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第44章 、皇后四十四課。 本就是迷個眼睛的小事, 被李績這么一鬧,宮里宮外一下就傳遍了,都說陛下緊張著皇后, 連賽后嘉獎也顧不上,直接把人抱回了玉照宮, 旁人瞧著挨在陛下懷里的玉人也不像生了大病的模樣,卻連腳都不讓沾地。 他們哪見過陛下這么失了方寸的樣子,原先大敵當前背腹受挫,陛下也面不改色, 何曾因為一個女人方寸大亂過, 實在是不像他們印象中的陛下。 東苑那里畢竟算是宮城之外, 人多眼雜, 李績那一番步履蹣跚奔向皇后又把人抱回玉照宮的舉動都被繪聲繪色地講給了沒在場的人聽,其中最受冷落的便是那個卯足了勁發揮卻一句夸獎也沒得到, 最后還被拋在球場上的陸淑妃了。 眾臣在自己家中聽到各路傳來的消息后,這么一琢磨,覺得陛下還是更偏寵皇后娘娘, 那卓家豈不是更穩固更牢靠些?原來還覺得卓氏一族人丁零落大不如前, 還想恢復往日榮耀實在難如登天, 所以新晉的寒門子弟和那些背后沒有勢力支撐的, 都更愿意往陸家那邊靠。 現在卻是要掂量掂量了。 簡簡單單的一場馬球比賽, 掀起的波瀾遠比表面上看到的要更壯闊些,朝臣們本就是貫會揣度圣心的存在,一件細微的小事便能改變朝中風向。 玉照宮偏殿, 張澤正給李績把脈。 偏殿里只有二人,連王椽都不在,李績英眉微聳,眼眸深邃無底,視線落在前方的鏤空蓮花座香爐上,翻涌著萬千情緒,不知在想著什么。 張澤盡職盡責地診脈,末了嘆了一聲,把脈枕收回到藥箱里,老邁的聲音里摻著一絲長輩對晚輩的督促和關愛:“陛下雖然年輕力壯,可也不能這么折騰自己的身子,您早年受過重傷,傷了元氣,其實體質不如同齡人,只是現在還看不出來罷了,等到年紀再大一點,就什么都顯現出來了。飯不能不吃,覺也不能不睡,陛下若是覺得思慮過甚,微臣這里也有安神的方子……” 他行醫救人,對病患啰嗦嘮叨的毛病是長在根骨里的,即便對面是個皇帝。 李績卻好像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張澤聲音一頓,他仿似才回過神來,扭過頭來看他, 眸中一片幽深。 “皇后原是女史時,是怎么找到你給她看病的?” 張澤是太醫院最德高望重的院使,容卿只是一個小小女史,按理來說是不夠格讓他看診的,所以李績才有這個疑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容卿有什么際遇又經歷了什么,他現在很想知道。 聽到陛下把自己一籮筐的叮囑置若罔聞,張澤無聲嘆了口氣,慢慢回憶起五年前的事來。 “其實是當時的皇后……應該說楚氏吧,是她將微臣找過來的?!?/br> “老臣行醫數十年,見過的病癥多了,但娘娘這個實屬罕見,似毒非毒,似病非病,過往種種經歷造成,積聚成禍……她當時要更嚴重些,時常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但凡受一點刺激,就會疼痛難忍,老臣那時看她,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卓家遭此橫禍,人盡皆知,只留下她一個人,還要背負世人唾罵,背后又經歷什么,更是別人無法知道的了,所以不管是為醫還是為人,老臣那時候都沒理由拒絕,只想一心幫助她,就算沒有楚氏,老臣若是知道了,也不會見死不救的?!?/br> 李績靜靜地聽著,握著鳳頭扶手的手骨節發白,眸底是深不可見的痛色,所有表面上看不出端倪的冷靜,都一一變成壓負在她身上的重擔,如果人能在經歷了這些后還仍然沒有改變,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可這些都被他忽視了。 “她是個要強的人,輕易不肯跟人示弱?!