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第48章 、皇后四十八課。 陸家祖籍清源郡, 祖上未曾入過京城,先皇李崇演剛登基時遇上江南水患,親去受災之地安撫民心, 便是在那次南巡時遇上了陸宛瑜,并對其一見傾心。那時他心高氣盛, 又喜好絕色,身為天子,自然是沒有什么得不到的,便不顧陸氏早有婚約, 親自將其帶入宮中, 陸宛瑜的父親也一躍成為江南節度使, 身份跟著水漲船高。 可李崇演活著的幾十年, 陸父一次也沒動舉家搬去京城的心思,陸宛瑜正當寵的幾年, 李崇演幾次有意讓陸家人來京做官,都被陸父婉拒,他是個謹慎的人, 因掌一方兵權, 忌憚李崇演疑心重, 最后反倒害得家族淪落, 所以寧愿窩在清源郡那個小地方, 不爭當那個出頭鳥。 后宮里美人輪流轉,陸氏能將貴妃之位做的那么穩,這么多年來一直獨得李崇演信任, 陸父的無為之態功不可沒。 但陸十宴很不屑氣父親的做法。 他覺得一切榮譽聲名都是要靠爭取得來的,不入虎xue焉得虎子,為人臣,就是要在君王看得到的地方,行大事,不拘一格,不畏首畏尾,后來陸父年邁,身體日漸憔悴,陸家開始由陸十宴掌控,他就越來越不甘一個江南節度使的位子了。 于是才有陸宛瑜的那次假病省親。 他不喜李縝優柔寡斷的性格,所以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為他賣命,后來李績的人派去拉攏他,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李績的人,這之后的嫁女兒鞏固人心幾乎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直到李績登基,要立卓容卿為后。 那是他第一次看走了眼。 本以為自己鞍前馬后為李績謀劃江山,女兒追隨他四處征戰詩情畫意,這后位會是陸家的囊中之物,出了那次早朝上的爭端之后,他第一次審視自己的小女兒在李績心中的位置。 李績喜歡他女兒嗎?那倒未必,當時聯姻不過是讓陸家人放心,給陸家吃一劑定心丸而已,兩人初見時,在江南已算儷人翹楚的陸清苒也不過得他一瞥,眼神泛泛,沒有英雄見美人時志在必得的火熱,陸十宴是個男人,自然懂得男人這樣的意思。 不放在心上。 他起初是有些惶恐的,自己的女兒若抓不 住李績的心,遲早會遭到厭棄,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但后來蕭家女侍奉在前,卓承榭進獻舞姬在后,陸十宴看到李績都是那樣一副神情,不熱衷,不傾慕,不在意,真正做到了女人如衣服,是人都會有偏愛,唯他對誰都一視同仁。 陸十宴放心了,覺得這才是李績的常態。 然后出現了卓容卿。 他是知道李績和卓容卿的淵源的,李績曾被皇后抱在膝下收養,而卓容卿是皇后的侄女,兩人在宮里或許有一段往事。但她畢竟是差點成為他父皇女人的人,在后宮那樣一個泥潭里,她到底還有沒有清白都不好說,陸十宴不覺得這樣一個人,會改變李績的常態,讓他拋棄一貫的清心寡欲,去做違背倫常之事。 然李績終究是讓她入主中宮了。 李績不熱衷男女那檔子事兒,陸十宴知道,不僅因為陸清苒是他女兒,李績成親五載沒有一兒半女,由此可見一斑。 他身體又沒有病。 陸十宴不怕李績對誰都淡淡的,他就怕李績心頭有個rou尖尖,別人碰不得罵不得,所有人都泯于眾人,唯那人獨得圣寵,這才是他最忌憚的。 這樣的盛寵哪怕不會長久,只有一時,也不消說不會引起朝堂動蕩,史書上類似這樣的事可太多了。 如果說一個家族的興旺都要寄托在一個女人頭上,這樣太夸張,也不牢靠,但在豐京這樣勢力錯綜復雜的地界上,沒有姻親關系的維系,單靠他勞心勞力為大盛鞠躬盡瘁,那也絕無可能長久。 自己的女兒在李績心中的地位重要嗎?重要,但也就那么回事,既然無法成為最獨特的那個人,要在后宮站穩腳跟,從來也不是一種方法,就如原來的陸貴妃——他的jiejie,李績至今無子,倘若他女兒肚子里能懷上龍嗣,成為第一個誕下龍種的妃子,那地位只會更加牢靠。 李績或許心頭也有繞指柔,但他作為一個皇帝,不可能真的罔顧陸家對他的助力,和女兒對他的付出。 陸十宴本是這么想的,但他很快就聽到了京城里四散的傳言,如果是百姓們自己議論的,那他絕對高興,只是心頭疑惑,派人去查明真相之后,他一口老血幾乎堵在胸口,差點氣得閉過氣去 。 