依然緊緊抓著,刺痛讓他悶哼一聲,自胸中溢出一口氣,他輕聲笑了笑。 “你瘋了?”容卿扶著他,眼里滿是不敢置信。 李績只是握上她的手:“我知道你想這么做……” 容卿神色一頓。 “看到你有掙扎,四哥就……心滿意足了,但我不想再看到你這樣,可不可以……別這么自己折磨自己……”李績抬起那只手,顫抖的指尖帶著陣陣溫熱,覆到她臉上,甚至有些灼燙。他替她拭去眼淚,動作輕柔又小心。 她不知什么時候哭的,李績的手指碰上她的臉時,她才察覺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李績看她錯愕的表情,無聲笑笑,眉頭輕輕皺起,他的卿兒如果變成一根木頭,內里都會變成實心的,可不能這樣啊。 之前在大殿上,是被 逼失態,是神志不清,是猶有克制,有那么多人在那里,留給他們之間的空隙太小了,但他們是需要一次這樣的對峙的。 在深夜時,無人相擾,燭火幽幽,兩個人,這樣來一次坦蕩的了結。 她不行,他幫她。 容卿看著他近在咫尺的掌紋,任他擦拭淚水,還是一句話都不說,李績靠近一些,微垂著頭,捧著她的臉:“你不能這樣,恨我的話,就報復回來,想哭的話,一定要哭出聲來,所有委屈一并告訴我,只有這樣,你的病才能好?!?/br> 他細細言語的聲音如潺潺流水,在山澗流逝,將她帶到了空谷幽靜之地,卻無法抹平她心頭悸動。 如果要找回從前的自己,總要先看到從前熟悉的剪影,眼前的人同回憶里的身影重疊,像她摔倒時,那人蹭著她污臟的小臉一樣溫柔。 他說啊,卿兒,如果疼了就哭出來。 容卿抓緊李績的衣裳,眼前一片模糊,所有聚集在喉嚨中的忍耐終于一潰千里,她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將這么多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驚懼與委屈,這么多年難過悲傷也依然壓抑的淚意,對故人的思念,對親人的失望,還有對他,深埋心底的恨,一并哭給他聽。 如果這悔愧能來得早一點,就不該是這副模樣,可惜人總要等失去之后才知后悔莫及。 李績閉上眼,貼著她的額頭:“我就是這樣害怕……怕你決絕到讓我彌補過錯都不可以,回不來的人,我沒法還給你了,只有許諾你今后……” 他聲音漸低,虛弱的嗓音在耳邊縈繞,竟還有力氣笑:“四哥已經沒有退路了,今天剛下了旨,以后后宮里只有你一個,我把別人都趕走了,再也不讓別人打擾你我,你要還是不肯原諒我,我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李績身上沒了力氣,漸漸滑落下去,容卿抱著他坐在地上,聞言神色一怔,她蹭了蹭淚水,哭泣后的鼻音很重,卻仍舊斬釘截鐵:“不會原諒你的?!?/br> 李績急忙換了一個說法:“好,不原諒,那你就給四哥一次機會,你就算一輩子不原諒我,也準了我花一輩子求得你原諒吧?!?/br> “或者……”李績躺在她懷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呼吸漸漸弱下去 ,“其實李縝也很好……我不是說他待你很好,我是說他政事處理得好,除了有些優柔寡斷,這天下交給他,我其實也很放心……” 容卿不知他為何提到李縝,忽然心頭一緊,她低頭看著李績,就見他也睜開了眼,臉上蒼白無血色,有些渙散的眼睛突然恢復色彩,認真的模樣讓人無法熟視無睹。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問道:“卿兒,你恨四哥恨到想讓我死嗎?” 窗外電光一閃,忽然落下一道驚雷,竟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容卿的心快速跳動起來,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失落感抓撓著她的五臟六腑,李績的樣子不太對勁,跟麟德殿上,他受傷之后的模樣完全不同。是他自己握著她的手將匕首刺進去的,他這樣手可遮天運籌帷幄,該是一分一毫都錯不了,之前不躲,是因為知道她殺不死他,這會不躲,不該是因為他拿捏著正好,不會傷及自己性命嗎? 可是……為什么氣息越來越弱? “這些日子我每晚都做噩夢,沒有聲音,卻聽到了你的哭喊,沒有顏色,卻看到了淌出的鮮血,一閉上眼睛,就會夢到……有些事,過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其實……知道……沒法彌補你……” 李績忽然摟住她的腰,將頭埋進她的懷抱里,好像要在身體冷徹前多汲取一絲溫暖,悶悶的聲音從懷里發出來:“我還是不想放開你……但我死后,你盡可以離開,自由也好,三哥也罷,都隨你……現在,讓我在你懷里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容卿秉著呼吸,等著他下一句話,可那之后就再也沒有聲音了,只有雷霆暴雨在外呼嘯的聲音,震得她頭皮發麻。 