崩羁兒鋈挥挠牡卣f了一句,眼神復雜,似是在自言自語,張澤不知道該不該應聲,正糾結的時候,李績猝然轉過頭看著他,端正了神色,認真道:“朕近來覺得她有些反常,不知是不是朕多心了?!?/br> 張澤一怔:“怎么個反常法?” “你說她再受不得刺激和波折,會觸及傷口的話都要成為禁句,但她如今聽到什么都是一副神情,也不會情緒失控,常常失神,同一句話,朕要說幾遍她才會有反應,比以前要木訥許多?!?/br> 李績說著,張澤臉色已越發嚴肅起來,聽完之后,他在屋里來回走了走,忽而停住腳步,轉頭看向他:“原來娘娘也這樣嗎?” 李績回憶起煙洛的神色,慢慢搖了搖頭。 張澤撫了撫胡子 ,面容深沉:“同一個地方,用針扎三次,每次都一樣的疼,可要扎個十次百次,這疼就越發不明顯了,到最后,也許整個人都會麻木?!?/br> 李績瞇了瞇眼:“什么意思?” “我們人的身體,都是有自我保護的意識的,遭遇挫折傷痛,承受打擊,身體出現反應,這是一種警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比如人在難過時會食不安寢,夜不能寐……像娘娘這樣,就是打擊太過巨大,所以癥狀也更嚴重些,加上她中過毒,比常人都更加敏感?!?/br> “可是,一旦這種痛苦超出人所能承受的范圍,自身就會關閉五感,對一切感知都變得遲鈍起來,這樣痛苦就會相應的減少,其實是自己在保護自己。臣給娘娘開的藥,本身也是這個道理……如果長遠來看的話,其實這樣對娘娘也好,可是感受痛苦的能力沒了,開心和快樂也是無稽之談,久而久之,人會活的越來越沒有滋味?!?/br> 張澤掐著下巴,目露憂色,似乎覺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非常棘手了。 李績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眼底閃過一抹焦急,他快步走到張澤身前,猶豫再三,忽然開口:“如果讓她受傷的,是一段感情呢?” 張澤想了想。 “那她對那個人,恐怕永遠也提不起興趣了吧?!?/br> 簡簡單單一句話,好像橫刀斬首一樣,干凈利落,不給人反應的余地,李績瞪大了眼,向后踉蹌一步,癱坐在椅子上,雙眼瞬間失去了光澤。 他靜靜坐了很久,臉色有些頹敗。 還沒有開始做什么,就已經被定了死罪,那該是對他有多失望,才會連人帶心都直接將他拒之門外。這幾日的相處里,其實李績已經隱隱意識到了,不論他說什么做什么,她永遠是一樣的態度和眼神,永遠不會再有溫度。 做再多都無濟于事,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就沒有什么辦法嗎?”他抬頭去看張澤,眼中還留有一絲希冀。 “說到底,這都是心結,”張澤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躬身說了一句話,“解鈴還須系鈴人?!?/br> “可解開心結的過程中,無法避免地要揭開傷疤,到時娘娘是更痛苦了,還是更解脫了,臣也無法作出保證?!?/br> 張澤最后說了一句,便沉默不言,再笨的人也能猜到,讓皇后痛苦不堪的人,或許就是眼前的陛下,他只能言盡于此。 李績深吸一口氣,良久后朝他揮了揮手,張澤悄悄退了下去。 他掐了掐眉心,胸中煩躁郁結,腦中所有有關她的畫面交織在一起,攪得他頭疼,更多的卻是無邊無際的迷茫,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了那么多苦,現在他想待她好,重新找回她了,卻不敢再邁出腳步,因為他也不知道那樣會不會繼續傷害她。 李績坐在椅子上糾結,一陣腳步聲忽然傳來,他睜開眼睛,發現是煙洛,她躬身走過來,行至李績跟前,直接跪了下去。 “怎么了?”李績啞著嗓子問了一句。 “奴婢罪該萬死,偷聽了陛下和張院使的談話,只是對娘娘的情況,奴婢或有一法可解,陛下不如聽聽奴婢的意見,再懲罰也不遲?!?/br> 她其實比李績還先發現容卿的異常,倘若李績不問,她也會找機會問張澤的。 李績皺著眉頭,看了她半晌,沉聲道:“什么辦法?” 煙洛壓低了身子:“陛下只要召一個人進宮,有她陪在娘娘身側,娘娘就不會這么封閉自己了?!?/br> “是誰?”李績著急問了出來。 “萱兒?!?/br> 煙洛話音剛落,李績瞳孔一縮,微微睜大了眼睛,他向后靠了靠,斂眉仔細將她的話思考一番,然后幽幽開口:“朕留她一命,已經是最大的恩準了?!?/br> 煙洛看著前方,眼中似有掙扎,漫過一抹悲色:“娘娘曾說,哪怕有一只鳥兒,能飛出那個籠子也是好的,但奴婢心里知道,她其實還是想能有人陪著她,陛下不在的五年,是萱兒將她從鬼門關里拉回來的,娘娘看著她,就像看著自己,只有她能讓娘娘重新煥發光彩。自從進宮以來,奴婢時時看在眼里,常覺得娘娘眼里都沒有東西,空洞無神,這樣下去,奴婢真的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副骨架了?!?/br> “求陛下恩準!”煙洛俯身,額頭貼在地上。 李績看了她良久,也沒有說話。 容卿躺在床上沒多久就困了,看了一上午的馬球比賽,又吹了冷風,此時回到暖和的寢殿里,擁著厚厚的被子,沒一會兒 眼皮就開始打架,早上吃了滿滿一碗粥,肚子并不餓,正是午后小憩的時間,她便閉眼睡了一覺。 陽光漫過,日落西沉,黃昏的光亮透過窗子投射進來,她睡在床邊,覺得耳邊有淺淺的說話聲,有黑影閃過,將光亮擋住,陽光的余溫散去,化成一陣涼意,她動了動眼皮,猶如天籟一樣的聲音忽然傳到耳中。 “一念清凈……” “烈焰成池……” 容卿睜開了眼,眼前擋著一本書,青蔥手指握著書卷,書后的人還在讀著上面的句子,顯然沒發現她已經醒了過來,她猛然回神,一下子撐著身體坐起來。 那書卷被迫挪開,亮出了后面一張臉。 戴著面具的一張臉。 白色面具,瞧著有幾分熟悉,面具上的兩個黑洞里,亦是她熟悉的眼神。 容卿還有些愣怔,以為自己在夢里,悶在面具里的人似乎笑了一下,仰著頭看她,開心地喚了一聲:“卿jiejie!”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上班嘍,沒辦法多更了。 狗子追妻路漫漫,他得上下而求索。 →感謝在2020-01-05 04:44:09~2020-01-06 00:58: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朵朵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我愛吃火鍋 14瓶;橘子 5瓶;y、朵朵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45章 、皇后四十五課。 夜色漸深, 燈火映照,月上柳梢頭,初春的風吹著還有些刺骨, 玉竹將敞了一日的殿門輕輕關上,最后瞥了一眼跪在殿外的人, 心頭不忍,又充滿疑惑,扭頭看了看貴妃榻上看書的容卿,不解越發擴大。 貴妃榻前置了個小杌子, 身穿煙色銀線絞珠軟綢袍的女子跪坐上頭, 寬大的衣衫遮住了玲瓏身段, 露在外面的雙腳卻在半空中晃動著。 她戴了面具, 瞧不出面容,清靈嗓音被面者遮著, 略顯悶沉,榻上之人握著書卷,輕輕翻過一頁, 看著不甚認真, 卻一眼也沒落在她身上。 “卿jiejie, 你就饒了煙洛jiejie吧, 是陛下將我召進宮的, 不關她的事,就算有關,她也跪了好久了, 知道自己錯在哪,以后定然不會再犯,你讓她起來吧,嗯?”沈采萱手肘杵在貴妃榻的邊緣上,抓著容卿的手腕輕晃,央求地看著她。 玉竹正好關了殿門,行至容卿旁邊,低頭不語,容卿被她搖得沒法看下去,索性把書放到一旁的紅木小幾上,半個身子斜靠軟墊,垂眼看著她:“這幾日在府上,都干什么了?” 