始作俑者竟然就是他的好女兒。 倘若連他都能不費吹灰之力查出來,陛下會查不出來?卓家會查不出來? “你這次真的畫蛇添足了!”陸十宴甩了下袖子,有些恨鐵不成鋼。 陸清苒還沒跟父親講自己這段時日來受的委屈,卻先被劈頭蓋臉一頓罵,饒是教養再好,也有些掛不住臉來,神色多了幾分嫉:“那父親說,女兒又要怎么做才好?現在陛下被那個卓容卿迷得暈頭轉向,再沒來過承香殿,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失寵了,到時我還拿什么跟她爭!” 說著說著她眼淚就已經流下,尤其想到打馬球那日,她立在寒風中看著李績抱著佳人遠去,那幽怨的神情幾乎讓她淪為京城笑柄,心里就很難咽下這口氣。 陸十宴見她哭了,氣惱的神色也頓了頓,終究無奈地嘆了口氣:“為父知道你心急,但爭寵可不是這樣爭的?!?/br> “父親此話怎講?” “你是李績明媒正娶的妻子,現在又是四妃之首,為父是陛下親授的一品國公,又在朝中身居要職,你知道這代表什么嗎?” 陸清苒神色有些遲疑:“代表什么?” “代表只要你我不出錯,陸家和你在后宮的地位就不會出現太大的波瀾,眼下卓氏雖為皇后,但她除了頭銜比你高之外,也不比你多什么,所謂爭寵,即是要你在不犯錯的情況下鞏固帝心,別人受寵不受寵與你何干?你只要把自己該做的做好了,再為陛下誕下一兒半女,在后宮就算立住腳跟了,何需要招惹別人,落人口實呢!” 陸十宴苦口婆心,將自己心底的一席話都對女兒說了出來,可陸清苒靜靜聽著,就發覺到背后一陣寒冷。 她父親看得可真是清楚,精打細算,那么冷靜。 “你真該跟你姑母好好學學!”陸十宴最后總結了一句。 “父親說得很對?!?/br> 陸清苒輕聲呢喃,心里也開始思考起父親的話,其實同樣的道理,姑母也跟她說過。是他們想要的不同,陸家要的,是后宮里一份象征,象征陸家的榮譽權力以及地位,不受寵也沒關系,只要李績敬著她,她不作妖,不從那個位置上掉下來即可。 那她要的呢?其實不僅僅如此。 女 人一旦陷入到這樣的泥潭里就算完了。 “可我這樣不會有孩子……” 她低聲說著,底氣不是很足,陸十宴一下沒聽清,又湊近幾分:“你說什么?” 陸清苒抬起頭來:“可我這樣,不會有孩子,陛下已經很久沒有召幸過我了?!?/br> “這才是你要考量的東西,陛下終究是個男人,沒有男人會獨獨守著一個女人的,總有膩煩的時候,你不必想著該怎么對付卓氏,而是應該一心撲在陛下身上,怎么贏回圣心,怎么讓陛下對你產生興趣,怎么懷上龍嗣,這些,遠比散播那些謠言,讓陛下厭棄卓氏要更管用的多。你要知道,后宮不是你的天下,也不是卓氏的天下,而是陛下的天下,再往后,他寵幸的女人越來越多,你要對付那些女人,得花費多少精力,這條路本就是錯的?!?/br> 陸十宴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人無法反駁,可聽著卻分外不舒服,陸清苒低著頭輕點兩下,忽然覺得有些失落。 肩頭上落下一只手,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委屈你了?!?/br> 陸清苒心頭“啊”了一聲。 原來是知道的啊,知道這樣是委屈了她啊。 所以男人本該就是這樣,不會對任何一個女人愛到骨子里,沒有人能一直風光下去,所以,她該放過卓容卿,專心對付李績才對嗎? 陸清苒滿懷心事地回了宮,陸十宴同樣眉頭不展,也不知自己的一席話,她聽明白了沒有,便又讓人給宮里去了信,讓陸宛瑜好好看著點她,千萬別又干傻事。 第二日早朝散去后,陸十宴被李績留了下來,衡元殿龍椅上,李績將留了許久的奏疏從案頭那堆折子里抽出來,遞給了陸十宴。 “你寫的這些,朕都看了,對南域局勢很有用,朕私下里也同汝陽王商量一番,他也覺得此計可行?!?/br> 陸十宴彎了彎身:“這都是微臣該做的?!?/br> 李績站起身,從階上走下來,臉上帶著幾分溫和笑意:“你能不計前嫌,在南域這件事上,這么幫助卓家,朕也對你有所改觀,該賞?!?/br> “陛下嚴重了,南域事關大盛社稷,臣的這點私怨,又算得什么呢!”陸十宴坦蕩地承認了自己和卓家人不和,但一腔為國的心依然真切。 