李績大抵是個偏執到無可救藥的人,唯有死肯讓他放手,容卿有些不信,費盡心機謀下的江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能盡數拋棄嗎? 她憑借著對他的了解在心中下注,賭他只是故意這般逼迫她。 他說得很好,他死了,所有一切都煙消云散,她可以要自由,可以像原本希望的那樣,做一只飛鳥,沖出囚籠…… 容卿突然不想了。 四哥總不會輸的。 他死了,還她自由,是他心中所想,他沒死,證明她依然放不下 他,亦是他心中所求,他總不會輸的。 “王椽!” 王椽沖進內殿的時候,就看到皇后抱著陛下,身上全是血,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連滾帶爬地跑出去求救的,只記得在殿外,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緋紅色衣袍被雨水澆得沒了往日鮮亮,李準在王椽磕磕巴巴的解釋下,轉身便向太醫署飛奔,輕功用到了極致,最后把張澤帶到紫宸殿時,張澤都只剩下半口氣。 燈火通明,雷聲不止,紫宸殿上下忙碌,每個人頭頂都籠罩陰云,容卿呆愣著坐在正殿的軟榻上,身上的血跡已經干了,她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掌心上的紅色。 李準在她身前徘徊,焦躁地來回踱步,時不時搔搔后腦,像熱鍋上的螞蟻。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丑時末,張澤從內殿里走出來,臉色晨得厲害,李準最先看到,大步走過去:“我四哥怎么樣!” 容卿聽見聲音,也轉頭看他。 張澤卻是躲過幾道視線,長嘆一聲:“胸口上的傷實在兇險,正中心脈,老臣盡了最大努力……” “就看陛下能不能挺過今日了?!?/br> 李準神色大變,眼圈有些發紅,但他終究只是平復下情緒,認真地看著張澤:“陛下沒醒過來之前,你哪也不許去,對外知道怎么說吧,陛下傷情惡化,太醫盡力醫治,性命無礙,只是需要靜養三日,你給我學學?!?/br> 張澤“呃”了一聲,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眼前的小王爺是藩王,一般人避嫌還來不及,他竟然還指點他如何瞞住這件大事,要是被外人知道了,指不定一頂大帽子扣上來。 容卿忽然開口:“讓楚太傅進宮來吧。倘若真有意外,總要有信得過的人在這?!?/br> “不行!”李準急聲制止,“沒有什么意外!” “四哥最緊要的就是你,現在就讓楚克廉過來,昨夜的事肯定瞞不過他的眼睛,你動手就動手吧,為什么還留一口氣,真麻煩!” 李準轉頭看著張澤,眉頭一挑。 “有針嗎?” 作者有話要說:四哥卒,全文完。 想要be的不如把這章當結局?(撓頭) 說說笑,別打我(頂鍋蓋) 雖然我最近斷更的厲害,看似隔了很久,實際上四哥短短幾天可是遭遇了中毒吐血挨刀子一條龍啊,這會更是有進氣沒出氣了。 嗚嗚嗚媽蛋下一本我一定要寫甜寵嗚嗚嗚(突然變臉) →感謝在2020-02-12 23:58:12~2020-02-15 05:57:5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我愛吃火鍋 6瓶;云之彼端、開著飛機看鯨魚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9章 、皇后六十九課! 四月二十六, 戌時一刻。 夜色如墨,濃云將最后一抹月輝遮掩,微風浮動樹梢綠枝, 葉子發出沙沙聲響,直到狂風驟起, 掀起一陣怒潮,散發著稀疏燈光的燈籠隨風而動。 燈籠下,人影搖晃。 那人斜斜靠在門框上,一手抱在胸前, 緋色錦袍被風拂亂, 他猶站在風口處, 悠閑地拋玩著手心里的玉石, 唇角三分戲謔笑意。 前一刻,那里還不曾有人影。 “李縝, 你這府上防衛可不怎么樣啊?!蹦侨死^續丟著手里的玉石,看也沒看屋里的人,好像闖入人府中只是一件尋常之事一樣, 也未做任何掩飾, 就這樣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這里, 還若無其事地跟主人家說話。 楚王府, 一方偏僻院落里, 門前匾額寫著“靜蘭軒”,處處顯露著閑情雅致。人未來之前,清風尚暖, 主人敞著門,桌上擱著一壺清酒,正喝得愜意,身前的棋盤上局勢焦灼,他拿著一枚棋子,猶豫著下哪好。 人來后,他倒是抬頭看了看,只是也不見慌亂,反而彎了彎唇角。 “自然擋不住你,以你的身手,皇宮也可闖的?!崩羁b把棋子放回棋盒里,將膝上蓋著的毛毯向上拽拽。 風涼了,他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