一字不提煙洛罰跪的事,沒有答應她的求情。 沈采萱松開容卿的手,不知面具下的神情如何,總之應是躲開眼去,擺弄著自己的手指,說話有些吞吐:“也沒做什么……王爺請了一些先生,要教我讀書習字,以前在越州時,卿jiejie都教過我嘛……我覺得那些先生都是庸才,所以使了小性子,結果王爺生氣了,非要親自教我讀書,我又不要考狀元,哪里用得著學那些東西!” 她仿佛越說越有氣,沒有底氣的聲音漸漸變成控訴,聽著還有些委屈:“他也沒有中過舉,卻總說我這不好那不好,提問出錯了,還要打我手板,你看,這都是他打的?!?/br> 容卿挑了挑眉,接過她遞過來的手,光潔的掌心上除了紋路清晰的掌紋,別的什么東西都沒有,真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本有些訝然的神色退去,容卿重新靠上軟墊,說話不留情面:“是我讓大哥多管教管教你的,讀書不單是為了科考做官,也是為了明理,如果是以前,這些也都是你要學的?!?/br> “可我不 喜歡看什么《周易》《禮記》《兵法策》,背詩還好,我喜歡背詩,王府里收集的那些詩集,我都翻遍了,王爺卻說那些都是附庸風雅……”沈采萱說著說著沒了聲,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憶,她從小杌子上下來,擠到貴妃榻上,抱著容卿手臂又開始撒嬌:“卿jiejie,王爺總是板著一張臉,他太嚴厲了,我怕他,我還是想跟卿jiejie在一起?!?/br> 容卿低頭看了看她,眼中神色猶豫,想起自己的大哥,當年也是一個明朗少年郎來著,曾是京城多少貴女的春閨夢里人,后來經歷了家道中落,又常年在戰場上拼殺,一身肅殺之氣掩蓋不住,別說萱兒這樣的姑娘家,就是七尺男兒,該怕還是會怕的。 萱兒今年只有十五歲,還像小時候一樣,沒什么改變,大哥早過了娶妻生子的年紀,跟女子相處實在沒什么經驗,兩個人同處一個屋檐下,是肯定會有摩擦的,大哥那樣的人,想必也不懂什么叫憐香惜玉。 她拍了拍沈采萱的手背,偏頭想了想:“那我不讓他管著你了,可是偷懶卻不行,等你回去了,我得放個人在你身邊?!?/br> 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風,哐哐地砸在窗戶上,連殿門也被吹得吱呀吱呀響,容卿下意識看了一眼外頭,眼中閃過一抹憂色,心是有些軟了,但終究沒施恩,別開眼去,又重新翻開了小幾上的書。 沈采萱也聽到外面的響動,手指扣緊了衣袖,她看著容卿,聲音放軟了許多:“不回去不行嗎,我一個人在府上也沒意思,煙洛jiejie雖然有些自作主張了,但我是愿意的,就怕你會嫌棄我,怕我會拖累你……” 容卿眸光微閃,握著書的手悄悄用了力,只是神色瞧著仍舊無動于衷。 “當初就不該讓你離開越州?!彼淅涞卣f了一句。 沈采萱的手頓了頓,慢慢放開她,她坐正了身子,低著頭看著長袖上的繡紋,良久之后,她忽然下了榻,兩腳踩在地上,走到前面,揚頭看了看透過門窗的月色:“雖然離開好多年,但我也很想念這里,這里離她最近,總覺得她好像不曾離開似的?!?/br> 她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突然轉過頭看著容卿,雖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容卿總覺得 她是在笑。 容卿有一瞬的恍惚,好像透過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五年時間,她身形越發高挑,從那個聽話懂事的公主,長成了現在的大姑娘,依然還是那么聽話懂事,讓人分辨不清楚她到底是為了別人,還是真的如她所說,是為了自己。