李績笑了一聲,聲音卻涼涼的:“朕知道?!?/br> 臣子間互相掣肘對峙,皇帝其實并不忌憚,反而更愿意促成這樣的局面,相反,若要他們都擰成一股繩,沒準卻會引來皇帝的猜忌,陸十宴就是這樣揣度圣心的,所以直言不諱。 但他顯然沒猜對李績到底因何來找他。 “把人帶上來吧?!?/br> 李績忽然對殿外說了一句,陸十宴背對殿門,只聽到鐵鏈磨著地面的聲音,然后便看到一個半死不活的人被扔到他身前,那人穿著中衣,都已經被血浸透了,披散的頭發蓋住臉,只露出一只眼睛,陸十宴仔細辨認,突然渾身一震。 “陸愛卿可認得這人是誰了?” 李績唇角還帶了三分笑意,意味不明的語氣讓人背后發冷,陸十宴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卻一句話都不敢說。 “陳鶴齡,也不是一個多重要的人,”李績重新走回到階上,轉身看著底下的他,眼底掠過一抹冷意,“但朕很討厭被人窺探?!?/br> 陸十宴俯身拜服,額頭緊緊貼著地面:“微臣有罪,無意辯解,甘愿認罰?!?/br> 李績看了他半晌,大殿中無一人敢出聲,良久后才聽李績輕笑一聲:“陸愛卿追隨朕多年,你是個什么樣的人,朕很清楚?!?/br> 陸十宴偷偷地松了口氣,才覺得掐在脖子上那只無形的手消失了,就聽李績又道:“但朕是個什么樣的人,陸愛卿卻好像不知道,所以才用一個又一個暗樁,來試探朕的底線?!?/br> “怎么?現在覺得更了解朕了么?”李績語氣中半分怒氣也沒有,偏偏就讓人覺得喉嚨發緊。 陸十宴不敢抬頭。 “臣……不知……” 李績眉峰一立。 “蕭文風?!?/br> “屬下在!” “殺了他?!?/br> “是!” 陸十宴低著頭,聽見干凈利落的對答聲,然后緊接著是抽刀出鞘的聲音,只覺得脖頸發涼,連心都要跳出來,蕭文風絲毫沒有停頓,他手起刀落,不過一息之間,地上茍延殘喘的人已經尸首分離。 并不是要殺他,陸十宴瞪大了眼睛,額頭上已經出了汗,感覺到劫后余生,重重地喘了口氣。 “這次是朕給你一個小小的提醒,”李績看著底下流淌出的鮮血,眼神沒絲毫 波瀾,“朕雖然愛重你,但凡事要有個度,在朕身邊安插人,真要計較起來,是能讓你掉腦袋的?!?/br> 李績已經讓他感受過一遍這樣的感覺了! 血已經流到陸十宴的手上,黏黏糊糊的感覺,還帶著些熱度,現場上拼殺也不過如此,他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恐懼過。 “朕說了,你為大盛嘔心瀝血,能把個人恩怨放下,該賞,”李績低頭寫了張封賞的圣旨,遞給一旁的王椽,“你起來吧?!?/br> 好像經過了這一句,他才真真正正地安全了,陸十宴應是,抖抖索索地站起身,額頭上都是血跡,卻也不敢動手擦一下。 “淑妃的事你應該也知道的,朕體諒她年紀小不懂事,你身為父親又已經教訓過,所以這次就當事情沒發生,但若還有下次,你知道后果么?” 他站起身的那一刻,李績森涼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陸十宴的心經過幾次起起落落,早已經不起這一波又一波的伏擊,身形微微晃了晃。 李績從留下他開始,先是對他大加贊賞,在他飄飄然之際,又把陳鶴齡扔到他面前,言說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并讓蕭文風狠狠嚇他一嚇,再打個巴掌給個甜棗,讓人終于松一口氣時,再提到昨日剛發生的事,是想告訴他,他的一切,盡在李績掌握之中嗎?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陸十宴急忙躬身:“若再有這樣的事,不勞陛下動手,微臣會親自處置的?!?/br> 李績笑了笑:“你放心,朕怎么也會留你一點體面,但你最好別忘記今天說過的話,朕不是不給你機會,而是你們自己用光了?!?/br> “微臣謝陛下愛重?!?/br> 李績揮了揮手,不再說話,蕭文風手一伸,陸十宴已了然,躬身退了出去,殿門被關上,屋里彌漫著一股血腥氣,讓人喉嚨發緊,很不好受。 李績揉了揉眉心,在案頭批了幾封奏折,卻仿佛屁股上有火似的,不是很能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